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末到開春,不過短短的半個來月,卻忙得人焦頭爛額。


    太平這些日子輔理朝政,將裏裏外外的事務都處置得妥妥當當,連禦史都挑不出半點錯處來。武後心中慰藉,又有些感慨,轉頭就將所有的事情都壓在了太平身上,自己和李顯一道,每天在高宗跟前服侍湯藥,同時暗中派人徹查高宗出事的緣由。


    不多時,阿史那骨篤祿這個名字,就變成了大明宮上頭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


    阿史那骨篤祿是突厥的新大汗。


    數月之前,阿史那骨篤祿突然占據黑沙城,收拾突厥殘部,揚言要撕毀突厥和大唐的盟誓,揮師南下長安。但突厥騎兵幾次左衝右突,都越不過河朔一帶的防線,有幾次甚至被大火燒得狼狽逃竄。在這種情形下,那位大汗便將目光投到了長安城裏。


    上迴臨川公主的事情,還有這迴高宗墜馬,都和此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太平手執右威衛印信,又有崔智辯從旁佐證,比武後更快一步地得到了消息。她端坐在宣政殿裏,望著案頭那些寫滿小字的紙條,麵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她並非不知道阿史那骨篤祿是個狠人,但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將手伸得這樣長。


    殿外傳來了高高低低的問安聲,武後疾步走到殿裏,寬大的袖擺被激起的風吹得鼓了起來。她陰霾著一張臉,吩咐太平道:“研墨,讓兵部給安西都護府增兵。”


    太平動作一頓,執筆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增兵?”


    武後一拂衣袖,來到太平身旁坐下,又從筆架上取過一支長鋒狼毫,在兵部案牘的空白處寫下一排朱紅色的小字:安西都護府增兵一倍;隴右道、定襄道增兵一倍;定襄道大總管……她筆鋒一頓,又慢慢地寫下幾個筆鋒淩厲的小字:務必以軍務為上,享先斬後奏之權。


    太平轉頭望著武後,眼中有些驚訝,又漸漸地浮現出欽佩的神情來。


    阿娘說她討厭裴行儉,卻依然給了他先斬後奏的權力,這份心性和魄力,當真是是世間罕有。


    她翻開案上的一個匣子,從裏頭捧出一方玉印,又摁上朱泥,雙手遞到武後跟前。武後取過玉印,在奏章後頭狠狠地摁了一下,似乎要將那些無處發泄的怒火都宣泄在印泥上。


    武後摁過印後,麵色緩和了一些,又吩咐道:“你親自將它送到兵部去。阿娘信不過旁人。”


    太平微微一怔,有些驚訝地問道:“直接送往兵部?那中書門那邊……”


    武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傳諸位宰相到宣政殿,阿娘有話要同他們說reads();。”


    天後已經半月不曾打理過朝事,此時突然傳召諸位宰相入宮,未免讓人喜憂參半。太平依照吩咐傳喚宰相後,便帶著那份增兵的奏章,乘上車輦,一路到兵部去了。


    她的腳傷已經徹底痊愈,平時行走蹦跳,與受傷前沒有什麽兩樣。


    太平進到兵部,將奏章交給兵部尚書與兩位侍郎,然後便起身告辭。臨走之前,她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喚道:“公主留步。”


    那人上前兩步,又向太平長長一揖:“太平公主。”


    太平凝神看去,眼前這人約莫有四十來歲年紀,穿著青碧色官袍,蓄著長須,看起來頗為麵熟。她又仔細迴憶了片刻,才想起他是崔玄暐——如今的庫部員外郎,未來的博陵王。


    崔玄暐看上去憔悴了許多,又將短須換成了長須,她一時間竟沒有認出他來。


    她微一頷首,將雙手攏在袖中,問崔玄暐道:“公喚我留步,可有什麽緊要的事?”


    崔玄暐有些愣怔,又有些驚愕地問道:“先時天後命臣補充庫部兵械,又對臣說,若是碰上什麽難解的事情,便去詢問太平公主。公主莫非是忘了此事?”


    太平隱隱約約記起,武後確實是說過這番話。


    崔玄暐見太平神色緩和了些,便又長長一揖到地,言道:“如今庫部確實碰上了一些難題,臣苦思冥想數日,也不知該如何解決才好。今日公主前來,臣便想著問上一問。”


    太平微一抬手:“公但說無妨。”


    崔玄暐說了一聲“多謝公主”,又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在太平麵前緩緩展開。那卷帛書的末尾標注著安西都護府的字樣,上頭注明了各種火魚、火蛇、火蒺藜、狼煙火藥、煙霧彈……的製法,還仔細標注過這些東西的威力和毒性,看上去像是安西都護的手筆。


    崔玄暐言道:“臣聽聞這些神兵利器,最初都出自太平公主之手,所以便想來問上一問,這裏頭的配方,可有替代品麽?”


    他停頓片刻,才有些苦惱地說道:“裏頭有些原料,著實是很難找尋。”


    原料的……替代品?


    太平微一皺眉,陷入了沉思當中。


    這些配方都是她從書裏看來的,親身試驗過成效後,便都留在了安西都護府。她以為這些東西都是三四百年之後研製出來的,威力又強,很容易便能夠讓唐軍大展神威。


    事實上,這些東西確實能讓唐軍無往而不利,但它們也是一種易耗品。


    石油倒還罷了,可以源源不斷地從波斯國運送過來;鐵器也還罷了,戰時損耗得並不多;但像火魚火蛇火蒺藜火藥這些極其消耗硝石和硫磺的東西,若是用得多了,難免會捉襟見肘。


    她略一思忖,便對崔玄暐說道:“公候我片刻,我去將一些原料的產地標注出來。”


    修改配方是萬萬不能的,隨意替換原料很可能會導致殘次品,她眼下所能做的就隻有提前找出新的原料產地,然後再慢慢地從長計議。


    不過,既然千百年後的人們能研製出這些神兵利器,她也可以試著讓匠作監做一做reads();。


    太平不多時便從外間迴轉,將一張寫滿小字的紙遞到了崔玄暐跟前。紙上的墨跡很新,顯然是不久前才寫成的。崔玄暐不動聲色地接過那張薄紙,再次長揖到地:“多謝公主。”


    太平微一抬手,道:“不必多禮。”


    崔玄暐連稱不敢,揣著那張薄紙,迴到庫部裏去了。太平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眸色一點點暗了下來,心中將崔玄暐這個名字翻來覆去地念了許多遍。


    崔玄暐是一把雙刃劍,一把有實力也有野心的雙刃劍。


    他既然敢帶頭迎迴新皇,敢提議將耄耋之年的則天皇帝軟禁在宮中……


    這個人,用得好了,便是一個極大的助力。


    但一旦用不好,便會反過來傷著自己。


    太平在原地靜靜地站了片刻,才轉身離去。外間的日頭有些烈,她走著走著,感覺到胸口很悶,便喚過隨侍的女官,吩咐她取些參片來給她含著。


    她的隨身荒原裏長滿了大片的瑤草,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卻是不能夠隨意取用的。


    女官應了,又扶著太平來到一處樹蔭下,然後迴車裏去取參片。太平疲憊地揉一揉眉心,恍然間看見兩位身穿玄色鎧甲的男子,正一前一後地從裏間轉出來。前頭那位麵容俊朗,身姿挺拔修長,正是她的駙馬薛紹無疑;後頭那一位,卻瞧著有些眼生。


    太平在樹蔭下看了片刻,恍然間想起來,後頭那一位,就是去年裴行儉的慶功宴上,坐在薛紹旁邊的那位戎裝少年。一年的時間過去,少年的容貌已經長開,她竟有些認不出來了。


    就這片刻的功夫,薛紹已經看見了她,側頭和同伴說了兩句話,然後朝太平這邊走來。


    “公主。”薛紹見到她,有些意外,也有些莫名的驚喜。


    他上前兩步,淡淡的影子將她完全籠罩在其中,又親昵地蹭一蹭她的額頭,低聲問道:“怎麽忽然跑到這裏來了?刀光劍影的,若是不小心傷著你,可如何是好。”


    太平悶悶地笑出聲來:“我何時在刀光劍影中受過傷?”


    她朝薛紹身後望了一眼,又壓低了聲音說道:“阿娘有一份緊要的批文,要立即交到兵部尚書手中,甚至連中書門都沒有過。方才我來時,她正在殿中說服宰相。倒是你,怎麽忽然就過來了?”


    薛紹抬手攏一攏她的鬢發,低聲說道:“衛府有些事情,想要過兵部的明路。”


    他望了一眼天色,又轉頭對太平說道:“若是你不急著走,便候我片刻,等我同兵部尚書說一些話,便陪你一同迴宮,可好?”


    太平低低地應一聲好。


    薛紹俯身在她耳旁,又細心叮囑她一些話,才轉身和同伴一起離開。那位同伴遙遙向她做了個長揖,神色間頗有幾分恭謹。太平仔細地迴憶片刻,卻始終想不起此人的身份。


    不多時女官便取了參片過來,太平從中抽出一片,放在口中慢慢地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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