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瞥他一眼,沒有答話。


    她麵前整整齊齊地攤著十多封奏章,都是高宗命人送往東宮批複,又轉到她手中的。李哲不耐煩看這些東西,便全都丟掉了太平那裏。太平倒是毫無芥蒂地替他批複了,但在字跡上,卻和李哲略有不同。至於旁人是否能發現這些細微的不同之處……


    能在官場裏混上十多二十年的,大多都是人精,斷然不會出這個頭。


    能出頭的,要麽是禦史台的愣頭青,要麽就是她入主東宮之前,必須要掃清的阻礙。


    太平擱下筆,隨口問道:“兄長為何這般好奇?”


    李哲猶不死心:“妹妹曉得大唐素來銀貴錢賤,而鳳州又有這許多的銀礦,愚兄想著……”


    太平卷起賬冊,在李哲跟前輕輕敲了一下:“兄長莫要胡來。如若私吞,便是死罪。”


    李哲怏怏地“哦”了一聲。他曉得妹妹是為了他好,但如果他能將這些銀礦全部提煉成新銀,然後上繳國庫,未必不是一樁天大的功勞。而且他還可以借著這樁功勞,彌補先時的過錯。


    太平將那些看過的奏章仔仔細細收好,又慢慢地說道:“先前我無意中得到過一些書冊,上麵標注了鳳州好幾處大銀礦的位置。除開先前我對你說過的那一處,餘下的也都藏銀豐厚。”


    李哲目光瞬間就亮了,連聲追問道:“都分布在何處?”


    太平動作一頓,又望了李哲一眼,才起身說道:“我替你繪一張圖紙罷。”


    大唐雖然極為缺銀,但在千百年之後,銀已經能夠取代金,成為國庫中頭一號的藏儲之物。太平所說的鳳州銀礦,是她無意中翻到一本宋帝的手劄,又在手劄裏瞧見的。在北宋年間,鳳州的產銀量極高,而且成色上乘,大半都直接入了國庫。宋帝日常的劄記裏,便也提到了一些銀礦的位置。


    她翻出那本手劄,又拓印了兩頁紙,然後遞交到李哲手中。


    李哲捧著那兩張薄薄的紙,顫聲說道:“太平,你救了哥哥的命!”


    大唐缺銀,很缺。若是他帶著這些新鑄的銀兩,還有那些源源不斷地出銀的銀礦的位置,一並送往高宗案頭,就算得上一個天大的功勞。而他先前丟失庫銀的罪過,至少可以被抵消掉一大半。


    而且這些日子,太平替他將東宮庶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不曾出過半點差錯,又將他孱弱無能的聲名拉迴了一點點。這些日子高宗和武後見到他時,也不再像先前那樣眉頭緊皺。


    如果他真的立下一樁天大的功勞……


    李哲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即刻便帶人去了鳳州,連片刻都不曾停留。


    太平望著被胡亂丟在案上的太子印信,目光又漸漸變得幽深。


    雖然太子將功補過,洗刷罪名,確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李哲,他是太子啊……身為太子,他丟下東宮庶務和下屬們不管,心急火燎地跑去鳳州,那就是不務正業。


    她微垂下目光,喚過外間候著的太子右庶子,命他將那些標注過的奏章送到大明宮去reads();。


    而案上的那枚太子印信,則被她妥帖地收起,預備等下次太子迴長安時,再將印信歸還給他。


    太平倚在榻上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確認事情沒有什麽紕漏,便扶著案幾,起身下榻,在屋裏慢慢地走動。太醫說,她的腳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些日子慢慢地溫養著,每日再按時走上兩圈,用不了多少時候,便可以痊愈。


    此時已經是深冬,外間風雪唿嘯,人也很容易疲乏。她慢慢地走了兩圈,便覺得有些勞累,又扶著牆迴到榻旁坐下,慢慢地揉著足踝,從案上揀出一封條子細看。那是一封從千牛備身府上遞來的條子,說是今年的千牛備身揀選之事已經結了,崔家的那位小郎,還有琅琊王府上的小郎,無一例外地全都入了選。琅琊王妃得知此事之後,曾想親自上門道謝,卻被她斷然拒絕了。


    ——她一點都不想同琅琊二字沾上幹係。


    太平慢慢摩挲著那封條子,目光一點一點黯淡了下來。


    這件事情,是阿娘派人替她辦成的。阿娘誤以為她是欠過誰的人情,不得不在這種事情上歸還,便順手替她將事情辦妥了。


    她一麵揉著足踝,一麵翻來覆去地想著許多事情,不知不覺便有些出神。等她終於迴過神來時,更漏已經瞞過了申時的刻線,侍女也替她抬了一張幹淨的小案過來,擺好了暮食。


    她將那張薄紙塞迴到衣袖裏,隨口問道:“駙馬呢?”


    侍女們對望一眼,最終一位領頭的侍女站了出來,有些訝異地答道:“公主怎麽又忘了,駙馬此時仍在衛府,要過些時候才能迴來呢。”


    她執起銀箸,不知不覺地又將它擱了下來:“溫著罷。等駙馬迴來了,我再同他一塊兒用。”


    侍女們悄無聲息地收拾了案幾,又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太平有些焦躁地揉著腳踝,又抬眼望了一眼更漏的刻線。自打薛紹休完假,又重迴衛府之後,就變得分外忙碌,連陪她的時間都少了許多。她抬眼望著屋外紛飛的大雪,漸漸地闔上了眼睛。


    “……公主?”


    也不知過了多久之後,一個溫和且稍帶著試探的聲音在她耳旁低低迴蕩,緊接著便是一個熟悉且溫暖的懷抱。她朦朧地睜開眼睛,攥住薛紹的衣袖,嘟噥著說道:“我乏了。”


    薛紹慢慢撫拍著她的背,勸慰道:“公主還是先用些暮食再睡罷,免得傷了脾胃。”


    太平在他懷裏悶悶地說道:“但我不想動。”


    薛紹一怔,然後低低嗯了一聲:“……我喂你。”


    太平愕然睜大了眼。


    她睜眼望著薛紹許久,連聲音也略微變了調:“你、你……”


    薛紹悶悶地笑出聲來,溫柔地替她攏好長發,然後低低地說道:“往後公主莫要再候著我了。”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鬢角,然後彎腰將她橫抱起來,慢慢地走到前頭去用膳。外間風雪很大,天色也有些昏暗,她軟軟地倚在薛紹懷裏,闔上眼睛,什麽都不願意去想reads();。


    無論是琅琊王,還是外間紛飛的大雪,她一概都不願意去想。


    今日的暮食在炭火上溫過,又是精心備下的,倒是比往日要精致許多。太平用了一些,覺得有些不適,便停下箸,靜靜地看著窗外的大雪發呆。


    薛紹見她不動,便也停下箸,溫聲問道:“公主今日……可是身子不適?”


    太平低低嗯了一聲,目光微垂,望著自己平坦的小腹,許久都沒有說話。


    上一世,也是這個大雪紛飛的冬日,也是接近年關的時候,她孕吐一次比一次嚴重,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後來孩子生下來,瘦瘦小小的,還沒等他長大成人,便在病中夭折了。


    崇胤,薛崇胤。


    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這個名字,目光漸漸變得有些黯淡。薛紹以為她是胃口不好,又或是今日被誰給氣著了,便想要傳侍女過來問話。她按住薛紹的手,輕輕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沒事。”


    ——隻是有些想孩子了。


    太平往薛紹身邊靠了靠,又執起他的手,慢慢地闔上眼睛。她不知道這一世,那個注定要夭折的孩子是否還會到來。但她這迴有瑤草,她有能夠強身健體消弭暗疾百病不生的瑤草……


    她微微垂下頭,握著薛紹的手,指尖不知不覺變得有些冰涼:“薛紹,我害怕。”


    ——我怕那個孩子再也不會到來。又或者,他已不是我們的胤兒了。


    薛紹一怔,緩緩低頭望她,有些遲疑地說道:“今日府裏,可是出事了?”


    他想不出公主為何會害怕。在他的記憶裏,公主就從來不曾怕過什麽事情,隻除了……


    太平微微搖頭,幾度開口,卻說不出什麽話來。她該對薛紹說什麽呢?說再過些日子,他們的長子便該出世了?說他們本該有二子二女,若非他半途出事,或許她還會替他多生一雙兒女?她……


    她倚在薛紹懷裏,望著窗外紛飛的大雪,勉強笑道:“我今日有些乏了。”


    薛紹靜靜地攬著她的身子,沒有說話,陪她看著窗外的雪。他猜想大約是公主在東宮碰到了什麽難處,又或許是被人找了麻煩,但礙著身份的緣故,卻一個字都不能同他說。他沒有追問緣由,也不打算去追問緣由,有些事情就算是夫妻之間,也需要留有一些空餘。


    她在薛紹懷裏望了片刻雪,又略微收拾了一下心情,同他說道:“今天早晨,在太子過來之前,薛相派人來找過我了。他說,他有些話想要同我說,希望我明日到相府裏去一趟。”


    她轉頭望著薛紹,輕聲說道:“是為了金吾衛深夜進府的事情。”


    那一夜金吾衛貿然進府,雖然薛相在當中扮演了一個斡旋的角色,卻依然同此事脫不了幹係。她有心替薛相脫罪,也想要和薛相商議一些其他的事情,便將此事應了下來。


    薛紹低低說了聲好,又低聲問道:“可需要我陪伴前往?”


    明天,恰好是休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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