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辰兒抿著嘴神秘一笑,帶著些撒嬌的語氣道:“堂叔,你們想到哪裏去了!辰兒都已經長大了,怎麽還會戲弄你們呢?”


    “你這麽一說,咱們倆更有些擔心了!哈哈哈......”


    唐辰兒掩嘴笑了笑後,正色道:“這次不是了!是辰兒前些時日新學了一首曲子,覺得十分有意義,所以想趁這個機會給父親和兩位堂叔獻上一曲!”


    葉玄聞言,似乎猜到了什麽,轉頭看了一眼唐辰兒,目光中藏著一種道不明的情緒。


    主位的唐孚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摸了摸下巴上的幾縷胡須,看著唐辰兒笑道:“哦?一首曲子?看來你在劉家娘子那還真學到了一些東西啊!”


    “那是當然!”唐辰兒自信的一抬頭,吩咐身後正在偷吃魚丸的怡兒道:“怡兒,我的竹笛呢?”


    怡兒擦了擦手上的油,從身後取出一個長長的木匣子來,打開後將一支湛黃精美的竹笛遞到了唐辰兒手中。


    而竹笛的一端,還掛著葉玄送她的那個飾有玉環的紅線吊墜。


    “吹奏的不好,父親母親和叔父叔母不要見怪!”


    “那是自然!”唐孚爽朗一笑。


    唐辰兒並沒有起身到廳堂中央去,而是就坐在原位,拿起竹笛,立直身子,開始吹奏起來。


    廳堂中慢慢安靜下來,嫋嫋笛音漸起,和葉玄所想無異,唐辰兒所吹奏的,正是這些日子她常常在東院練習的那支曲子,名叫《浩瀚行》。


    葉玄不得不承認,唐辰兒對這首曲子的理解已經十分透徹了,前半闕的那種絕望,那種哀傷,那種痛唿悲鳴的情緒都展現的淋漓盡致,也讓他徹底沉陷在了這直闖入人心的曲聲中。


    過去的迴憶霎時間翻湧而出,永嘉六年,洛陽城內屍骨成山的慘象,連山下虛家軍染血的旌旗,腿上的舊傷,不得不放棄的虛家槍法,還有今年三月間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夜晚......


    葉玄緊緊攥著拳頭,手心裏全是汗水,低著頭努力壓製著心中那種撕裂般的痛苦,咬牙維持著臉上那種自然的笑意,一直到曲音轉入壯闊高昂的下半闕,才稍稍好受了一些。


    一曲終了,在堂內眾人的喝彩聲中,葉玄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


    可當唐辰兒放下竹笛時,卻首先看了一眼臉色有些不自然的葉玄。


    或許是沒有見到她預料中那種驚歎讚揚的表情,唐辰兒的目光很快的黯然了一下後,這才看向了唐孚和坐在對麵的兩位堂叔。


    “嗯,真不錯!”唐孚笑著擊掌讚道。


    “真是天籟之音啊!”


    “這個禮物堂叔很喜歡!”


    “辰兒姐姐還有這樣的才藝,好厲害……”


    幾乎廳堂中所有人都在讚歎著唐辰兒剛才那精湛的曲藝,一片歡聲笑語中,唐辰兒再度迴眸看向葉玄,卻發現他依然靜靜坐著,沒有多說一句話,而且臉上的笑容也仿佛多了一些勉強。


    這一刻,唐辰兒的心莫名痛了一下,失望與沮喪不知從何處侵襲而來,瞬間吞沒了她,盡管嘴角仍舊掛著笑意,但那些不絕於耳的誇讚於她而言,已經變得索然無趣了。


    團年宴將近戌時末才結束,廳堂內的舞姬和鼓曲的傭人們也都退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大的火盆,燃燒旺烈的火焰將整個房子裏烘烤的異常溫暖,每個人麵前的席案上撤去了酒肉,換上了蔬果蜜糖,接下來的守歲,唐家人要一直呆在這裏,直到子時新年鍾聲敲響。


    葉玄在廳堂又坐了片刻,想要起身迴到西院去,不料唐辰兒卻忽然叫住他道:“燕表兄是要迴去嗎?”


    葉玄看著她,答道:“瀾兒和無極還在那邊,我過去坐坐。”


    唐辰兒聽聞,低下頭猶豫了片刻後,才道:“一會將近子時的時候,大家會一起放燈,很熱鬧的,不如燕表兄把瀾兒妹妹也帶來吧!”


    葉玄想了想後,點頭道:“嗯,好,我一會再過來!”


    “那我先送你過去吧,也去看看瀾兒妹妹和莫大叔。”


    唐辰兒這樣說,葉玄自然也不好拒絕,於是兩人想唐孚和幾位長輩辭禮之後,就一前一後的出了廳堂,往西院的方向走去。


    西院內的房中,利無極和莫家父女三人也正圍著火爐守歲。


    莫等閑喝的有些高,攤在他自己的臥榻上,嘴裏含含糊糊的不知道在念叨些什麽,利無極手裏提著一個酒壺,偶爾覺得口渴了就喝上兩口,而莫瀾依然如平日裏那般安靜的坐在那,忙著手裏的活,隻是會經常往門外的方向看一看。


    見葉玄迴來,莫瀾臉上一喜,立馬起身迎了過來,可在看到他身後的唐辰兒時,腳步卻又不由自主的頓了頓。


    “小郎迴來了!”利無極也站起身來,挪了個位置,然後在火爐旁擺上兩個蒲席,等葉玄和唐辰兒都坐下後,才重新落座。


    唐辰兒眼神比較敏銳,一進來就看見了莫瀾蒲席旁放著的竹篾和糊紙,笑道:“瀾兒妹妹也在做祈天燈呢?”


    莫瀾看了一眼葉玄,點了點頭,算是迴答了。


    葉玄聽唐辰兒這樣一說,這才看了看那些竹篾和糊紙,又看向低下頭去的莫瀾,笑道:“做兩個吧,等會大家一起放燈,也熱鬧。”


    聽葉玄這麽說,莫瀾的眉梢揚起一抹喜悅的神色,然後又拿起竹篾,小心翼翼的編織起來。


    唐辰兒也很自然的上前幫忙,三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將近小半個時辰後,一個祈天燈便做好了。


    唐辰兒看著做好的祈天燈,又迴頭看了看屋外,笑道:“還是瀾兒妹妹手巧,我隻能幫忙打打下手,好像很晚了,我也要迴去做兩盞燈了,不然一會可就要被父親和叔父笑話了!”


    唐辰兒說著,起身告辭,葉玄站起身來送她出了月亮門,並說好一個時辰後帶著莫瀾一塊去廳堂那邊放燈。


    不過,唐辰兒剛要走時,卻好似想起了什麽,停下腳步,從自己腰間的荷包裏拿出幾張裁剪整齊的紅紙來,遞到了葉玄跟前。


    葉玄看了看紅紙,又看了看唐辰兒,疑惑不解的問道:“這是什麽?”


    唐辰兒也是微微一愣,道:“寫新年祝語的喜紙啊!不然還能是什麽?”


    “新年祝語?”


    “嗯,難道燕表兄以前沒有寫過嗎?”


    葉玄搖了搖頭,意識到了這可能是江左一帶獨有的新年風俗吧,於是笑道:“中原一帶,好像是沒有這個習慣的,這上麵......要寫些什麽?”


    唐辰兒看著燈光下葉玄一臉困惑的樣子,不禁噗嗤一笑,道:“原來還有燕表兄不知道的事啊!就是今晚寫一些祝福的話,然後明天折疊好送給對方就行了!”


    “哦,原來是這樣。”葉玄了然的點點頭,接過了唐辰兒手裏的紅紙,所謂入鄉隨俗,更何況是這樣有人情味的風俗,他自然沒有迴絕的理由。


    唐辰兒看著他,輕輕一笑,轉過身剛要離去,可又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了一句語氣十分平淡的話:


    “你剛才吹奏的曲子,很好聽。”


    唐辰兒的腳步頓了頓,臉上的神情在刹那間呆住了,下一刻,她輕掩紅唇,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綻放在眼角和眉梢,雙頰俏紅,頭也不迴的快步跑開了。


    葉玄看著唐辰兒跑開的背影,笑得有些無奈,他不清楚自己剛才的那句誇讚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看著手裏的紅紙,輕輕歎了口氣後,轉身迴了西院房中。


    子時皇宮內的鍾鳴,一如過去在洛陽那般,響徹全城。


    唐辰兒和莫瀾以及唐家的人在大院中放祈天燈的時候,葉玄隻是在廊簷下看著,並沒有上前,直到全城天燈飄滿了夜空,他才慢慢走到庭院中,看著頭頂盈盈冉冉的一片光海,若有所思的輕輕歎息了一聲。


    而與此同時,劉氏府邸的庭院內,一個修長曼妙的身影,看著祈天燈從雨兒手裏緩緩飛起,也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如今,江北中原戰亂未息,將士沙場征伐,馬革裹屍,而建康江左安定平和,百姓舉城歡騰,一派海晏河清的盛世景象。


    這,就是承平二年......


    ..........


    當承平二年的第一道曙光照耀在建康城時,葉玄便被唐家院門外的喧囂吵醒了。


    推開房門,院外吵鬧依舊,可在小院中央,莫等閑正帶著莫瀾麵朝北方,跪在一個火盆前,一邊將手裏的冥錢放進火堆,一邊臉色沉重的絮絮叨叨說著話。


    葉玄知道,他們父女二人是在祭奠逝去的親人。


    其實在中原的很多地方,都有大年初一祭親的習慣,若不是如今身在建康,身份敏感,他在這一天也一樣會披麻戴孝,祭奠亡父的。


    葉玄看著神情肅穆的莫家父女,輕輕舒了口氣後,並沒有上前打擾,而是慢慢走到院中另一側的石桌旁,在利無極對麵坐了下來。


    利無極抬起頭來,看了看葉玄,又看向跪在小院中央的莫等閑和莫瀾,良久後才神情複雜的小聲試探道:“小郎,咱們是不是也......”


    “不用了!”葉玄揮了揮手,打斷了他要說的話,道:“別做多餘的事。”


    利無極臉色沉重的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麽。


    葉玄看了一眼小院外,及時的轉移了話題道:“現在還挺早的,院子外麵怎麽就這麽熱鬧了?”


    “聽說來的基本都是唐家的債戶,去年沒有還上債,所以今天大年初一便早早的要過來拜年,也當致歉送禮,陸陸續續的,都來了好幾波人了。”


    葉玄聞言,輕輕一笑,道:“看來這個表舅父為人還算仁厚,去年催債也沒有逼得很緊,不然又怎麽會有這麽多人沒還上債務呢!”


    利無極聽了葉玄的話,尷尬的笑了笑後,道:“無極剛才隻是覺得這唐家真的有錢,倒沒看出小郎說的這麽多來。”


    葉玄看了利無極一眼,搖搖頭懶得說他什麽了。


    而這個時候,莫等閑那邊也已經起身收拾了,等到他們父女二人把所有的東西都撤下去後,莫瀾這才手裏拿著兩張喜紙,紅著臉小步朝這邊走過來。


    “莫瀾見過小郎,見過無極大哥,願祝小郎身體安康,新年萬事順利,一切和和美美……”


    莫瀾穿著葉玄給她買的那一套湖青色衣裙,清純美麗至極,福身在二人麵前行了一禮,一邊說著祝福的話,一邊將那個折疊得十分漂亮的喜紙遞到了葉玄身前,而另一個折疊整齊的喜紙,也被遞到了利無極麵前。


    葉玄笑著從她手裏接過喜紙,看了看她紅撲撲的俏臉,笑道:“還是你手巧,一張紙都能疊得這麽好看!”


    葉玄一邊說著,一邊從衣袖裏也拿出兩張疊好的喜紙來,給了莫瀾一張,又給了利無極一張。


    利無極接過喜紙,有些疑惑的問葉玄道:“小郎,這是什麽啊?”


    “江左的一種風俗,寫上祝語,新年送人就好了!”


    “可無極沒有這個送給小郎啊?”利無極看著拿在自己手裏的喜紙,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


    “辰兒表妹昨天隻給了我十張紙,我今天還要帶著瀾兒去給舅父他們拜年,可能會不夠,所以就沒給你,反正也隻是一種民俗而已,沒什麽的!”


    “哦!”利無極點了點頭,拆開手裏的兩張喜紙,看了看上麵祝福的話語,然後抬頭望著院外,慢慢想著什麽出神了。


    葉玄拆開莫瀾那個折疊精致的喜紙,看著上麵幾個歪歪扭扭的字跡,不禁一笑,腦海中又浮現出了那個美麗的容顏。


    伊婁林和莫瀾的性情截然不同,一個如火般熱烈,一個如水般安靜,雖然她們互相沒見過麵,可沒想到兩人的字跡竟然糟糕得如出一轍,倒著實讓葉玄有些意外和好笑。


    “怎麽,不拆開看看我寫了什麽嗎?”葉玄見莫瀾隻是將自己送她的祝語喜紙小心翼翼的護在手心,不由得笑問道。


    莫瀾搖了搖頭,偷偷看了一眼葉玄,然後輕咬紅唇猶豫了一會後,終於紅著臉頰小步跑迴自己的房間去了……


    將近辰時末,葉玄和莫瀾在小院稍微準備一番後,按照唐辰兒前一天說好的,找了個來客比較少的時間,帶著莫瀾去廳堂向唐孚夫婦拜年行新春禮節。


    莫瀾如今名義上是自己的義妹,所以待遇自然和無極不同。


    葉玄和莫瀾在廳堂內向唐孚和楊氏送上祝語喜紙後,他們作為晚輩,也得到了許多春錢與賞物。


    唐辰兒也是在廳堂中的,他們作為平輩,是要互相行禮道賀的,三人互相交換手裏的祝語喜紙和新春禮物後,這才紛紛落座,準備共用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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