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靜靜地望了薛紹許久,才低聲說道:“這是阿耶的意思。”


    她抬手攥住薛紹的衣袖,拉他在竹榻邊沿坐下,又輕聲說道:“今日阿耶和裴將軍商議停當,以二十萬大軍西出長安,前往龜茲、高昌故地,一是為了乘勝追擊,二是防止突厥餘部趁虛而入。至於‘右武衛、右威衛護送太平公主西行’,是阿耶的意思,裴將軍也未曾反對。”


    她停了片刻,又說道:“聽裴將軍的意思,似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薛紹聞言,漸漸地有些心驚:“……兩害相權取其輕?”


    他即刻便想到,太平公主口中的裴將軍,正是日前得勝還朝的裴行儉。


    裴行儉身為一個戰功赫赫的大將軍,卻甘犯冬日行軍的忌諱,令右武衛、右威衛西出長安,恐怕是為了趕在來年開春、突厥人兵困馬乏的時候,給他們一次出其不意的迎頭痛擊。


    冬日行軍的忌諱,和突厥為寇邊境比起來,確實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薛紹漸漸又想通了一些別的事情:“……如此說來,聖人所謂的‘右武衛、右威衛護送太平公主西行’,不過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借口?是了,近日朝中頗有幾個人很不安分,無論聖人想要做什麽,都一概上書指責,令聖人束手束腳,政令不行。”


    太平聽見“束手束腳,政令不行”八個字,先是怔了一下,然後又微微垂下了目光。


    薛紹思量停當,轉頭再看太平時,眼中已漸漸多了幾分羞慚。


    這件事情原本和太平公主毫無關係,就算有關,也是她無辜聲名受累。可他方才卻……薛紹站起身來,朝太平長揖到地:“方才是臣魯莽,衝撞了公主。”


    太平低低喚了一聲薛紹,又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將他拉到竹榻邊沿坐下,低聲對他說道:“不要多禮,薛紹,不要對我多禮。我不喜歡你的多禮。”


    從成婚到現在,已經足足過了兩月有餘。


    可直到現在為止,薛紹都一直都對她恭敬有加,言行舉止之間謹守君臣之禮。他同她之間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兩個相熟的陌生人。


    他越是這樣,她就越是感到難過。


    她知道薛紹的本性一貫如此,就算是在上一世,也是等到他們成婚很久之後,薛紹才一點一點對她卸下心防,和她親密無間的。現如今隻過了兩個多月,她……她還是太過心急。


    太平垂下頭,鬆開了薛紹的衣袖,澀然言道:“你隻當我今日,從未說過這番話罷。”


    薛紹站在竹榻邊沿低頭看她,眼神一如既往地深邃,卻隱然多了幾分不解。


    他能看出太平心中難過,卻猜不透她為什麽會難過。如果說是為了他方才那番莽撞無禮的舉動,她也應該勃然大怒才是,而不是會難過和沮喪。


    他俯下.身,輕撫著她的長發,溫聲問道:“怎麽了?”


    太平搖搖頭,低聲說道:“你送我進宮,我想同阿娘說說話reads();。”


    薛紹說了聲好。


    當下兩人即刻命人準備車馬,趁著宮門還沒有下鑰,一路沿著朱雀大街,朝皇城而去。宣陽坊就在皇城邊上,所以就算現在是黃昏,也能趕得及進宮。


    太平坐在車裏亂七八糟地想著心事,偶爾挑開車簾朝外看一眼,卻隻能瞧見薛紹騎馬護持在側,一路護送她進宮,一如既往地謙和沉穩,也一如既往地……毫不知情。


    她悠然歎息一聲,抬手按在心口上,低聲對自己說道:


    要等待。


    車馬隆隆地駛進了皇城,又在宮城門口停了下來。太平掀簾下了馬車,又吩咐一位宮人去稟報武後。不多時,武後便命人抬了一架肩輿過來,接太平進宮。太平微微點了點頭,才要上輿,又轉身對薛紹說道:“你先迴府去罷。今夜我就住在大明宮裏,明日才能迴去。”


    隻一轉身,她卻忽然愣在了當場。


    薛紹一身未褪的戎裝,安然佇立在馬旁,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他背對著陽光,看不清麵容,卻愈發顯得身姿挺拔,溫良中隱然帶著幾分肅殺之意。


    她忽然想起來,上輩子薛紹的最後一個官職,恰好就是右武衛將軍。


    可那時,薛紹被下獄時,隻有二十六歲。


    太平心中忽然湧起了一種不可抑製的悲傷,眼前也漸漸多了一片迷蒙的水澤。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搖搖頭,忽然看見薛紹向她走來,抬手攏好她的長發,溫聲問道:“怎麽哭了?”


    修長的指節拂過她的眼角,輕輕拭去那一點並不明顯的水痕。


    太平搖搖頭,啞聲說道:“沒什麽。”


    薛紹替她扶正了步搖,又溫聲對她說道:“若是有事,就立刻派人迴府叫我,我很快會趕來。”


    太平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薛紹眼中隱然帶著笑意,語氣也愈發溫和起來:“快些進去,莫要叫天後等急了。明日我休沐,等你什麽時候想迴來了,我就過來接你。”


    太平說了聲好,轉身上輿,被宮人們穩穩地抬著,朝大明宮中而去。走到半途,她忽然迴頭望了一眼。薛紹依然沒有離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直到她走過一處轉角,他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時,才縱身上馬,一路馳騁迴府。


    天色漸漸變暗,宮門落鑰,太平也被一路抬到了武後寢宮前。


    太平起身下輿,等宮人通傳過後,便走進殿中。才一進去,她便感覺到霧氣蒸騰,渾身都隱約開始冒汗。隨口問過一個宮人之後,她才知道武後這兩天引了湯泉水到大明宮,每日沐浴淨身,配合瑤草滋養容顏。據說,這是太醫署新近研製出來的一種秘方。


    太平抬手撥開珠簾,在一片清脆的叮當聲中,喚了一聲阿娘。


    武後在蒸騰的霧氣中抬起頭,哦了一聲,道:“是太平。”


    她全身都浸泡在溫熱的湯泉水中,周圍堆了許多珍貴的花瓣,還添了許多不知名的香reads();。朦朧霧氣中,隱約可以看見武後神色凜然,似乎是在為了什麽事情生氣。太平走上前去,又輕輕喚了一聲阿娘,然後對周圍的宮人們說道:“你們下去。”


    宮人們應聲退下。


    太平從旁邊取了一塊潔白的巾子,浸了一下旁邊的花露,開始替武後按揉肩膀。這種事情她是做慣了的,武後也很少假手於人。她揉了一會兒之後,又輕聲對武後說道:“女兒想出長安一趟。”


    “你阿耶已經同我說過了。”武後神色緩和了些,轉頭去看太平,又皺眉說道,“你一個出嫁的公主,攪進朝堂這場渾水裏做什麽?有人要阻攔你阿耶出兵,自然也會有人替他想辦法。你——”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又刹住了話頭,改口說道:“不過既然有裴行儉護著,他又保證過隻出長安百十裏地,就把你送迴來,然後帶著空的公主儀駕去西域,阿娘也不便多說什麽。”


    太平動作一頓,又慢慢地加重了一些力道。


    武後皺眉嘶了一聲,繼續對她說道:“這幾日長安城中頗不安寧,你出去避一避也好。等阿娘處置了東宮的事情,你再迴長安。隻是你出門在外,一切要多加小心,記得讓薛紹時時跟在你身旁,莫要離你半步,以免出事。”


    太平低聲說是。


    武後又叮囑道:“薛紹是個好孩子,你莫要欺負他。”


    太平動作又是一頓,嘟噥著說道:“我才沒有欺負他。”


    武後斜她一眼:“那我怎麽聽說,這些日子薛紹一直睡在外間?”


    那是因為……太平啊了一聲,手下忽然用力,擰了一下武後的肩膀:“阿娘!!!”


    這種事情,阿娘怎麽會知道?


    太平氣惱地又擰了一下武後的肩膀,忽然聽見武後嘶了一聲,又拍著她的手背說道:“輕些輕些,阿娘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折騰。這迴你阿耶執意要出兵西域,我攔不住他,可心中總歸是不大安寧。右武衛、右威衛……我記得薛紹是在右武衛?”


    太平手下輕了一些,點頭說道:“薛紹是在右武衛。”


    武後沉吟片刻,表情漸漸變得若有若思。


    太平替武後揉了一會兒肩膀,又替武後調了些沐浴用的熏香和湯藥,便喚過宮人替她擇一間寢宮安置。她才吩咐了兩句,便聽見武後在身後說道:“今夜你不用去別的寢宮,隻在我這裏留宿便是。你阿耶忙著煉丹,又忙著同諸位宰相議事,已經月餘不曾留宿後宮了。”


    武後走上前來,挽著太平的手說道:“恰好阿娘也想同你說些話。自從你出嫁以後,就不能時時陪伴在阿娘身邊,阿娘心中著實掛念得緊。唔,你這趟要出遠門,阿娘也給你籌備了一些東西,你帶在身上,免得一路上又要找尋。還有你的婢女……”


    武後絮絮叨叨地同太平說了許多,倒不像是平素威嚴的大唐天後,而像是一位將要送女兒出行的母親。太平心下感慨,預備明日離開大明宮後,再送兩百株瑤草進宮。阿耶阿娘身體康泰,她才能放心去西域,不然心中總像是記掛著什麽事情,無法安下心來。


    而除了阿耶阿娘之外,她心中還記掛著另外一個人:即將被流放巴蜀的廢太子,她的兄長李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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