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神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他從太平手中接過那道卷軸,展開在案幾上仔細觀看。那道卷軸微微有些泛黃,卻詳盡地標注了西域的諸多山脈、河流、沙漠、綠洲、城池、甚至是軍鎮。他越看越是心驚,抬頭對高宗說道:“陛下所言不差,這幅西域全圖,果然比大唐最詳盡的西域圖都要詳盡數倍。”


    言罷,他又轉頭看向太平,言辭微微有些嚴厲:“敢問公主,這幅西域全圖,是從何處得來?”


    這樣詳盡的西域全圖,莫說是整個大唐,就算是放眼整個天下,恐怕都沒人繪製得出來。


    他身為鎮守西域數十年的大將軍,在西域進進出出幾十迴,又接連在西域抗擊突厥、吐蕃,平定寇亂,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這幅西域圖的價值。這樣一幅詳盡的西域全圖,就算是拿整個國庫來換,恐怕也換不迴半張。


    可太平公主自幼養在大明宮中,一生從未出過長安,又是從哪裏弄到的這幅西域全圖?


    太平搖搖頭,說道:“不記得啦,大約是買香料時,某個胡商送我的忝頭。”


    裴行儉神情一滯。


    忝頭?哪個胡商會用這種價值億萬金的西域圖來做忝頭?


    這位太平公主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可真是無人能出其右。


    他略思忖片刻,又拱手對高宗說道:“陛下,這幅西域全圖價值不可估量,理當放在軍器監中好生保管。若有遺失,當以泄露軍事論處。”


    大唐軍律的第一條,就是泄露軍事者斬。


    裴行儉這樣說,已經明明白白地昭示了這幅西域圖的價值,也是隱然在警告太平公主,莫要隨口胡說八道,更不要隨意將這幅圖拿出來顯擺和招搖。


    這幅西域圖價值幾何,太平早在拿出它的一瞬間,就已經清清楚楚。


    前些日子她整理閣樓時,無意中在倒數第二個架子上,找到了好幾個暗格,又在暗格裏找到了好些東西,其中就包括這份詳盡的西域圖。按照暗格中附帶的注釋,她大致推斷出這幅圖的繪製年代是在千年以後,並且是千年後的學者為了考究曆史,從各種碑文和記載中推斷出唐時的西域概況,然後又繪製出了這份大唐西域全圖。


    既然是千年後繪製出來的地圖,那麽它的價值,至少抵得上三座大明宮。


    可是那座閣樓和藏書,還有那大片的瑤草,是太平最為重要的秘密,她又怎麽可能在人前透露?


    高宗聽見裴行儉這樣說,也漸漸明白了這幅圖的價值所在。他也轉頭看向太平,皺眉問道:“阿月,你果然不記得這幅圖的來曆?”


    太平堅決地搖頭,神情也微微帶了一點迷茫,似乎是真的不記得了。


    高宗低低唔了一聲,又揮揮手,道:“既然你不記得,那就算了。這幅圖既然價值不可估量,那就依裴公所言,送到軍器監去好生收藏reads();。阿月,你獻圖有功,可想要什麽賞賜或是補償?”


    太平伸出了兩根瑩白如玉的指頭:“我要兩件。”


    高宗點頭說道:“就依你兩件。”這幅圖既然價值不可估量,莫說兩件,就是十件也要得。


    太平一樁一樁地說道:“第一件,我想問裴公借兩個會說波斯話的部曲。這兩個部曲,我拿公主的封邑保證,斷不會讓他們受半點委屈,而且還會好好地當成座上賓對待,絕不怠慢。”


    高宗低低唔了一聲,又轉頭看向裴行儉,這件事情,還得要裴行儉點頭才行。


    裴行儉緩緩點了點頭:“就依公主所言。”


    太平又說道:“第二件,我方才沒有在胡鬧。我是真想要去西域。”


    想去西域,想借兩個通波斯語的部曲。


    裴行儉對西域早已經爛熟於胸,將兩件事情略加聯係,便皺眉問道:“公主想要去碎葉?”


    隻有在碎葉,才會有數千之眾的波斯人,也才會需要用到通波斯語的譯者。可是碎葉地處邊陲,又靠近蔥嶺,公主怎麽會突然想要跑去邊境吃沙?


    太平心知這件事情瞞不了裴行儉,便點點頭,說道:“確是想去碎葉。”


    碎葉二字一出,高宗便又是一指彈在了太平的腦門上:“胡鬧,朕不準。”


    他轉頭又對裴行儉說道:“這孩子一向胡鬧慣了,今日倒讓卿看了笑話。第二件事情由朕來做主,莫說碎葉,就連陽關她都出不去。隻是方才朕同你說的那件事情,還需趁早定下來。”


    他指著太平說道:“既然這孩子想去西域,那就讓她西出長安百十裏地,遊玩幾日,聊以慰藉。卿可借此機會,率左右武衛——唔,左武衛近日不大聽話,就改成右威衛,西出陽關,輕騎奔襲,在龜茲、高昌一帶駐紮下來,免得突厥人心下不忿,又要來犯。”


    裴行儉躊躇片刻才答道:“陛下,如今已經是深秋。冬日行軍,乃是兵家之大忌。”


    高宗眼一橫,又指著裴行儉說道:“但剛才你還信誓旦旦地對朕說,每天冬末春初、冰消雪融的時候,就是突厥人最為兵困馬乏的時候。若是在初春設伏,當可給突厥人致命一擊。怎麽眼下你卻突然改口,說冬日不宜行軍?”


    裴行儉噎了一下:“這……”


    “事情就這麽定下了。”高宗在室內來迴踱著步子,又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至於太平你,出長安遊玩幾日就迴來,莫要生起什麽亂七八糟的念頭。碎葉?嘿,從陽關往西,一路上除了戈壁就是沙漠,你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小娘子,哪裏去得了碎葉!”


    太平聞言,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不管是為了什麽理由,隻要高宗鬆口讓她出長安就好。至於能不能到碎葉,等出了陽關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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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裴府裏出來之後,太平做的頭一件事情,就是喚來自己名下的幾個部曲,讓他們將這兩位通波斯語的譯者,連同前些日子招徠的一些工匠,一並送到敦煌去reads();。


    敦煌旁邊就是陽關。無論她這迴去不去得成碎葉,先讓他們去敦煌候著,總歸是沒有錯處。


    除此之外,她還特意找到了工匠的頭領,吩咐他若是有機會,就先出陽關,過孔雀河,在西域替她找一件重要的東西。作為報酬,她會許給他萬貫的資帑。


    要知道,太平剛剛出嫁時,身家也才不過一兩萬貫;就算這些日子利用美酒賺了些銀錢,又從封邑中收了一些年成,全部身家加起來,也是拮據得很。這迴她許下萬貫的諾言,可以說是不惜血本。


    領頭工匠又向太平要了一個保他妻兒老小的承諾,便應下了太平的要求。


    做完這件事情之後,太平才算真正鬆了一口氣。


    她重新乘上那輛青篷小車,悄無聲息地迴了宣陽坊。今早出來得急,她沒和府中管事打招唿就匆忙離去。這迴迴府,幾位管事已經捧著賬冊條目,在院中一字排開,靜候著她的大駕。


    自從數日前河東縣侯外放為濟州刺史,侯夫人又跟著夫君去濟州之後,府中的一概大小事務,就全都歸在了太平的頭上,令她頗有些焦頭爛額。她一麵看過賬冊,一麵又分出心神,將府中的事情仔細安排妥當。這次西出長安,沒有十個八個月的,她肯定不會迴來。所以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她提前安排好,才能安心出行。


    等安置好府中事務之後,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辰。太平略喘了口氣,喚人服侍她沐浴更衣,便習慣性地歪在榻上看書。小丫鬟立在她身邊,一下一下地替她梳攏著長發。忽然之間,太平感到小丫鬟動作停頓了一下,連室內的聲音也在一霎間全部停止。她抬眼望去,瞧見薛紹佇立在門邊,眼神幽暗深邃,身上的戎裝甚至還沒有褪去。


    屋裏的小丫鬟們齊齊福身,稱了一聲駙馬萬安。


    薛紹大步走了進來,沉聲吩咐道:“你們出去。”


    小丫鬟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見公主不說話,便又齊齊福身退下,還順手掩上了房門。


    太平擱下書卷,望著薛紹,柔聲說道:“你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


    薛紹緊緊盯著她,沉著聲音,一字一字地問道:“臣聽說公主欲西出長安,前往碎葉?”


    太平低低嗯了一聲,算是認可了這個說法。


    薛紹脫口而出一個“你”字,俯身握著太平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說道:“今日聖人詔命:右武衛、右威衛護送太平公主西出長安,不得有誤。公主可知道,眼下已經是深秋,再過些時日,便是風雪飄搖的冬日。每往西走一步,都分外艱難?”


    他眼中隱然透著幾分怒意,言辭也愈發嚴厲起來:“公主年紀尚幼,行事未免不知輕重。眼下還請公主即刻進宮,請聖人收迴成命。若是公主想要出長安遊玩,等明年開春之後,臣便辭官,陪伴公主前往。”


    太平看了薛紹半晌,忽然幽幽歎了口氣:“你又教訓我。”


    薛紹聽見這聲歎息,胸中的怒氣忽然消了一半。他鬆開手,強迫自己硬起心腸,一字字地對太平說道:“臣是公主的夫婿,又年長公主幾歲,自然負有教化之責。還請公主即刻進宮,請辭詔命。再延誤下去,等詔書一過中書門,便是無可挽迴的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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