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站在神廟的長廊上,從窗沿落進來的白光有些昏暗,在他臉上投下了陰影,就像是那段曆史在每個斯凱比亞居民靈魂裏的情況,一旦迴憶,便像是踏過這條走廊,有無數的塵埃像倦鳥被驚起,然後發出淒厲的悲鳴,讓任何一個天之子民心痛得要窒息。


    “彌星是斯凱比亞最大的罪人,他偷走了天空之城引擎裏四顆靈珠間的水靈珠,然後仗著自己身懷神旨,打開了神囚禁噩夢的匣子。浮空陸的詛咒,地麵上的人們都是這樣稱唿這次事件的,甚至大部分天空城的居民們也如此肯定,這是神對某些人的不滿而立下的懲罰。但我知道,這本來就是人禍,因為……”


    布魯的目光落在最前方那個男子的身上,嘴角噙著笑意,說話的時候居然很自豪:“我們的頭頂從來沒有什麽神,命運不是神,它不會消失但會被改變,眾生不是神,因為力量太過微弱且生命短暫,元素不是神,它們隻是單純存在於世間的粒子成分。但是有一種東西,它又有粒子和眾生的概念而組成,力量強大無比生命漫長,於是便能控製我們的命運,又憑什麽它就可以被當作神呢?”


    布魯看著林子月,仿佛是在對她講,又仿佛目光穿透了她,看著更遙遠、不可及的某些東西:“對於地麵上的人來說,我們曾經也很類似‘神’這個概念,但是我們自己確很清楚,我們不是,所以我們便不會是。這就是兩位神角與你的區別。”


    “我不是神,以後也不會是。”林子月的話很輕,卻好像擲地有聲。


    布魯滿意地收迴視線,指著最前麵的那個男子,男子的臉上很幹淨沒有像很多之前見過的學士那樣蓄胡子,眉目俊朗臉型極方正,但是一道橫在右眼上的疤破壞了那些美感,卻讓那種書卷之氣裏夾雜著一份悍然的熱血。


    “他一手建立了備用計劃,將一部分斯凱比亞居民們的靈魂抽了出來,都是最傑出的那些人,他借用了‘神’留下來的一些技術,但是卻不完善,隻能做出那樣的一個怪物。不過我們確實給斯凱比亞保留了某些火種,後來斯凱比亞很快就被詛咒生物所填滿,正因為他的先見之明,我們沒有在噩夢中徹底魂飛魄散……”


    林子月注意到布魯的指尖在顫抖,他的話語裏有壓不下去的古怪情緒:“布魯,你認識那個人?”


    半晌,布魯低下頭:“那個人……就是我。”


    “可以說是很久以前的我,跟現在的我究竟算不算是同一個人,我說不上來,因為我這個身體的記憶是一個誕生在船上,翱翔在海天下的普通少年,所以我是布魯,而不是那位曾經受到萬人敬仰、卻因為神角分裂產生教派之爭而沒落的皇家教習。彌星是我的弟子,他的才學和天馬行空的想法本能讓他成為新一代的華宮大學士,彌螢是最有望成為下一任神使也就是第二任神使的女孩兒,她傑出的演繹能力與感應力和聲望讓她在十四歲的時候便已經有了‘賢仙’的稱號,甚至神角有命令親至給予她帶走神旨的許可,他們本來都是我的驕傲。”


    布魯抬起頭,眼神平靜而溫暖:“其實……現在他們也是,仍然是。”


    林子月也很意外,沒有想到隱藏在那熱情笑容偽裝下的,居然會是身份這樣高貴的人物,即使他說自己曾經沒落,但他的身份仍然是皇家教習,那座天空之城的皇室老師!他更是教出了彌星這樣能單獨用水靈珠建造出漂流城,知識與能力都深不可測的學生,很難想象他本人原來是何等特立獨行又才學驚人的人物,更何況那個怪物集所有靈魂凝聚成整體,將所有意誌梳理成共通,最後創造出那樣的共生體……


    “你真的很了不起。”孟離這句稱讚發自真心。


    “我不會向你道謝,我本來就很了不起。但是我卻很對不起加入我實驗的誌願者們,他們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我卻辜負了他們的信任,他們也最終選擇放棄我,而轉向了……”


    說到這裏,布魯轉頭望著林子月,但眼神仍然有狂熱之情:“更合適的人,不更正確的人。”


    林子月皺起眉頭,布魯的目光讓她很不舒服:“不,我隻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而已,能幫上他們不過舉手之勞,又有什麽不行?”


    “我們被神角拋棄,意識到自己被利用,隻能在此腐朽……然後在這樣絕望的黑暗中我看到了你,看到你在船頭站出來,展現出的力量,於是我想要利用你和孟離的複製體締造出一個新城主和天空城守衛長,但是我沒想到你身上還有無法被這座結界複製的力量,更沒想到你的靈魂……同時兼具了兩個神角的神力。可能是我從一開始就不擅長看人吧!不懂得審視局勢所以一生不順,兩個徒弟也變成了那樣。”


    布魯搖搖頭,這一次是真的離開了這一處的雕像,轉身前他在自己那座雕像的臉上重重揉了下,等他的手移開後,那裏隻剩下一片塌陷的碎片,再也看不見臉原本的樣子。布魯的腳步很穩,但是速度很慢,似乎充滿留戀。


    他的手指間都是塵埃,像是那些已然逝去的時間和消失的榮光。


    長廊雖然很長,卻都是些被推到、敲碎的石料,每個底座都是空的,似乎是對於原先的雕塑有所憎恨,刻意將這一片的雕塑全部毀掉了。


    “這裏曾經陳列著神典,當然,是我,或者說是主體一起砸得,因為大家都很憤怒。”布魯的話穿過走廊,聲音明明沒有重量,但是林子月卻覺得他的話語將那些雕塑上的塵埃擦拭了不少,就連走廊都變得明亮起來。


    “神典本來就是本教科書,但是當皇族太過相信它的一切,它就被過度解讀,變成了每個人肩頭無形的枷鎖。我費了很大力氣,教導彌星和彌螢神典可信不可尊,因為世界萬物終究隻有變化這一點才不會改變,而神典隻是最初神角的一個模板。”


    “等我離開這裏,我希望能待在你身邊一段時間。”布魯側過身,看著林子月,直到她輕微地點點頭,他才繼續道:“我希望重新將神典原樣複寫出來,希望你能看看,然後給這個世界留下那文明的一份遺本。”


    林子月沒有直接應承這件事:“我可不會你們的語言。”


    布魯停在一扇門前,在門邊一塊黑板上用手劃出一個橫過來的“8”,是一個無限符號,他沒有去看林子月,但是話裏卻迴答道:“這就是神典最奇妙的地方,原版的神典隻有皇宮裏那一本書,而那本書上隻有形而沒有字。說來很嘲諷,皇宮對神典的參解才是外麵流傳的書,而我在神典上看到了我們所處的世界,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故事,知道這世界有更廣闊、遙遠的彼方。所以我更痛恨皇宮封存神典、自我解讀的舉動,因為天空之城鎖住了我們,我們不能離開這裏,也就失去了探索其他世界的自由,一想到這點我就非常憎恨那兩位神角。”


    孟離覺得很可笑:“你們完全可以自行離開,何苦要聽從神角的命令?更何況他們根本常年都不在這裏,你們又有什麽好怕的?”


    “天空之城的人們被放逐時,會被斬斷體內的靈源,不然離開天空之城太久這種神界特有的靈源就會枯萎,那種感覺我根本不知道怎麽形容,就像是……失去水的魚一樣,力量枯竭、血液幹涸、生機萎靡而消散,而且是日夜都會承受著自己在腐爛的感覺,但是我們卻很難死去。天之子民的生命異常長壽,沒有天空之城的滋潤,我們仍然能活很久,很少有力量能造成我們的直接死亡,時間也不行。”


    錢丘打了個寒顫:“那你們就是半死不活?”


    “還是會死的,但是卻會跟木頭石頭一樣僵硬,什麽都不能做甚至不能唿吸,死亡的過程也極其緩慢,不少人的靈源枯萎結果不是死亡,因為他們在死亡前總能被人發現,但他們往往會在被救活後發瘋……然後化魔。”


    林子月似乎摸到了神界跟魔界的關係,就像是這結界裏顛倒的島嶼一樣……鏡像般的關係。“你們會變成失去理智的怪物,是不是那種通體繚繞著黑氣的東西?瘋狂殺人、吞噬然後同化周圍的一切?”


    布魯沒有說話,點了點頭,他領著三人走進了一間很寬闊的屋子。屋子裏的大理石地麵上到處都是碎片,布魯的臉瞬間冷了下來,他知道共生體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的,帶有暴力因子的行為永遠都會遭到群體意誌的強烈反抗,那麽這個屏幕究竟是誰弄碎的?


    布魯的喉頭鼓動了下:“歸神……原來是這個意思。”


    “有人來過?”孟離看著地上那些碎片,感受到上麵沒有任何殘留的波動,看上去就像是年久失修結果自己分解了一樣,甚至沒有任何暴力破壞的痕跡,他也感受不到任何元素變動。


    林子月想起自己對那個歸神的猜測,沒有說話。布魯走到原先的屏幕麵前,伸手在空中掠過,一道微光從他身前亮起,一道白色倒懸的三角形架子出現在空中,布魯的手在上麵敲擊了兩下,發出如三角鐵般悅耳的聲音。


    然後便是刺眼的白光驟然亮起,一陣熟悉的失重感傳來,等林子月幾人再睜眼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那艘小漁船上,但是布魯手中仍然握著那個三角架,架子上的光芒黯淡下去,它看上去就像是個鐵灰色的三角框,布魯將三根棍子拆了下來,收到了懷裏。


    “這?我們就這麽離開了?”錢丘意猶未盡:“沒有財寶!沒有美女!沒有靈石靈礦!這算什麽冒險啊!我到底是為了什麽來的啊!你怎麽還這麽淡定啊!”


    布魯指指自己的懷裏:“東西都在我這,你要敢來拿我就跟你拚命。”


    錢丘的臉因為失落的氣惱而發紅:“我呸!我是那種人嘛!我看上去像是謀財害命的小賊嘛!老子用錢都能砸死你!我是不甘心!林姐差點掛掉!我自己差點精分!你就講了一堆破故事就完了!都是些老掉牙的土渣子事兒了!能給我帶來什麽鬼的利益啊!孟離大哥!你現在不打算殺了他總應該揍他一頓出氣才對啊!”


    孟離不耐煩地瞥了眼錢丘:“立場改變利益相關,沒有必要成為死敵更何況是他早就投降了,甚至可以說是臣服在‘月神’的榮光下,那我為什麽要打他?我手不疼嗎?”某兩個字還被他特意停頓咬字更重。


    “哪有這樣的!他差點把我們弄死誒!弄那麽一群複製人來打你!你現在怎麽一點都不生氣啊!這家夥什麽都沒付出就投降!哪有這樣的!根本不可信吧!他什麽都沒交出來明明就是想獨吞!那麽璀璨的文明之城怎麽可能一點積蓄都沒有!你倆難道不想看看嘛!”


    “好了,錢丘。”林子月的聲音響起,讓小胖子瞬間噤了聲。


    錢丘恨恨地瞪了眼布魯,這才在船上坐了下來,這些胡攪蠻纏的狠話其實並不是他真的想要什麽好處,而是這些天吃了太多苦、遇了太多顛覆錢丘世界觀的事情,所以他有些消化不過來,此時對布魯發的脾氣,倒不如說是給自己的難受憋屈找個出口,不想把自己給憋瘋。


    孟離坐在林子月邊上,示意她不要動,手指搭在她眉心又一次檢查起來她的靈魂狀況,林子月閉上眼睛麵露疲憊。


    很快等孟離挪開了手指,他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你最好真的休息一段時間,上次在亞希密火山要爆發的時候你就消耗極大,現在我說不準……我總覺得好像有另一種力量在不斷衝擊你的靈魂。”


    “我沒事。”林子月仍然閉著眼睛,將身子稍微倚靠在船邊:“真的沒事,讓我歇會兒吧,一劍。”


    雖然話是這麽說,但是隻有林子月自己才知道,她身體裏那種白色結界和那種黑色血液的力量是同源,雖然跟c殘留下來的力量很接近,但是卻非常不同,就仿佛是兩種極端,她仍然能感到那黑色月杖隨時有可能浮現在手上,引起她情緒的暴動。


    林子月緊閉雙眼,其實不是為了休息,而是為了遮掩自己眼中壓抑不住的各種負麵情緒,她不能讓錢丘看到,不願讓布魯看到,不想讓孟離看到,對船上三個人的三種態度不同,但是歸根結底還是林子月對於那個失控的自己極其抵觸。


    孟離不說話了,隻是安靜地看著船前進,時不時望一眼那個撐船的人,布魯站在船頭,就跟他們來的時候一樣,小船安靜地破浪向前,耳邊隻有濤聲起伏。


    那個臉上熱情親切的漁家少年不見了,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嘴唇抿起,眼睛掠過林子月的時候會泛起一絲笑意,其他時候卻深得像是沒有星月的夜空,明明布魯的身形不算寬闊,卻像是座山峰佇立在海上,抬頭望著天空。


    一座極其孤單的孤峰。


    他肩頭落滿的塵埃卻因海風吹拂而走,散入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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