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玄還是如往常一樣坐在唐辰兒旁邊,再往下首位是莫瀾的席位,兩張幾案挨得很近。


    對麵唐睿和唐譽雖然在席,但他們彼此也隻是象征性的打了個招唿而已,沒有道賀也沒有送禮,唐譽甚至連看都不敢多看莫瀾一眼。


    對此,唐孚夫婦二人隻是有些歉意的笑一笑,並不會覺得葉玄有失禮數,畢竟看到莫瀾在這裏,他們臉上也會為自己兒子曾經的所作所為感到愧疚。


    莫瀾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吃飯,所以有些拘謹,十分安靜,葉玄要分出神來照料著她,這一頓飯也吃得相當別扭。


    等到終於吃完早飯,走出廳堂時,唐辰兒也跟著他們倆出來了。


    “你這樣跟我們一起出來沒什麽不妥嗎?”


    葉玄看著唐辰兒,疑惑的問了一句,因為他知道唐家今天會有很多客人,而唐辰兒作為主人,最好還是要呆在廳堂待客的。


    唐辰兒看著他,揚起唇角笑了笑道:“我都在那裏坐了一早上了,該出來走動走動了,再說大哥二哥他們都是剛剛才起來,就讓他們陪著爹待客吧!”


    唐辰兒話說完,她身後的怡兒也幫腔道:“就是就是,應該讓譽郎君跟著老爺在家待客的,省的他又偷偷跑出去喝酒鬧事!哦,對了,這是怡兒給燕郎君和莫小娘子的祝語!”


    怡兒說著,小小的手裏,遞上兩張折好的紅色喜紙。


    葉玄接過喜紙,有些為難看著怡兒道:“我手裏的紅紙不多,所以……”


    怡兒忙擺手打斷葉玄的話道:“不用不用,怡兒隻是一個丫鬟,燕郎君和莫小娘子不用給我寫祝語的,怡兒會承受不起的!”


    葉玄聞言,看了看一旁的唐辰兒,而唐辰兒則對他俏皮的眨了眨眼,意思是風俗就是這樣了。


    唐辰兒在西院裏坐了將近一個時辰才離開,不過,她也沒有再去廳堂,而是直接迴了自己住的東院。


    迴到房間後,唐辰兒在席案邊坐下,然後從腰間的荷包裏倒出一堆折疊好的紅色喜紙來,這都是她一早上從那些平輩或晚輩客人手裏收到的。


    怡兒站在旁邊,兩眼放光,一臉的羨慕,驚歎道:“哇!娘子好厲害!今年又收到了這麽多祝語呢!”


    唐辰兒瞥了她一眼,笑道:“怎麽?你羨慕啊?你要是羨慕的話就拆開來看看!”


    怡兒連連搖頭道:“這怎麽行呢!這些祝語都是送給娘子的,當然要娘子拆開才行啊!”


    唐辰兒沒有理會她,隻是從裏麵挑出四五個後,將剩下的用手掃到了席案邊上,然後才看向怡兒道:“你拆不拆,不拆開看的話就把這些直接扔了!”


    怡兒看著席案邊的那一堆紅色的祝語喜紙,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似乎有些不安的對唐辰兒道:“娘子,這畢竟是別人送來的心意,咱們每年都直接扔掉,會不會不太……好啊!”


    “都是一些虛情假意,有什麽好看的,你要是不看就扔了吧!”


    唐辰兒一邊說著,手裏一邊拆開了一個紅紙,她畢竟還是有幾個關係不錯的朋友,所以每年也都隻看這麽幾個而已,當然,今年要看的,多出了一……兩個。


    怡兒坐了下來,看著一堆祝語猶豫了片刻後,終於想到了辦法,喜道:“娘子,要不這樣吧,我來拆開一個一個念給你聽好不好,這樣也可以算接受別人的祝福了嘛!”


    唐辰兒抬頭看了她一眼,放下手裏那一張紅紙,想了想後,答道:“好,隨便你!”


    怡兒得了唐辰兒的同意,便興高采烈的拆開一個紅紙,給唐辰兒念了起來:“新年安康,願祝唐家娘子……”


    唐辰兒看著怡兒那一副認真的模樣,笑了笑後,又拿起了單獨放在邊上的那一個紅紙,展開後,行雲流水般的飄逸書法瞬間就驚豔到了她,雖然隻見過一麵,但她也能立馬就認出這字跡的主人。


    新春的祝語很普通,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但唐辰兒還是滿臉喜悅的將紅紙慢慢折好,放迴了荷包內。


    不過,當她打開下一張紅紙時,眉頭卻不禁微微皺了一下。


    這張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堪堪能夠辨認而已,祝語也沒有華麗的詞藻,隻有一句話,而且和其他的新春祝詞還有些不太一樣。


    怡兒見自家娘子盯著一張喜紙皺起了眉,不禁也探過頭來,看著紙上的字跡小聲念道:“新年安康,願祝辰兒小娘子能早日尋得如意郎君……”


    怡兒念完,有些疑惑的撇了撇嘴,問道:“娘子,這是誰寫的祝語啊,字好醜哦!而且,新年祝語一般不都是身體健康,恭喜發財,闔家團圓這一類的嗎?怎麽這張要這麽寫呢?不過,怡兒也想娘子能快點找到如意郎君呢!”


    唐辰兒看了看正一臉傻笑的怡兒,又迴頭看了看手裏的這句祝語,笑著搖了搖頭後,合上紅紙放迴了席案上,沒有再多想什麽。


    在建康,正月裏的許多風俗都是葉玄在中原時沒有見過的,就好比相互寫祝語送紅紙這一習慣,就是在江左一帶所獨有的,據傳起源於漢末,而且還與周公瑾有關。


    對於這些,葉玄自然不會去在意什麽,不過,真正出乎他意料的,是正月初六這天建康城內祭祀水神的儀式。


    他記得在小時候,每逢春末夏至,洛陽城內的百姓也會有祭奠洛水河神的儀式,但無論從規模上還是從受重視的程度上,和眼下建康城內這祭奠長江水神的場麵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天一早,唐辰兒便命怡兒過來叫醒了葉玄,朝陽初露的時候,唐家眾人分乘五輛馬車,浩浩蕩蕩的出了西城門,沿著秦淮河往江畔方向而去了。


    莫瀾坐在車廂內,挽在長發間的金步搖隨著馬車的行進搖搖晃晃,安靜了良久後,見葉玄打開車窗簾幕往外看了看,這才小聲問道:“小郎,我們這是要去哪啊?”


    “水神祭祀,據說是春節期間建康一帶最熱鬧的儀式了。”


    莫瀾聽聞,點點頭沒再多問了,她今天一早起來的時候隻知道要出門,就稍作打扮了一番,至於具體要去哪,卻一直不知道,所以現在才這麽問一下。


    車架沿著官道行進了半個時辰,越往前路旁的行人就越多,最後在一處較為空闊的地方停了下來。


    再往前去就是秦淮河的入江口了,江邊早已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著上下遊延伸出去,一眼望不到頭,而且四處還能看到值崗巡邏的軍士。


    葉玄帶著怡兒下了車架,利無極和莫等閑二人則跟在身後,時時刻刻護著二人,當然,是各護各的。


    唐辰兒下了車架後,見葉玄站在原地沒動,便帶著怡兒走了過來,身後跟著膀闊腰圓的六德。


    “走吧,燕表兄!”唐辰兒停步在葉玄麵前,俏生生的笑道。


    葉玄掃視了一遍江邊有些擁擠的人群,有些不解的道:“去哪?”


    “唐家在江邊有預定看席的!”


    唐辰兒一邊說著,一邊拉起葉玄的衣袖,跟在唐孚一行人身後,往上遊的方向走去。


    葉玄臉上的神情微微愣了一愣,看了看唐辰兒那隻拉著自己衣袖的白嫩細手,終究沒有甩開,邁開腳步跟了上去。


    莫瀾見了,也緊跟上葉玄的腳步,輕輕提著裙擺,一言不發的往上遊方向走。


    不過她身後的莫等閑卻是摸了摸下巴,然後別有意味的看著前方葉玄和唐辰兒兩人的背影,嘀咕道:“他們這對表兄妹,關係什麽時候有這麽好了?”


    利無極沒有說話,斜瞪了他一眼後,也大步往前方走去。


    唐家預定的看席在入江口上遊約莫一裏的地方,就設立在江灘上,是一塊用低矮帷幕隔開的區域,長寬不超過五丈,裏麵有案幾和落座的蒲席,視野十分開闊,從這裏看去,江麵上的水流紋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葉玄到此處後才發現,沿著水流上下,江灘上全是隔開的看席,一個一個相鄰,而且越靠近入江口,規格就越是華貴。


    “這些看席,難不成是官府設立的?”葉玄見狀,有些疑惑的問坐在他身旁的唐辰兒道。


    唐辰兒點了點頭,道:“嗯,都是官府設立的,花了錢才能預定的!”


    “多少錢?”


    “差不過一千兩白銀吧!”唐辰兒想了想,又指向入江口那邊的華貴看席,道:“不過那邊的席位就是花錢也不可能買到的,那都是各大世家的看席,尋常人想靠近都難。”


    葉玄聞言笑了笑,沒有再多問什麽,從一看到那邊的看席時,他就猜到了這一點,至於花一千兩白銀買一個看席這件事,他也沒覺得有什麽問題,官府大費周章的組織規模如此宏大的祭祀,從富商手裏賺點錢,倒真是無可厚非的事。


    唐辰兒則接著介紹道:“聽說今年主持祭祀的是會稽魯氏,應該會更熱鬧一些吧!”


    “這不是朝廷主持的嗎?”


    “當然不是,水神祭祀一直都是幾大世家輪流主持的,官府隻是派軍士來防止生亂,從沒有真正參與到其中的。”


    葉玄聽了這話,稍稍想了一陣後,便似乎明白了一些。


    水神祭祀雖然是江左建康一帶最受重視的儀式,但放至天下,就顯得沒那麽重要了,至少他曾經在洛陽時,就沒有聽說過建康的水神祭祀。


    所以自古以來,朝廷都不會過多的參與到這樣一個區域性的祭祀活動中去,地方官府可能也隻是負責組織和維護秩序而已,真正主持的自然就是本地的豪門世家了。


    不同的就是,如今的建康成為了京都,而水神祭祀的規格也在無形中被拔高了許多。


    唐辰兒見葉玄在認真聽著,於是又說道:“去年水神祭祀是江北的周氏主持的,很多禮數他們都不懂,辦得一塌糊塗,城內百姓沒有人不暗地裏罵他們的,前年是王氏主持的,好像也有許多紕漏......”


    唐辰兒說完,怡兒在一旁也小聲應和道:“就是就是,聽茶苑裏的那些先生們說,前兩年就是有很多禮數都弄錯了,真是搞不明白,明明都不懂,怎麽還要他們來主持祭祀呢!”


    葉玄聽到這裏,有些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對於這樣的事,唐辰兒主仆二人或許是真的想不明白,但他卻是一眼就看出了原因。


    這主持水神祭祀的資格,隻不過是中原門閥自南渡以來,和江左世家爭權奪利的冰山一角罷了,而這也正是水神祭祀無形中被拔高的最重要一點。


    但這話是不可能從一個庶族子弟口裏說出來的,所以他隻是看了看遠處的江水,玩笑道:“可就算禮數出了錯,水神也沒有大發雷霆,來一個水淹建康城不是嗎?”


    葉玄剛一說完,唐辰兒就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有些緊張的低聲低語道:“燕表兄,不能對水神大人不敬的!水神大人雖然寬厚平和,前兩年沒有和我們計較,但牠要是聽見你這麽說,真的會生氣的!”


    怡兒在一旁聽了,也看著他一臉惶然的連連點頭,就差要當即麵朝大江跪下來,虔誠的悔過謝罪了。


    葉玄無奈的看了看坐在自己身後的莫瀾,卻見她神情依然平靜自若,就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們剛才的對話一般,隻是默默的將手裏一個剝開的柑橘摘去麵上最後一根白肉後,遞到了他的跟前。


    葉玄笑著接過,掰開一瓣放進嘴裏,看了看唐辰兒主仆二人,沒再多說什麽了。


    不過稍一想想,其實也不難理解,建康毗鄰大江,周遭又遍布河流湖泊,每年春汛時節,常常會有或大或小的洪澇,所以這一帶的百姓對水神自然格外的敬畏,祭祀活動才會如此盛大莊重。


    再加上商戶相較於常人而言,更是信奉神鬼因果這些東西,因此唐辰兒和怡兒兩個的態度才會這般虔誠恭敬。


    至於葉玄自己,在他曾身負重傷,趟著冰冷刺骨的江水隻借助一塊朽木橫遊大江時,生死之際,浮現在自己腦海的,除了過去的往事和洛陽城中的慘象外,也並沒見到什麽水神。


    葉玄正想到這,忽然一旁的怡兒似乎發現了什麽,拉了拉唐辰兒的衣袖,指著右邊道:“娘子你看!那邊好像是劉府的看席耶,愫女郎也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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