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轉頭看向武後,果然瞧見武後身體微微前傾,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現如今大唐銀錢稀缺,每年收入國庫的白銀,統共不過一二萬兩,鑄過一批銀錠便沒有了。偶爾有多餘的,也會被打造成銀器,勻出來賞賜給宮妃貴戚,再多也沒有了。在這長安城裏,就算是達官貴人或是戶部中主持國庫收支的主事,也從未見過這樣多的白銀。


    一千餘萬兩!


    如果不是太子瘋了,那就是他剛剛洗劫了大唐所有王公貴戚的私庫和墓葬!


    朝堂之中響起了一片嗡嗡聲,這些平素眼高於頂的大臣們都有些按捺不住,紛紛私下交流此事的真假。太子忽然離京本是個公開的秘密,但誰都不知道太子去了哪裏。這次太子迴到長安,又帶來了一千多萬兩白銀,實在是……實在是駭人聽聞得可以。


    太平默默地計算片刻,忽然在想,李顯該不會是把鳳州銀礦都挖了罷?


    他從第二次出長安到現在,總共也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就算是召集了長安城和鳳州裏所有的銀匠一起開工,日夜不停爐,所煉製出來的銀兩,最多也不過百萬之數。除非他一開始,就打著鳳州銀礦的主意;那時迴長安同她商量,不過是一個緩兵之計。


    但就算是緩兵之計,此時距離李顯第一次出長安,也隻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而已。


    在這短短兩個多月裏,他是如何能夠實地探明鳳州所有礦藏,然後找齊人馬,煉鑄庫銀的?


    太平苦思片刻,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收迴目光,重新打量起下首的一眾朝臣。那些朝臣們多半都被這件事情震懾住了,就算是老成持重的宰相們,也忍不住流露出驚訝的表情。


    武後忽然出聲問道:“阿月,此事是否與你有關?”


    她高高坐在上首,遠離朝臣,又刻意將聲音壓得很低,除開太平和身邊侍奉的宮人之外,沒有任何人能聽見她所說的話。太平微一愣怔,垂首問道:“阿娘何出此言?”


    武後嗤嗤一笑:“顯從小到大,哪裏有過這樣的本事?我思前想後,統共就隻想出一個你,能有這樣大的本事,也唯有你,才有這樣大的膽子。”


    太平起身離案,在武後身旁跪了下去:“……兒惶恐。”


    武後凝神望了太平片刻,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此事果真與你有關?”


    太平低垂著頭,雙手交疊在小腹前,恭謹地答道:“迴天後,也是,也不是。”


    這句話說得模棱兩可,再加上起頭那一句“天後”,更教人有些摸不著頭腦。武後微沉下目光,指著身邊的一位宦官說道:“讓太子進來,我要問他一些話。”


    太子李顯即刻被傳召到了跟前,朝武後長長一揖到地。他似乎是剛從鳳州趕迴來,整個人都有些興奮,也有些風塵仆仆。武後略問過他一些話之後,他便奉上了鳳州礦藏的分布圖,並且坦言:從今往後,隻要鳳州礦藏不枯竭,國庫便永遠都會有白銀入庫reads();。


    武後摩挲著那張分布圖,定定地看了李顯很久,才緩緩說道:“你很好。”


    李顯聽見一個好字,愈發顯得興奮,又垂手答了一些話,然後才躬身退開。從他上前到離開的這段時間裏,朝臣們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打量著他,那些目光有熱切,也有怪異。


    武後斜睨了太平一眼,又吩咐道:“既然太子近來長進了,那就讓他多處置一些政事罷。東瀛遣唐使這些年越派越多,今年又來了十二個,總歸是要見一見的。這件事情,就讓太子去做。”


    她說完這番話之後,又似笑非笑地望了太平一眼,道:“莫、傷、國、體。”


    一場大朝不過半日就散了,武後也起身迴到宣政殿去處理朝事。臨走前,她又刻意望了太平一眼,目光中飽含著許多深意。太平心頭突地一跳,微垂下頭,神態愈發顯得謙恭。


    “妹妹!”李顯不知從哪裏竄了出來,麵上不掩興奮之色,“這一關過了,這一關終究是過了。真是不枉我到鳳州住了這般久,哈哈哈哈……”


    太平斜睨他一眼,淡淡地問道:“銀兩的數目有假罷?”


    李顯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苦惱地撓了撓頭,又苦著一張臉對太平說道:“妹妹果然心思敏捷。一千餘萬兩麽……哈哈,大約等到明年這個時候,便會有一千餘萬兩白銀入庫了。”


    太平瞥他一眼,又問道:“這個謊,你預備讓誰替你來瞞?戶部尚書,還是度支主事?”


    李顯又撓了撓頭,神色愈發苦惱起來:“我原先隻想著立一樁大功勞,銀子的數目自然越多越好,卻想不到會有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在。妹妹,好妹妹,你說該如何是好?”


    太平又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敲碎了他的一半幻想:“崔尚書已經暫且停職留用。在新尚書上任之前,你最好設法將此事遮瞞過去,或者同阿娘說實話。”


    李顯一張臉愈發地苦了。


    他緊著上前兩步,攔住太平的肩輿,苦著一張臉求道:“好妹妹,你再幫哥哥一次罷。我聽說你這些日子留宿大明宮,替阿娘處置政務,不妨也去哥哥的東宮坐坐如何?方才阿娘不是說,還有件東瀛使者的事情,也要放在哥哥名下解決麽,哥哥,咳……”


    李顯用力咳了兩聲,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莫傷國體這種事情,哥哥是斷然做不到的。”


    他朝抬輿的宮人們使了一個眼色,宮人們便齊齊轉過身,抬著太平往東宮走去。太平心中微惱,卻又不能在大明宮中和太子慪氣,便暫且按捺下來,預備等到東宮之後,再同李顯好好敘話。


    東宮距離此處不遠,太平不多時便被抬到了東宮。今天太子妃迴府省親,宮裏空蕩蕩的顯得有些清冷。她尚未下輿,便聽見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說道:“殿下,您不能再這樣放縱太子妃了。”


    太平抬眼望去,一位白須白發的老者朝李顯長揖到底,聲音中微帶著幾絲憤慨。


    李顯哈哈一笑,說是無妨。


    老者麵上的憤慨之色愈發明顯,振振有詞地說道:“今日太子歸來,太子妃非但不在東宮迎接,反倒請旨迴府省親,簡直是不將太子放在眼裏,您身為東宮太子,後院卻……”


    李顯沉下臉色,有些不滿地說道:“太傅,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話reads();。”


    老者一噎,繼而憤憤地說道:“老朽也教不了太子殿下許多。這樣罷,今夜老朽就去同聖人請辭,從今往後,太子殿下也不用聽老朽在耳旁嘮叨了。”他說完,一拂袖子便走了。


    李顯搖了搖頭,望著老者的背影說道:“但願這迴,阿耶不要再給我挑什麽西席了。”


    太平支頤望了李顯片刻,忽然問他:“你就這樣把太傅氣走,不怕左右庶子上諫麽?”


    李顯揮揮手,毫不在意地說道:“反正我已經氣走了許多個,也不在意這一個。妹妹,我年歲已經不小了,每天聽人在耳旁訓話,實在是煩躁得很……”


    太平靜靜地望他片刻,又問道:“你該不會以為,太傅是阿耶請來教你詩書的罷?”


    李顯有些不在意地說道:“當然不隻是為了教我詩書,還教我治國之策。但那些東西,我略翻一翻書就能明白,又何必聽人在耳旁嘮叨許多?妹妹你不曉得,他們實在是煩人得很……”


    太平扶住額頭,低低呻_吟一聲。


    太子太傅是當朝一品大員,能坐上這個位子的,又有哪一個是平庸之輩?太傅哪裏是為了教他讀書識字教他治國之策,一個太傅就是一張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啊……


    她目光在李顯身上轉了兩轉,搖頭歎息一聲,忽然有了一種天意如此的感慨。


    李顯自然不知道太平心中所想,在書架子上扒拉兩迴,又抽出一卷帛書來。他將帛書遞到太平跟前,又眼巴巴地望著她說道:“這是近兩年東瀛扶桑國同大唐的往來記載。好妹妹,你就再幫哥哥一迴罷。此事終了之後,哥哥定會好好謝一謝你。”


    太平手持帛書翻看片刻,忽然低低歎息一聲,道:“好罷,我應你便是。”


    李顯聞言,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在東宮裏轉了幾下圈,又隨手抓過一位侍從,命他將鳳州的概況連同戶部的收支文書一並取來。戶部的東西太平不能動,但李顯卻能動。東西取來之後,他便一股腦兒塞到了太平手中,說是求太平替他想想辦法,無論如何過了這一關再說。


    太平連連搖頭,暗自琢磨了兩個距離長安城最近的大銀礦,便允下了他的要求。


    太平在東宮一番折騰,便已經過了正午。她今日早晨走得匆忙,不及用膳,此時便微微感覺到有些頭昏眼花。東宮是有小廚房的,李顯聽說妹妹腹中饑餓,便又支使了兩個人去下廚。但還沒等輔食端上來,武後便派了一位女官過來傳話,讓他們兩人到宣政殿中去。


    李顯心中有些惴惴,讓太平再三保證會幫他的忙,才更加惴惴不安地和太平一起出了東宮。


    從東宮前往宣政殿,路途亦不算遙遠。太平和李顯兩個人乘著肩輿,不多時便到了宣政殿中。殿中空蕩蕩地沒有幾個人,連侍奉的宮娥侍女也早已經悄然退下。太平一瘸一拐地上前行禮過後,才發現身旁跪著的竟然是武承嗣。


    在武承嗣的旁邊,又跪著另一個人,卻是多日不見的崔玄暐。


    如今的崔玄暐還未曾發跡,也不是日後那個叱詫風雲的博陵王reads();。他安安分分地跪在一旁,身上穿著深綠色的官袍,似乎品階不高。太平記得崔玄暐考中明經科後,便被塞到一個小角落裏呆了很久,直到阿娘登基後才開始重用。


    太平收迴目光,又安安分分地道了一聲天後萬安。


    武後唔了一聲,指著武承嗣說道:“你先到旁邊去,待會再來同我說明,這些天太子都去了哪裏。崔玄暐,方才你同我說,兵部的庫械已經不足了?”


    崔玄暐垂首說道:“是。”


    他略微停頓片刻,又轉頭望了太平一眼,才繼續說道:“但啟稟天後,微臣不過是庫部的一介文官,其中的詳細情形,實在是無從知曉。庫械的詳細用度和清單,或許隻有行軍在外的裴將軍,還有從旁協助的王、杜、李諸位將軍,才能略知一二。”


    武後目光在崔玄暐身上停留片刻,漸漸地變得有些幽深:“裴行儉……”


    她搖一搖頭,道:“此事暫且擱置不議。既然庫械不足,那就理當多添置一些才是。阿月,我聽說你手中有一卷《天工開物》,可是真的?”


    太平心中突地一跳,然後深深垂首答道:“迴天後話,確有一卷《天工開物》不假。”


    那卷天工開物,是她昨天早晨才拿出來,將上半卷交到崔湜手中的,沒想到武後這麽快就得到了消息。她側頭望了崔玄暐一眼,緩緩站起身來,從袖中取出一冊完整的天工開物,遞交到武後手中。


    武後接過那卷書,從後往前翻了幾頁,目光停留在了寫刀兵器械金銀那幾章上。她慢慢地翻看著那些章節,一字字地很是仔細,似乎不願意錯過任何一個字。


    約莫三兩刻鍾之後,武後才將那卷天工開物擱在案幾上,然後對太平說道:“這一冊書,就暫且留在阿娘這裏,由阿娘處置罷。”


    太平低低應了聲是。


    武後又對崔玄暐說道:“這些日子你催催他們,無論如何都要多補充一些庫械,至少要保證前線的用度。若是有存疑或是不解的地方,大可以去詢問太平公主。公主在安西都護府呆過半年的時間,對西域和裴……的事情,總歸是清楚的。”


    崔玄暐垂首應道:“是。”


    武後揮揮手,略有些煩躁地說道:“你且退下。若是再有什麽疑問,直接去問公主便是。顯,你上前來,阿娘有些話要問你。”


    李顯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低喚一聲阿娘。


    武後隨意問了他一些話,他都老老實實地答了,包括他在鳳州做了什麽事情,又是如何去做的……武後仔細詢問片刻,似乎感覺到滿意了,便讓他迴東宮去休息。


    李顯心頭一鬆,知道武後這一關算是過了,忙不迭退出到宣政殿外。


    武後微微搖頭,目光停留在太平身上,喚道:“阿月,你過來。”


    太平低低應了聲是,起身走到武後近旁坐跪下來。她心中反複琢磨剛才那個“裴”字,心中漸漸存了些許疑慮:阿娘對裴將軍,似乎是有些微詞?


    武後沒有容她多想,又指著武承嗣說道:“你將方才的話,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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