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微垂著目光,低聲問道:“依你之見呢?”


    薛紹一麵望著外間紛飛的大雪,一麵有些出神地說道:“論理,我是應當陪伴公主前往相府的。但從祖父他一生謹小慎微,極少會邀人到府中去;這迴邀公主過府,想必是有極重要的事情要同公主商量,或許是連我也不能聽的事情……”


    這些日子,太平替代李哲處置東宮庶務的事情,薛紹也是知道的。


    而且不但薛紹知道這件事情,就連朝中的諸位宰相、甚至是大明宮中的聖人和天後,也曉得東宮太子忽然離開了長安,此時暫代他處理東宮事務的另有其人reads();。但聖人和天後都不曾發過話,他們便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作沒看到而已。


    薛相忽然邀她過府,理由是為了上迴金吾衛進府的事情,但實質上,或許不止如此。


    薛紹輕輕撥開她額前的碎發,凝神望著她的眼睛,低聲說道:“如果單純隻是為了金吾衛的事情,我自然不需要避嫌。但如果金吾衛之事不過是個借口,那我——還是迴避為好。”


    而且以他對薛相的了解,後者的可能性極大。


    太平微微點頭,道:“我曉得了。”


    薛相同薛紹終究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同宗,薛紹對薛相的了解,總比她這個外人要深刻一些。既然薛紹說他不應該去,那他十有八_九是真的不應該出現在相府裏。但……太平低低歎了口氣,心中總歸是覺得有些悵然。


    薛紹聲音變得略低了些,又安撫道:“莫急。相府終歸是個戒備森嚴的地方,就算是有什麽人想要對公主不敬,也要先掂一掂自己的分量。再者,雖然我不好親自前往相府,卻也可以派一些人護持在公主左右,確保公主安然無虞……”


    他一麵低聲安撫著太平,一麵從案上取了一碗羹,略挖半勺,含笑送到太平口邊,看著她皺眉吃下。公主今日的胃口確實是不大好,就算是加了薏米和參須的羹湯,也要很艱難地才能咽下。薛紹極有耐心地哄她用了半碗飯,自己也略用了一些,才命人撤案,取來溫水淨手。


    太平迴想起袖中的那張紙條,又低頭望了一眼平坦的小腹,忍不住幽幽歎息一聲。


    冬日天黑得早,用過膳後,不多時天邊便懸了一輪月。


    太平迴屋看了些案牘,頗覺得有些心煩意亂,便暫且擱下不看,又迴到院中陪薛紹一同看雪。薛紹手中持著一把寒光凜冽的長劍,用細布慢慢地擦拭著,連劍柄上那些細微的凹槽也不曾放過。她看得興起,又伸出一根手指,在劍身上叮地敲了一下。


    劍身微微顫了兩顫,在月下泛起一片寒光。


    薛紹握住她的手,叮囑道:“當心些,莫要弄傷了自己。”


    她怏怏地哦了一聲,指尖順著薛紹的手腕,慢慢滑到了他的指腹上。她記得那裏有些薄薄的繭子,摸起來很是舒服。但不知為何,今夜她卻摸到了一些細微的凹痕。


    太平有些訝然,低頭看去,薛紹的指頭上果然有一些細微的劃痕,卻並不明顯。


    “這是什麽?”她慢慢地撫_摸著那些劃痕,輕聲問他。


    薛紹將長劍擱在雪地裏,低低說了一聲無妨,然後攬過她的身子,下頜抵著她的鬢角,低聲同她說道:“公主這些日子替代太子處置東宮庶務,應當仔細防著禦史台那邊。若是讓人揪出什麽過錯,隻怕要惹上一身的腥膻。”


    太平低低唔了一聲,又往他懷裏靠了靠,放柔了聲音說道:“你莫要擔心,我有分寸。”


    薛紹低頭吻了吻她的鬢角,慢慢揉搓著她的發梢,目光漸漸變得溫柔起來。他曉得公主一向都很有分寸,但還是忍不住想要叮囑她。朝中的渾水已經越攪越渾,官場人心險惡,公主偏偏還要代替東宮太子,去處理東宮的庶務,還有聖人時不時丟過來的一些奏章……


    他附在她的耳旁,壓低了聲音說道:“過些日子,聖人和天後便要替太子改一個名字reads();。”


    太平輕輕咦了一聲:“改名字?在這個節骨眼上?”


    他嗯了一聲,又慢慢地梳攏著她的長發:“改‘哲’為‘顯’。”


    太子幼名顯,後來被封為英王時,才改做哲。


    太平知道他登基之後便會複名李顯,卻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般快……


    薛紹俯身在太平耳旁,又同她慢慢地說了一些朝事。太平雖然在朝中留有一些耳目,卻苦於職責低微,有許多事情都探聽不到。她本性不笨,對某些事情的敏銳度也極高,薛紹稍微提過兩句,她便已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得通透。


    原來這一世,不但是許多事情和前世迥然相異,而且比前世還要兇險得多。


    太平皺眉想了片刻,不多時便想到了緣由。因為前世阿耶晚年疾病纏身,朝中大事基本都由阿娘一人處置,阿娘忙不過來,便大肆提拔武氏族人。而這一世,阿耶的身子被將養得很好,也能略加牽製阿娘,阿娘在朝中所動的手腳,也就少了。


    那麽這一世,阿娘還能如願以償地當皇帝麽?


    太平輕輕搖了搖頭,將這個念頭拋到了腦後。


    如果阿娘不想當皇帝,那便罷了;如果阿娘想要當皇帝,那她無論如何,都會扶阿娘一把。


    但無論阿娘最後做不做得成皇帝,有許多事情,都是需要提前鋪路的。比如說東宮和弘文館……


    太平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便想出了神,連薛紹何時抱她迴屋都不曉得。她闔眼睡去之前,習慣性地枕住了薛紹的衣袖,然後朦朦朧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薛紹一怔,然後低低笑出聲來。


    他攬過太平的身子,讓她安然枕在自己的臂彎裏,然後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


    “好夢。”


    這一夜太平睡得甚是安寧,次日醒來時,數日以來的疲乏都消解得幹幹淨淨。


    薛紹早已經起身替她備下車輦,隻得等她梳洗用膳過後,便派人將她送往相府。他特意叮囑了護送的人,要留心周圍的動靜。若是有什麽突發狀況,一切都要以公主的安危為上。


    這些事情太平是不知道的。她正坐在車輦中,翻來覆去地想著那一夜所發生的事情,包括她府上忽然被打開、卻什麽東西都沒丟的庫房,還有被人當麵指出的西廂的那間屋子。


    那間屋子後來被金吾衛翻了個底朝天,最後在堆放雜物的地方,找到了一條暗道。很顯然,在公主府落成之前,這條暗道就已經存在了。但究竟是誰挖的這條暗道,它原先又是用來做什麽的,早已經無從查起。唯一能夠查探清楚的是,那些東西,確實是從暗道裏送往公主府的。


    太平揉了一下眉心,覺得她很有必要搬一趟家。這個嶄新嶄新的公主府,她住得委實不大順暢。


    不多時,車馬便隆隆地到了相府。


    今日太平來得悄無聲息,薛相便也沒有聲張reads();。她進府的時候,把薛夫人、也是她的堂姑母和靜縣主嚇了一大跳。和靜縣主驚嚇過後,便聰明地選擇了沉默,單純把太平當成一位普通的貴客來招待,不多時便將她引到了薛相跟前。


    薛相今年年事已高,隻等做完這一任宰相之後,便可稱病致仕。但偏偏就在他當宰相的這兩年,朝中的糟心事層出不窮,連太平這位隔了好幾房的孫媳婦也頗讓他不得安寧。先是西域,再是波斯,最後直接代太子攝東宮事,簡直……他認為自己很有必要和太平公主談上一談。


    太平見到薛相時,首先便聽見了一聲重重的歎息:“公主啊……”


    太平含笑說道:“薛相有什麽話,不妨直說便是,橫豎你我也不算是外人。”


    薛相表情一僵,然後歎息著搖了搖頭,揮手吩咐眾人下去,然後同太平說道:“昨日聖人外出狩獵,不小心折了胳膊。”


    太平一驚。


    薛相抬手阻攔了她的話,然後說道:“此事需得嚴加保密。除了天後和寥寥幾位太醫,還有微臣之外,便再沒有其他人知道了。臣請公主到府中來,一是為了金吾衛深夜入府之事,二便是請公主這些日子謹慎行事,莫要讓禦史台揪住了把柄。”


    他聽了聽,又鄭重地說道:“公主年紀尚幼,大約不懂得什麽叫做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但無論如何,您是臣的宗親,臣總歸不會害公主。”


    太平微垂下目光,指尖漸漸變得冰涼。


    什麽叫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她自然是懂得的。


    阿耶狩獵時摔折了胳膊……眼下是大雪紛飛的冬日,阿耶又怎會到外頭去狩獵?薛相分明是想要提點她一些話,卻又礙著身份,不能將確切的事實說出口來,才編造出這樣荒謬的言辭。


    她抬眼望著薛相,微微點頭說道:“多謝從祖點醒,阿月曉得。”


    薛相聽見“從祖”二字,猛然一驚,麵色漸漸有些泛白,又漸漸變得有些微紅。他雙手撐著案沿想要起身,但最終,卻還是慢慢地坐了迴去,慢慢地撚著長須說道:“唔。”


    太平心中隱然一鬆,麵上也微帶了幾分笑意:“阿祖說得不錯,你我是宗親,有些禍事能消解便消解,消解不了的,也隻悄無聲息地遮掩過去便是。那夜金吾衛、中書門、戶部之事,阿月什麽都不曉得,什麽都沒聽到,什麽都沒看到,也什麽都不會去管。”


    從“從祖”到“阿祖”,又到“不聽不看不管”,她已經將這件事情的處置權,全然交到了薛相手中。無論薛相最終會如何處置此事,她都一概坦然接受。


    薛相是宦海中沉浮了數十年的人,自然聽懂了太平公主的話外之音。他靜靜地望了太平許久,才感慨著說道:“我原以為薛紹早慧,想不到公主比他也不逞多讓。既然公主懂得把握分寸,臣便再同公主多說一句:聖人他,遇刺了。”


    什麽?!


    太平霍地站起身來,指尖隱隱有些泛白。


    薛相略抬了抬手,示意太平稍安勿躁:“聖人眼下並無大礙。正如微臣方才所說,聖人隻是傷著了胳膊。天後已經吩咐瞞下此事,除了近身侍醫之外,誰都不能告訴,連公主和太子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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