太平安安靜靜地被他抱著,沒有說話,也沒有去問薛紹是如何知道這件事情的。薛紹緊緊地抱了一會兒,又稍稍放開她,抵著她的額頭,一字字鄭重地說道:“下迴莫要再這樣做了。”


    太平輕輕嗯了一聲,握住薛紹的手,逐一親吻著他的手指頭。柔軟的唇瓣擦過他的指腹,不知不覺便激起一陣顫栗。薛紹低頭望她,空出來的那隻手撫過她的長發,重重地歎息出聲。


    太平輕聲說道:“我原本以為,能夠瞞得過你的。”


    薛紹一僵,眼中隱隱有著震驚和慍怒。


    太平望著他的神情,忍不住失笑道:“薛紹……薛紹,我該拿你怎麽辦才好?”


    她抬手撫平他的眉際,又安撫地吻一吻他的麵頰,放柔了聲音說道:“我有保命的手段,這是你一早就知道的。薛紹,我不想你平添憂愁和煩惱,即便是為了我。”


    她環抱住薛紹的腰身,埋首進薛紹懷裏,低低地說道:“我方才迴宮時,曾試探過阿娘的口風。阿娘昨夜勞頓,很早就睡下了,也不曾察覺過異狀。我本以為這件事情瞞得很好,哪裏想到你……”她抬眼望著薛紹,鳳眼中隱隱透出幾分笑意來,又隱隱有些無奈。


    薛紹沒有說話,手下卻不知不覺地加重了力道,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太平低低唔了一聲,在他懷中掙紮片刻,又低喚一聲薛紹。薛紹沒有迴答,隻是一點點吻過她冰涼的長發,手下的力道愈發地重了。太平有些無奈,便抬指戳一戳他的胸口,輕聲說道:“我有件事情想要同你說……我想見薛訥。”


    薛紹明知道太平是在岔開話題,卻依然低頭問道:“公主為何忽然想要見他?”


    他一麵說著,一麵不知不覺地鬆開了一些,順勢扶正了她發間的金釵。


    太平心中隱然一鬆,掙開薛紹的懷抱,又替他倒了一杯溫水,遞到他的跟前:“我有些話,想要親自問一問薛訥。薛紹,你懂吐蕃話麽?我在路上硬記住了幾個詞,卻一直找不到人來問。”


    太平口中的那幾個詞,是她躲進空間裏時,聽見外邊欽陵將軍和隨從們交談的一些詞匯。


    這些詞匯斷斷續續地組不成句子,卻能隱約猜到欽陵將軍的意圖。昨夜右威衛亂成了一鍋粥,她便沒有來得及問。恰好薛紹身邊有幾個從安西迴來的人,她便順口提了一句。


    薛紹微微點頭,道:“略知一二。”


    薛紹所謂的略知一二,是上迴去庭州、西州時,臨時學過來的。


    他將太平複述的那些詞匯譯成了漢話,又仔細地琢磨片刻,發現沒有特別兇險的地方,心中漸漸地安定下來。太平見他神色鬆動,心中也隱隱鬆了一口氣,又同他議定了與薛訥見麵的時間。


    兩人議定過後,已經是辰末巳初的時分。太平略加歇息片刻,忽然見到一位宮人匆匆趕來,朝她伏跪在地:“公主。求公主去見一見聖人。”


    她語氣頗為焦急,額頭一直緊緊貼著地麵不曾抬起。


    太平上前兩步,略一抬手,溫和地說道:“起罷reads();。聖人怎麽了?”


    宮人聲音中微帶著幾分顫抖:“迴公主話,這幾日聖人身體大好,本該心情舒暢才是,卻不知為何天天發火,早晨還發落了兩個摔碎花瓶的宮人。聖人還說……還說……”


    她咬一咬牙,將原話複述了出來:“‘我連自己的女兒也不能見了麽!’”


    太平有些驚訝地轉過頭,望著薛紹,眼中有些疑惑。


    她這些日子一直都在給高宗問安,晨昏定省日日不停,隻除了昨夜和今天早上……


    薛紹上前兩步,扶著太平的手臂,緩聲說道:“公主還是去見一見罷,大約是聖人昨夜見不到公主,心中甚是想念,才忽然說出了這種氣話。”


    太平望他片刻,然後微微地點了點頭:“你說的很是。”


    從太平寢宮到高宗寢宮,路程並不十分漫長,約莫兩刻鍾便能走到。在這兩刻鍾的時間裏,她聽那位宮人哭訴了許多話,比如高宗最近越來越難伺候了,比如天後和太子親自服侍湯藥,也能被高宗一手打潑;比如高宗一直都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她支頤坐在肩輿上,將年尾所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想過一遍,感覺到有些焦頭爛額。


    進到高宗寢宮之後,太平才發現宮人們一概是戰戰兢兢的,大半都伏跪在地上,雙肩微微顫抖,似乎是被狠狠地發作過。公主萬安的聲音一疊一疊地傳到寢宮深處,宮人們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越來越低,到最後已經有如蚊蠅。


    她掀開細碎的珠簾,走到高宗的內室裏,又低低喚了一聲阿耶。


    高宗從病榻上抬起一隻手,有氣無力地說道:“是阿月啊,坐。”


    內室裏濺滿了一地的碎瓷,連太子李顯也老老實實地跪在病榻旁邊,連大氣都不敢喘。宮娥女官們戰戰兢兢地望著青石地板,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太平望著滿地的碎瓷片,揀出一條稍微平順的路來,慢慢地走到高宗病榻前坐下,又喚了一聲阿耶。


    李顯抬起頭,朝她扯了扯嘴角。


    太平從善如流地喚道:“太子哥哥。”


    高宗發出一聲沉沉的悶哼,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太平扶住他的身體,又替他鋪好軟枕,讓他舒舒服服地靠在病榻上。這些日子病痛折磨,高宗已經蒼老了許多,雖然須發仍然是濃黑的,神情卻有著遮掩不住的疲憊。


    太平想了一想,輕聲問道:“阿耶今日胃口可還好麽?可需要再用一些瑤草?”


    高宗擺擺手,示意自己不用,然後指著周圍的宮娥女官,喘著粗氣說道:“你們出去。”


    宮娥女官們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出內室之外。


    高宗用帕子捂住口鼻,悶悶地咳了兩聲,又將帕子丟到炭火盆裏燒掉。炭火盆裏忽然竄出一陣明亮的火苗,漸漸地有些刺鼻的鐵鏽味。太平心中咯噔一聲,便聽見高宗又喚道:“阿月。”


    太平低聲應道:“阿月在這裏。”


    高宗悶悶地唔了一聲,指著李顯說道:“還有顯,你也過來reads();。”


    李顯應了聲是,慢騰騰地挪到高宗身邊,也喚了一聲阿耶。


    高宗盯著李顯看了許久,才又搖搖頭說道:“你啊……非但不如你哥哥,連你妹妹也不如。”


    他轉頭望著太平,又指著李顯說道:“阿耶百年之後,你哥哥就交給你了。若是他做錯了什麽,你隻管放心去教訓他,阿耶給你這個權利。”他悶悶地低咳了兩聲,聲音有些沉重。


    太平低喚一聲阿耶,從旁邊倒了一杯茶水過來,又輕輕拍打著高宗的脊背。


    高宗接過茶水一飲而盡,又重重地咳了兩聲,指著自己的胳膊說道:“阿耶年老不經事了,卻總不至於是老糊塗。這些日子以來,你做了些什麽,又是如何去做的,阿耶心中清楚得很……”


    太平心中酸澀,低喚一聲阿耶,卻接不下去了。


    高宗繼續說道:“若是再這樣糊塗下去,可就不得了了。朕本想抽空去洛陽將養一段時日,但有些人卻不想讓朕好過……嘿嘿,連躲懶都躲不得,朕還真是……”


    他一口氣沒提上來,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太平抬手輕拍他的背部,悄悄從空間中掐斷幾枚瑤草葉子,送到高宗口邊。


    高宗接過瑤草葉子含了,又嚼碎吞下,聲音微微清晰了一些:“朕想要做一件事情。阿月,還有顯,你們兩個認認真真地聽好,不得有誤。”


    太平望了一眼李顯,李顯即刻應道:“但憑阿耶吩咐,兒定不敢辭。”


    太平亦輕聲說道:“但憑阿耶吩咐,兒亦不敢辭。”


    高宗輕輕唔了一聲,微微點頭說道:“我曉得你們都是好孩子,隻可惜顯你……阿月,我想要禪位給太子,像高祖那樣,自己做太上皇。”


    這番話如同一聲驚雷,在太平和李顯兩人耳旁炸響,將他們驚得說不出話來。


    許久之後,太平才澀然言道:“阿耶何出此言?您正當盛年,又……”


    “你不用違心來勸我。”高宗搖搖頭,又和藹地說道,“我自己的身體,我比誰都要清楚。就算我能用瑤草吊著命,也頂多隻能捱個三五年。與其天天被關在寢宮裏養病,還不如趁著神智清醒的時候,扶太子上馬,再扶他走一程。”


    至於扶不扶得起來,他不敢去想,也不願意去想。


    高宗接連咳嗽幾聲,又有些感慨地說道:“你們阿娘是個極厲害的女人,又兼心高氣傲,等太子登基之後,肯定是要扶助太子的。但我……”他低低地笑了兩聲,“我不信任她。”


    太平不知不覺地攥緊了衣袖,輕聲說道:“阿耶,阿娘她畢竟是皇後。”


    高宗搖搖頭,長長歎息道:“我知道她是皇後。我敬她愛她,但我卻不會把江山交到她手裏。顯生性懦弱,行事不知輕重,又不大懂得治國的方略……阿月,你要幫一幫他才好。”


    ——阿月,你要幫一幫他才好。


    太平攥緊衣袖,目光漸漸變得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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