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月三人在布魯的帶領下,穿過了一層無形的結界,隻是越過去的瞬間,一座古樸的小廟就出現在崇林掩映之下,格外幽遠寧靜,很像是疲勞的旅人討水時,能聽到古老故事的地方。


    但林子月幾人不是來討水的,甚至更傾向於是來拆廟的,廟前居然還有一個大鼎,裏麵居然是滿滿的香灰,林子月詫異地瞥了布魯一眼。


    “這不是我燒的,是本體燒的,雖然神拋棄了它很久,但是它仍然在給神奉上信仰之力。”


    “香火就有那種作用?”林子月用手指撚起一抹香灰,有些嗆鼻。


    布魯沒有迴答,神情有些黯然:“但是神拋棄了我和它們,又怎麽會再迴來呢?”


    林子月沒有再說什麽,率先踏入了神廟,那裏麵正有某種東西不斷散發出絕望的氣息,似乎是要恐嚇她離開,又似乎想向她求救,非常矛盾的感覺交織在一起,讓林子月腳下變快了不少。她本就是個對他人的情緒很敏感的人,這時候感受到那裏麵有什麽在承受苦痛,她下意識得想去幫幫他。


    神廟裏確實有某種東西在等她,林子月借著門口和那些布滿小洞的紙窗透進來的光芒,看到一團淺粉色的東西,那東西漂浮在空中,它逐漸從黑暗中挪出林子月才看清楚。這東西的身形幾乎占據了整整一麵牆的麵積,像是個不太規則的橢圓形肉瘤,它下方拖著如水母般的半透明觸手,圓團上麵布滿細密似劍痕的小縫,不知其數,正中央麵對林子月的是一隻人頭大的眼睛,正充滿靈性地盯著她,警告的意味就是它傳達出來的。


    “我們的神迴來了,我們的神已死去。我們的歸神心不在焉,我們的舊神無人匹敵。歡迎您再度君臨我們的貢堂,感謝您重新抹殺我們的希望。”


    這個東西說話的時候,它身上閉合的那些小縫微微顫動都發出了聲音,就像是有數百個人同時在吟誦這些話,甚至就連他們的語調都像是在念著詩詞祈福而不是對林子月抱怨,但是這四句話卻各有深意。


    林子月能感受到那些繁雜的情緒,所以她從那話裏聽出了抱怨的含義。這個死去的神大可以確定是c,但是那個“歸神心不在焉”的形容卻很奇怪,而且它說林子月重新抹殺了他們的希望,究竟是給他們帶來了什麽災厄?林子月想不通,因為被卷入這裏身陷困境的明明是她和孟離還有錢丘。


    所以林子月反問道:“你的神是誰?”


    圓球再度發出聲音,開口詠頌的調子變得有些淒切:“他們的名諱我們不能提,他們的事跡我們不能語,一者將我們從神界帶離,一者使我們被人間拋棄。神角之角即雙神界主,裁決我等頭頂諸神的命運。”


    他們自然是指兩個人,這是林子月從這個圓球話裏得到最重要的信息。迴想了下四個監察使的身份和關係,這個人並不難猜,v的名字浮出水麵,林子月卻有些吃驚。她一度以為v是個不想對六界負責的懦夫,所以永遠隱姓埋名地逃避,卻沒想到在這裏聽到了相關消息,這讓她很意外。


    林子月靜靜看著這個圓球,雖然中間的那個眼睛越來越驚慌、憎恨,但是它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有越來越多的死意和求救心情占了上風,它再一次開口時,中間巨大的眼球眼皮半垂擋住了它的憤惱之色,似乎肉球有些不受它自己的控製。


    “天空之城墮落於此,我們才是神界古老的遺民。斯凱比亞消失在桃源夢中,徒留魔物在光明間縱橫。請您抽出聖潔之劍,裁決我們的善惡於泯滅。讓該離開的前往遠方,讓該凋零的歸於塵土!”


    這句話就像是解除了某種封印,林子月身前“嗡”得一聲,出現了她最熟悉的那根月杖,綠色的花托、白玉般的骷髏頭和上麵那輪潔白的弦月,讓林子月竟然有種看到久違故人的感受,她很自然地握住了月杖,卻始終沒有將劍抽出來。


    那個圓球往後倒著飄了幾下,似乎再無力支撐自己的身體,軟軟地垂到了地上,正中央的那隻眼睛緩緩合上了,然後周圍那些細密的小縫在一瞬間竟然統統張開!那些眼球顏色各異、大小不一,大多都布滿血絲,數不清的眼球一起轉動盯著這邊,看得林子月脊背發麻,她分明聽到身後的錢丘發出了半聲尖叫,然後他又硬生生把尖叫憋迴了自己的肚子裏,像是被人卡住脖子的鵝。


    布魯看著那些眼球,哭著上前走了好幾步,跪到在地上,重重地將頭伏了下去:“各位!我迴來了!對不起!我迴來了!我背叛了神角的意誌……我帶著她來送大家上路了!”


    “林子月沒有答應殺它。”


    孟離冷漠的聲音讓場中頓時冷了起來,布魯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迴過頭時卻已經是麵無表情地看向孟離:“你這是什麽意思?”


    “布魯,你希望我給你的族人……這個本體某種解脫,是吧?”林子月上前兩步,那種初見時的惡心感已經消退了,她能從每隻眼睛中都感覺到一種目光,每隻眼睛都有獨立的自我意識,擁有自己複雜的情緒,這種感覺跟站在舞台上有些相似,讓林子月覺得臉上發熱。


    那些目光真切無聲地懇求著她,懇求著死亡。


    林子月有些不解:“為什麽呢?”


    “因為苦悶。其實我們彼此並不能說是多麽互尊互愛,但是所有人的意誌都會被迫彼此共享,然後由主體統一調節控製,這是很痛苦的事情。因為我們沒有分歧,沒有選擇,沒有未來,永遠都隻能留在這神廟裏,當一個永生的囚徒……你們見到的那些複製體就是從主體分離出去的眼珠,在結界裏被你們消滅後,它們隻能重新迴到主體裏。離開意味著自由,意味著重獲新生,意味著真正活著……不論是什麽樣子的人生。”


    布魯重新跪坐在那圓團麵前,剛好在林子月間隔一個身位的後方,他對著林子月和圓團一起拜了下去,身體沾滿古廟裏從未消散的塵埃,鋪在地麵的塵埃和香灰,在他身上鋪了一層,布魯的前額和鼻尖灰蒙一片。


    林子月幾人自然不會知道,之前也有某位從這裏走過,卻沒有驚起任何塵埃,也沒有帶動任何空氣的流動使廟裏出現改變。


    林子月迴過身,卻沒有如平時應有的態度那樣,閃過布魯的這一拜:“真的沒有別的方法了嗎?”


    然後她的手上多出了一塊水晶,水晶裏還有一點極其細小的光點,如果不是仔細看根本看不到它在遊走。


    布魯認出來了那東西,本體擁有遠超千年數百代人積累的知識,而他曾經也是其中的一員,自然知道的東西極多,但他的聲音仍然因為激動和驚疑而顫抖:“靈魂水晶?”


    林子月迴過頭,看到那圓球上麵的眼珠開始變得躁動、急切,似乎正在飛快地交換著信息,最終他們的眼神變成了一致的渴望,對生命的渴望,他們緩緩閉上眼睛,那個最巨大的眼球再度抬起了眼皮,深邃如井的眼神倒映著林子月的身影,和她手裏不過兩個雞蛋大小的靈魂水晶。


    “我可以送你們去冥界,重入輪迴,至於往後是好是壞,那就是你們自己的命運了。但是你們現在多了一個選擇,不是麽?”


    林子月頓了頓,才說:“你們來決定。”


    “靈轉魂循眾生芸芸,天命可逆不可棄。生死兩相取舍總道難,我們何去何從?我們何去何從?謹謝新神予新生,請帶著我們沉入紅塵,神界的取舍我們再也不願聞!請擊碎我們惡臭的囚身,人界的正邪我們再也不願分!”


    林子月的劍出鞘了,卻不是為了殺,而是為了解。


    她在這座火山島上所有的經曆,盡數與這劍光下紛飛的肉沫一同消泯。隨著越來越多的光點湧入她左手中的靈魂水晶,水晶變得耀眼了不少,但仍綽綽有餘並未被填滿。林子月感覺自己手中像是握著一盞小燈,溫熱且堅定地散發著光亮,似乎充滿希望。


    林子月收起了靈魂水晶,將月杖劍身上的血沫用月刃的力量統統震落,灑在地上肉球本體漸漸腐朽了,像是風化的橡皮泥,在幹裂中不斷落下粉塵。


    布魯從地上站了起來,將自己身上的灰盡量拍幹淨,用近乎狂熱崇拜的眼神望著林子月。


    “我們走吧。”林子月的情緒卻不怎麽高昂,這件事裏還有很多她沒有想明白的地方,但是她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一旦脫離了生命危機,林子月對計劃的焦慮感又冒了出來。幾人都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錢丘家的船要是再不走,恐怕就趕不上今年去東升大陸了,林子月他們自然更沒辦法搭這趟順風車。


    而且軒轅煜……會很著急吧?


    想到這裏,林子月緊繃的臉鬆了下來,她有些好笑地敲敲自己的前額,自己什麽時候開始居然也會害相思了?


    也不知究竟多久不見,但就是會想念啊。


    ……


    布魯帶著三個人往神廟裏麵走去,長廊同樣滿是往昔的塵埃和香火渣,混雜在一起分不清楚,卻同時透著腐朽和微熏的味道。寬闊的長廊上都是精美的浮雕,斑駁的牆麵上有鏽了的銀和亂了的金,跟漂流城地下的壁畫是類似的風格,卻更加富麗堂皇,能讓人瞥見一段璀璨曆史的痕跡。


    偶爾路過空著的底座,能看到幾座雕像倒在地上,都是些形狀怪異、表情猙獰的神獸,也有一些底座上的雕像非常完好,都是些衣著精美、栩栩如生的人,人們或坐或站或攜手或並肩,不變的是臉上平和寧靜的笑容,充滿慈悲而充滿希望和光明。


    “這些都是斯凱比亞的居民像,那座是提出要通過天空城降福,以教化各個大陸第三任城主,是他撒下了從天空通向大地的火種。他邊上挽著手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女兒,他的女兒後來便成為了天空教化的第一任教習,被艾撒塔的人們稱為光明之女,克羅黎和薩摩耶大陸奉她為青鳥學士,在東升被稱為仙姑娘娘。你們如果去找找,說不定還能在很偏遠的地方找到供奉她的寺廟,但是更多她的痕跡卻被人為得抹去了。”


    “那位原本是個處刑人,後來他向城主請求取消死刑,獲得了大批人的支持,於是斯凱比亞開始將罪民流放至人間而不是斬殺,甚至每過一段時間便會允許親人們去地麵的城市裏探親。我們不畏懼流血或者戰火,但是我們憎恨無謂的犧牲,天空與地麵是兩個世界,但是自此天空的美好傳入了地麵的聲音。”


    “這座雕像是斯凱比亞最博學的大士,就是他發現了靈晶可以作為更加節源純粹的城市供給,從而專注研究此道,發明出了能自動聚集靈力給靈晶充能的裝置,他執意要把被火元素燒傷的臉龐都完整得重現,我們便不再需要索求大地上的資源,讓更多文明有了自己的發展空間,這個小世界迎來了百花齊放的年代。”


    “那邊的就是斯凱比亞的十一屆神使,也是第一位女性神使,並且是第一位更改了教典的神使,她大幅度削減了教典對於人們生活的負麵影響,將意誌交還給人們自己,讓他們更自由地去思考,來自神界的天之子們,終於開始成為自己的子民。便是從那時候開始……”


    布魯停在了一座雕像前,雕像上的人是個年輕而抬頭挺胸的青年,不超過四十歲,手裏抬著一本教典卻不是虔誠而是帶著憤怒與質問,他的身後一左一右跟著兩個不滿十歲的孩童,男孩子眉目緊鎖、衣著華貴,清秀的小臉上帶著淚水,嘴無聲地張著像是在應和,女孩子年齡比男孩小些,身穿美麗而簡潔的華裙,微垂著頭像是做錯了事情,臉上同樣帶著淚痕,另一手跟男孩緊緊相牽。


    林子月總覺得男孩子很眼熟,雖然小了很多歲。


    “這是……斯凱比亞的……二十一屆皇帝和他的子女。”過了好幾分鍾布魯才說話,他的介紹異常簡短,然後他就想邁開腳步往前走。


    林子月盯著雕像的眼神閃動,一個名字跳上了她的嘴角,她指著那個小男孩:“這個皇子是不是叫彌星?”


    布魯看著她的眼神恍惚不定,吃驚於她居然會了解斯凱比亞這段最黑暗的曆史:“是的,他就是天空之城最後被神拋棄的……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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