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鍾後,葉玄眼色一凝,似是下定了決心,隨即轉身對夏荀說了自己的打算。


    夏荀聽聞,稍稍思忖後,也點了點頭,道:“當下的情形,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了。”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但在遍地積雪的映照下,依然能看得清事物,葉玄和夏荀二人又沿著燕山道轉悠了兩圈,直到計劃徹底定下來後,方才迴到半山腰眾人藏身的山洞。


    這山洞自然是祖七找到的,幹燥背風,且十分隱蔽,即使在白天也不容易被人發現,而馬匹則被安置在山腳另一處能遮避風雪的山坎裏,可以說今夜眾人的處境比在陽山凹時要安全許多。


    此時二更已過,因為白日裏的一路奔波,一行人早已是十分勞累,紛紛睡去了,隻有陳斯懷中抱劍,背靠著洞口的一棵樹,擔負著值崗巡夜一事,見葉玄和夏荀二人迴來,也隻是淡淡的瞥了一眼,目光清冷。


    “有祖七前輩在,今夜應當無礙,你也早些休息吧!”葉玄指了指正仰頭酣睡的祖七,對陳斯道。


    陳斯猶疑的看了睡相不雅的祖七一眼,又看向葉玄,無奈的搖了搖頭,道:“我還是叫張老九起來值崗吧!”


    顯然,即便祖七帶著他們繞過了肅甄部巡查的兵士,但在陳斯眼中,這邋遢憊懶的糟老頭子,還是靠不住。


    葉玄卻是一笑,道:“放心吧,祖前輩雖然做人是不靠譜了一點,但做事還是靠譜的,不然林將軍也不會刻意讓他同行,況且我們一行十三人,就屬他最閑了!”


    陳斯聽聞,點了點頭,從隨行的包袱中取出自己的薄毯,裹在身上,蜷縮到了洞內的一角。


    葉玄也在叫醒祖七後,在祖七罵罵咧咧的聲音中,取下長劍,裹緊雪袍,在陳斯身旁尋了塊平地,躺了下來。


    洞內的空間本就狹小,容下十三人顯得有些勉強,所以葉玄躺下時,難免會碰到陳斯。


    不過,讓葉玄意外的是,陳斯竟然在自己碰到他的一瞬間,便挪了挪身子,又向裏靠了一些,以至於他整個人都幾乎嵌在牆壁裏了。


    葉玄看了看兩人之間那足有一尺的空處,又看了看擠在牆邊的陳斯,聞了聞自己身上,沒有聞到什麽異味,這才一臉無奈的笑了笑,往另一邊又輕輕挪動了一些。


    陳斯好潔,這一點他本就知道,隻是他沒有想到,一個在軍營中呆了將近三年的人,這身潔癖竟然還如此嚴重,當真罕見。


    察覺到身旁的異動,陳斯偏過頭來,看了一眼跟張老九擠在一塊的葉玄,又看了看身旁那空出來的地方,黑夜中的目光一閃,騰挪身子又恢複了最初時的睡姿。


    洞外北風唿嘯,洞內張老九的唿嚕又打得震天響,葉玄一時半會根本無法入睡,正輾轉反側間,忽然身旁傳來一聲低語。


    “睡不著嗎?”


    陳斯沒有刻意壓低嗓音,不過語氣卻是比往日的冷淡中更多了一份平和。


    “嗯,你也睡不著?”


    “我說剛才把張老九叫起來值崗,不是沒有理由的!”陳斯輕輕歎了口氣,道:“這下得找點能堵耳朵的東西了!”


    葉玄笑了笑,沒有接話,兩人都沉默了片刻,無奈的傾聽著這震耳欲聾的鼾聲。


    “你為何會投身五營軍呢?”葉玄兩手交疊,枕於腦後,反正一時也睡不著,便打算和同樣睡不著的陳斯隨便聊一聊:“以宜興陳氏的出身,入朝為官,對你來說應當不難吧?為何會想到來五營軍當一個大頭兵呢?”


    陳斯笑道:“那以梁郡公府的出身,葉掾你又何嚐不是跑到軍營來,和我們這些大頭兵同吃同住呢?”


    “我是沒得選,命該如此!”葉玄自嘲似的道:“我也曾想像嵇康阮鹹那般,辟一處幽靜之所,過上遠離塵囂,鍾情聲樂的日子,隻可惜江山殘破,家國動蕩,既然生在縣公府,總有身上該擔起的責任。”


    “責任嗎?”陳斯微微一歎,似是想到了一些什麽,深思片刻後,接著道:“或許真的是命該如此吧!”


    “你有什麽命該如此的?你又不是北人,宜興陳氏也是以詩書傳家的士族,以你的學識和才能,奪得鄉品第三等應該不是什麽難事吧?”


    在荊州呆了一年,葉玄也曾在養傷期間稍稍了解了一番荊州一帶中正評品的情況,和飽受數十年戰亂的中原地區相比,在荊州各郡的鄉評中,中正官似乎更加重視家世:


    寒門庶族的子弟,即便道德才能再出眾,評品結果終究高不過六品,而那些高門士族的子弟,若不是學識淺陋,品行極不端正,一般是不會低於六品的。


    像宜興陳氏這樣的地方士族,再加上陳斯個人不凡的學識和才能,評為鄉品第三應當是毫無壓力的。


    而被評為鄉品第三,就意味著入世便能擔任八品“清官”,不僅官職清貴,而且升遷也快,遠不是那些胥吏“濁官”所能比擬的。


    對於陳斯這樣的士族子弟來說,這才是最輕鬆最尋常的捷徑。


    但提及這個話題,陳斯卻是笑著道:“葉掾才識出眾,又加之梁郡公府的世子身份,少年成名,想必當年的評議是第二品吧?”


    九品中正製自推行以來,還沒有在世之人敢自居第一品,因而第二品就是最高品了,少年人中,若不是身世顯赫,才學極度出眾之人,是斷不可能被評為二品的。


    葉玄所知道的,在京畿中原一帶,當世能在不及弱冠之年便被評為二品的賢才,更是十個手指都數的過來,如音律二品的王儉,書法二品的柳乾,詩賦二品的陸文,而這些人的造詣,遠不是他所能望其項背的。


    所以聽到這話,葉玄竟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似乎覺得陳斯今晚的脾氣格外別扭,往日總是一副風輕雲淡萬事不在意的樣子,可剛才自己連著兩個問題,都被他以“出身”給懟了迴來。


    而且,葉玄剛才也沒有從陳斯的語氣中聽到讚歎或恭維的意味,反倒是覺得好似有一抹淡淡的......嘲諷?


    葉玄想到此,有些疑惑的扭頭看了看陳斯,卻並看不清對方的表情,最後隻能當做是自己多心了。


    再說,對一個大男人,他也不會那麽細心。


    “當年的評議,我沒有參加。”葉玄裹了裹身上的雪袍,接著道:“葉家在洛陽定居不過三代人,完全無法和那些根基深厚的士族相比,我叔父年輕的時候倒是參加過洛陽的評議,可惜能力出眾還是被評為了六品,軍武世家,不受他們待見的!”


    “詩詞曲賦、文章經義,固然重要,但僅以這些為標準來評品一個人的才能,難免有失妥當,再加上如今動亂頻起,天下未平,與其去思考“白馬非馬”這樣虛無縹緲的論調,還不如多花些時間研習兵法,思量國策,做一些實事惠民之舉。”


    “也是,葉掾即便不參加評議,日後也一樣承襲爵位,執掌梁郡公府!”


    陳斯的一句話又讓葉玄心中一堵,這是他今天晚上第三次拿身份的問題來擠兌自己了,不過好在緊跟在後麵的一句話讓他心中好受了一些: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在下才覺得葉掾身上有一股氣度,一種完全不同於世家權貴子弟的氣度,平和隨性,易於相處,既不擺架子,又沒有那種頤指氣使的紈絝做派,十分難得!”


    因為山洞內伸手不見五指,葉玄也不知道陳斯說這話時到底是何神態,不過從剛才那連著懟迴自己的三句話來看,這最後一句也應當劃至“客套話”一類的吧。


    “對了,你這一身了得的武藝是從何處習得的?”葉玄決定不再糾結於為何參軍這個話題,而且他對陳斯這一身武藝也著實是有幾分佩服的。


    “宜興陳氏說是以詩書傳家,但實際上是習武大族,隻不過族裏的子弟現在少有人入軍建功立業,所以不足為外人道,畢竟江左一帶,已經平和數十年了。”陳斯的語氣冷淡,就像在說一件別人的事一樣。


    葉玄聽罷,心中了然,大晉自開朝以來,一直有些重文抑武,軍武世家因此沒落的都不在少數,更何況是尋常的武學宗族。


    不得不說,宜興陳氏的轉變算是成功的,至少現今,宜興陳氏仍在士族中占有一席之地。


    不知不覺間,洞外的北風更勁了,而洞內張老九的唿嚕聲似乎輕緩了許多,葉玄有一句沒一句的和陳斯聊著天,慢慢的倦意上湧,閉上了眼睛。


    雖然他也能察覺到,兩人一旦談及入軍前的話題,陳斯總是有些含糊其辭,但葉玄此時也懶得去在意這些小事了,他此刻隻想趁著張老九鼾聲減弱的空檔沉沉睡去,好好休息一下。


    至於陳斯的過往,他可一點都不感興趣,而且,明天,還有很多事呢。


    葉玄一覺醒來時,天色方才蒙蒙亮,而北風唿嘯的聲音絲毫不見減弱,這樣的天氣正是他所期待的。


    捧一手積雪,洗去臉上的睡意,葉玄看了看不遠處的燕門道,在凜冬的清晨長長唿出一口白氣,笑得更有底氣了。


    這一次燕門道的布局並沒有在陽山凹時那般艱難,體力活也少了許多,因此,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旁石頭上看熱鬧的,除了祖七外,又多了一個白色的身影。


    對於陳斯如此舉動,隊伍中的其他人自然有所不滿,其間也有幾個漢子心裏不平衡,想去找陳斯的茬。


    不過,三招之後,四個壯漢人倒了一地,陳斯卻隻是利落的拍了拍手掌,在祖七愕然的眼神中,又懷中抱著劍,坐在了一塊平整的石頭上。


    “我從林將軍那得到的命令是保護葉掾安全,至於這樣的苦力活,”陳斯冷言冷語的說著,又冷冷瞥了一眼散落四處的大石塊,接著道:“本少爺可沒有閑情去幹!”


    此時正值中午休息的時間,葉玄坐在另一處,一邊吃著幹糧,一邊看著這邊的動靜,隻要不是真的動了殺氣,他不會去幹涉的。


    在軍營呆的時間久了,這樣的事早已經司空見慣了,上一刻還紅著眼相互拔刀子,下一刻馬上勾肩搭背相互灌酒的人,他見得多了去了。


    不過當他聽到陳斯連“本少爺”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還是一下子噎住了,連著喝了幾口水後,才勉強吞下去,心中暗道:“看來這陳斯,往日裏還真是一個獨來獨往的主。”


    這十人基本都是從基層將士中選出來的,自然平日裏和陳斯沒什麽交集。


    這裏除了葉玄外,唯一能和陳斯稱得上相熟的,就隻有同為將營親衛的張老九了。


    不過此刻的他就坐在離陳斯不足三丈遠的地方,低頭吃著幹糧,似乎完全沒看到一旁的動靜,即便打鬥所揚起的小石塊都飛到他腳邊了,他也沒有扭頭看一下,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看到這一幕,葉玄也不得不承認,比起陳斯的孤僻,張老九的“雕版臉”顯然更有特色。


    自那以後,就沒人敢再說陳斯半個不對了,畢竟,誰都打不過他,而且,他還真占著理。


    至於一直無所事事的祖七,終於看見有人陪他無所事事了,於是便更加心安理得的躺在大石頭上打瞌睡。


    下午酉時不到,燕門道所有的布置都已經完成了,剩下的事,就交給時間了。


    眾人離去的時候,聽著身後潺潺的流水聲,葉玄迴頭望了一下,沒再多想,這個地方,最多隻能阻滯肅甄部的人馬三天時間,多的他不敢奢望。


    而在六天後,當肅甄部的運糧隊疏通陽山凹的坍塌,行至燕門道時,便隻見在中央的陡坡處,被一堆半人高的石塊堵住了整個窄道。


    更令人咂舌的是,這個石堆的表麵,竟還覆蓋有一層厚厚的冰。


    兩丈來長的冰淩掛在石堆上空的峭壁上,如珠簾般的水流仍在滴滴下落,敲打在那厚厚的冰層上,連帶著大石堆前的那個陡坡,都覆蓋上了一層乳白色的光滑冰麵。


    一陣北風襲來,從窄道中唿嘯而過,讓冬天裏終日曬不到陽光的燕門道,更顯陰冷。


    領隊的那名大胡子將官立於燕門道前,看著眼前一幕,隻覺得胸中一股氣憋悶的厲害,同時,自陽山凹以來,這一路的猜疑也終於有了著落。


    這次運糧,的確有人在暗中破壞,而且還避過了前軍的搜索查探,甚至特意繞過了駐有軍隊的險地,專挑一些不起眼,但又的確能製造麻煩的地方下手,對方人雖然不多,但顯然對這條羊腸道十分熟悉。


    明白了這一點,大胡子將官不禁重重一拳捶在一旁的岩石峭壁上,瞪著血紅的雙眼,滿腔怒火。


    片刻後,他迴頭看了看,又長歎了一口氣。


    而在他身後,那輛騰出來的運糧車架上,單獨擺放著一具屍骸,用草席錦布蓋著,還有專人守護。


    這件事情,雖然有王女殿下為他做主,但想必依然會十分麻煩吧!


    一步遲,步步遲,誰知道這前麵還有怎樣的陷阱等著自己呢,想到此,大胡子不禁心中更加煩悶,招來幾個心腹,商量一番後,決定先將消息快速傳至陳邑,讓他們派兵接應,誓要剿滅這群從中作梗的仇敵。


    葉玄也能夠想到,肅甄部的將官在看到燕門道的阻礙後,一定不會再覺得陽山凹的崩塌隻是意外了,必然會派兵來尋,也一定會先將消息傳遞至陳邑,催促陳邑駐軍出兵再度勘察道路。


    這樣的情況下,若是他們不及時脫身,將極有可能被兩麵合擊而來的肅甄兵士圍困在金夾穀附近。


    所以,葉玄一行人在離開燕門道後,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往金夾穀方向趕去的。


    然而,因為沿途幾處都有肅甄部的駐軍,所以他們繞了不少遠路,一路上人馬勞頓、晝夜星馳,卻隻能在險石密林間穿行,速度奇慢,而金夾穀距離燕門道又足有二百多裏路,一行人竟在路上走了整整四天的時間。


    而葉玄知道,若是順著羊腸道,一路暢通無阻,快馬加鞭的話,從燕門道到金夾穀,隻需要一個晝夜便到了,所以,留給他的時間,最多不過三天了。


    葉玄原以為,三天時間足夠安排布置了,但最後,他還是低估了肅甄部的反應速度。


    第五日上午巳時末,一行人在一處山腳的密林中歇住腳跟,駐紮下來。


    此地距離金夾穀僅有兩裏地,抬頭便能看見穀邊巍峨的高山,但又不同於周遭險峻的地勢,從山腳往東南,是一片開闊地帶,地勢較為平坦,另外,還有一條溪流從山腳淌過,正好可做水源,作為駐紮地而言,的確十分合適。


    一路奔波,葉玄也有些招架不住,不過,隻是短暫的休息了兩個時辰後,在酉時初,葉玄便同往次一樣,領著夏荀和陳斯二人,去往金夾穀查探情況了。


    金夾穀既然能被稱之為“穀”,自然是不同於陽山凹的,這裏的的確確就是一座山穀。


    數座雲霧繚繞的高山對峙聳立,絕壁斷崖,怪石嶙峋,將一條寬約十餘丈,蜿蜒曲折的狹道擠壓在群山之間。


    倘若站在穀底,抬頭仰望,必定是一線天般的景色,此處險地,之所以沒有駐軍看守,是因為再向東不足三十裏地,便是陳邑駐地的所在了。


    當三人攀上山頂,正沿著山穀一路向前查探時,陳斯卻陡然扯住了葉玄的衣袖,隨即將他一把拉到了一處山石後麵。


    夏荀的反應也快,在陳斯拉著葉玄衣袖的同時,就已經一側身,藏在了一顆鬆樹之後了,唯有葉玄,因為一心想著如何布置陷阱,所以對山穀腳下的異動竟一時沒有警覺。


    然而,當他迴過神來,悄悄探出頭,向山穀中望去時,卻驟然愣住了,下一刻,心中便警兆頓生,也無法再去思考為何此地會出現肅甄部的騎兵了,隻迴頭對陳斯說出了一個簡單明了的命令:“逃!”


    而此時,百丈之外的穀底,黑色戰旗無風自動,兩列身著黑色鐵甲的肅甄部騎兵已經紛紛停住了馬蹄。


    最前方一名身材高大的將官,將手裏的黑纓長槍遞給一旁的年輕下屬後,從箭簍中取出一支箭矢,搭弓拉弦,寒芒所指,正是葉玄三人藏身的地方。


    葉玄不知道那鮮卑將官究竟是何身份,也無法去猜測,因為那個鐵麵遮住了一切秘密,但經曆過戰陣廝殺的他能感覺到,對方身上有著一股十分危險的氣勢,若不趕緊撤離,自己這一十三人,都將覆沒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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