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葉玄從雲山迴來後,時間一晃便過去了四天。


    作為林字營中存在感最低的職務,葉玄的這個將營掾屬當得還是比較成功的。


    最起碼,在他剛從雲山迴來的那晚,便被林瀟雲召到了主將營內,不為別的,就因為剛一到任便憑白無故的消失了兩天。


    而作為葉家軍的少主,又在荊州城養了一年傷,葉玄早已經我行我素慣了,所以也沒將這當迴事。


    然而當他踏進營帳時,才愕然發現,帳內除了林瀟雲和邵為外,竟然還有三名校尉和九名都尉。


    也就是說,林字營內的所有中上層軍官竟然都到齊了,林瀟雲隻等著要殺自己的威風呢!


    不過好在葉玄機警,及時將伊婁染要前來拜見的請求說了,又加上是初來乍到,便僥幸逃過一劫,少挨了一頓軍棍,隻是被邵為耳提麵命的“教育”了良久。


    也正是因為葉玄這樣獨特的出場方式,才使得營中的各個校尉和都尉都記住了他。


    自那一晚後,提到新到任的將營掾屬,可能沒人知道那人是誰,但提到葉玄葉景之這個名字,營中的多數將官都能將它與那個一上任便失蹤兩天的愣頭青聯係起來。


    更讓他們稀奇的是,如此目無軍法的人,竟然還沒挨板子!


    要知道,林字營的軍規在五營之中是最為苛刻的,他們吃板子吃得最多的時候,正是剛進營的時候,而這一頓殺威棒竟讓他給逃過去了!


    於是,那些將官們對葉玄的印象便更加深刻了,以至於葉玄這幾日在小城內巡查的時候,偶爾碰到一些偏尉或都尉,對方竟能認得出自己。


    不過稍微想想,葉玄也發現自己其實並不難認。


    畢竟整個曲邑小城內,一天到晚不著鎧甲,穿著一身寬袖長衫四處閑蕩的人的確不多,如果那人身後還跟著一個年級不大的跟班的話,自然就更好辨認了。


    陳斯作為將營親衛,在城內的時候並不需要跟在他身後,不過他把趙方留了下來,以便葉玄差遣。


    這四天時間,葉玄的任務也多是巡視,上午下午和晚上各一次,這原本是偏將邵為的事,現在落在了葉玄的身上,一來是減輕了邵為的負擔,二來也算是對他的一種曆練。


    有過兩年軍營生涯的葉玄自然知道,這巡城雖然看上去是無所事事的樣子,但實際上在這樣平靜的時候,是最能曆練新人的。


    在巡查的過程中,城內軍士間的矛盾糾紛、下層軍官對糧餉的克扣貪墨、值守兵士的疏忽懈怠,等等等等,都需要他來監查,並及時出麵解決,這是一個很考驗應變能力的職位。


    而且林瀟雲還要求他隻能“暗中”進行。


    也就是說,葉玄不能帶著大批護衛在軍營內大搖大擺的巡視,而隻能帶著小個子的趙方一人,一邊裝作閑蕩,一邊糾察。


    林瀟雲這樣做,一是能通過葉玄這個新到任的將營掾屬,更為真實的了解下層軍士們的情況,當然,也是能夠讓葉玄可以更快的融入到林字營中去。


    至於其間可能會有某些不老實的軍士將官記恨葉玄,這一點,葉玄不在意,林瀟雲更不會在意。


    或許,在林字營,需要的隻是下級對上級的絕對服從,至於這服從是不是發自內心的,就不那麽重要了。


    這一天,葉玄和往常一樣,在天黑之後,準備去主將帳接過將令,然後例行每日的巡查。


    不過,當他剛剛踏進主將營帳時,卻驀然發現,簾幕兩側竟有八對如劍鋒般的目光同時刺向了自己,讓他渾身一凜,腳下驟然定住了。


    那八名玄甲衛士雖然沒有對他拔劍相向,但他們那搭在劍柄上的手和微微踏前的腳步,還是讓葉玄感受到了濃濃的殺意。


    最後,在上位那一個長者的揮手示意下,八名甲士才又紛紛退下一步,迴到了原位,臉上仍舊保持著冷漠嚴肅的神情,就好似沒有看到葉玄一樣。


    那長者不是別人,正是越王司馬徽。


    此外,葉玄還發現,此時的營帳內,除了林瀟雲和邵為外,還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身著銀白鎧甲的偏尉虞青,另一個葉玄也曾遙遙見過一麵,正是那個身形單薄的儒衫少年。


    而那儒衫少年看著葉玄驚愕的模樣,不禁眉頭輕挑,掩嘴輕笑了幾下,但很快就恢複了一臉淡然的表情,眼睛掃向別處。


    葉玄顯然沒有料到會在這裏見到越王,於是不由得愣住了片刻,反應過來後,方才抱拳參拜道:“林字營掾屬葉玄,參見殿下!”


    “免禮!”


    葉玄聽罷,抬起眼來,再次掃視了一圈帳內,便敏銳的察覺到,貌似這樣的場合,自己並不適合多待,於是直接向林瀟雲道明了來意。


    林瀟雲將銅牌將令扔給他,道:“去吧,這令牌明日再還!還有,殿下在此的消息不要泄露出去!”


    葉玄抱拳,道:“卑職明白!”


    將將令收好,葉玄便轉身離開了營帳,一刻也不願意多留。


    因為在心底裏,他對於越王司馬徽是有恨意的,不過是怨恨,而不是仇恨,即便遠不到勢不兩立的地步,但也絕對做不到忠心和坦誠。


    若不是北伐需要,他也不會委身於五營軍,投效到司馬徽旗下。


    所以,麵對此等場合,他沒辦法做到坦率應對,隻覺得渾身不自在,或許避開,心裏會寧靜一些......


    “此人可還靠得住?”看著葉玄離帳而去的背影,司馬徽問一旁的林瀟雲道。


    林瀟雲聞言先是一怔,很快他便明白了司馬徽的意思,迴道:“義父放心,此人是聰明人,輕重緩急還是分得清的!”


    “嗯,是聰明人最好,聰明人才更好駕馭,也有價值留在這將營!”說著司馬徽偏頭對虞青道:“青兒,此人值得你結交一下!”


    虞青聽罷,笑了笑道:“不瞞父親,孩兒正有此意!”


    “哦?”司馬徽一笑,接著道:“說說你的理由!”


    “孩兒隻是覺得,若是尋常人物,斷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將那千餘流民從雲山平安送至江南的,葉掾應是胸有丘壑之人!”


    司馬徽聽罷,搖了搖頭,又問道:“你可曾聽說過‘趙尹贈笛’的軼事?”


    虞青見司馬徽的反應,不禁微微皺起眉頭,不解的迴道:“似曾有聽聞,但這和您問得有什麽關係嗎?”


    “趙尹曾是名噪洛陽的傑出樂師,亦是虛家軍中的骨幹將官,其人文武雙全,風評甚佳,在中原頗有些名聲,而江北的年輕一輩中,唯有這個葉景之能與之相提並論,因此趙尹贈笛的雅事才廣為流傳!”


    “此人是江北年輕一代中的俊傑人物,將來也會接承梁郡公府,雖然如今,葉家軍已經沒落,但梁郡公府在北人中的名望和影響依然龐大,若他能為你所用,其背後潛在的勢力也將被你所得,明白了嗎?”


    因為邵為也出了將營,所以此刻營帳內沒有外人,司馬徽說話也更加直白:“你記住,以後若要結交一個人,他的人品如何,他的能力如何,這都不重要,隻有他身後的勢力,才是最重要的!”


    虞青聽聞,似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迴道:“是,孩兒受教了!”


    “哦,對了!”司馬徽似乎想起了什麽,對林瀟雲道:“你說明天那個伊婁部的族長要過來拜訪,這件事就交給他們兩個全權接待吧,一個將營掾屬,一個駐軍偏尉,正合適不過!”


    司馬徽一行人原是準備當日折返的,但聽說伊婁部的單於要來拜訪,所以才決定多在曲邑停留一天。


    當然,司馬徽在曲邑的消息決不能泄露出去,他自然也不可能親自去接見伊婁染,所以這件事還是得由林瀟雲出麵。


    不過,現在司馬徽這樣一提,便是將決定權轉到了葉玄和虞青二人的手中,也算是給他們兩人共同處理事務的一個機會。


    林瀟雲理解司馬徽的想法,輕輕一笑,自無不允。


    說完這些,幾人的話題又轉迴了家長裏短和軍營趣事,氣氛也慢慢恢複了原先的輕鬆愉悅。


    不過,一直坐在一旁的虞姝蕊那雙彎彎眼眸中,卻是比剛才更加的異彩連連......


    從將營出來後,葉玄今夜的巡查便有些心不在焉,看上去怏怏無趣的。


    趙方先前還有些疑惑,但見葉玄沒有要說的意思,也便不敢多問,隻是比以往更加老實的跟在後麵,不發一言。


    大約半個時辰後,原定的路線都已經走了一遍,例行的巡視也就基本結束了。


    葉玄立於曲邑小城的城牆上,麵朝北方,望向遠處的那一片黑暗,輕輕舒了口氣。


    “你先迴去吧,我還有些事!”葉玄不迴頭的對身後的趙方吩咐道。


    “是!”趙方很識趣的什麽也沒多問,抱拳行禮後便下了城牆。


    趙方下去後,這黃土夯製的城牆上便顯得越發空蕩了,除了兩邊城角的了望樓上有值守的兵士外,整個城牆道上,隻有葉玄一人,冷冷清清。


    他順手將火把插在了牆縫間,隨後兩手抱於胸前,整個人斜靠在護牆上,偏頭望向北方,開始發起呆來。


    墨黑的雲層漸漸蓋過殘缺的月光,在這祥和的黑夜,葉玄不禁覺得,一個人靜一靜也挺好,他此刻的確需要收拾一番自己的心緒。


    他知道,在黑夜的那頭,是曾經巍峨的洛陽城,也是他長大的地方,是故鄉。


    半個月前,剛來江北的時候,他便已經確定了洛陽光複的消息,也曾想過是否再迴一次城內看看,但很快他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即便那座府邸還在,即便那條街道還在,但那些曾經可親的人,卻是都不在了。


    物是人非,徒增惆悵,又有何必呢?


    正如伊婁林對自己所說,人,不能總是沉湎於過去的。


    話雖如此,但那些過往它就在那,即使隻是短短的迴瞥一眼,也依然會令人感傷。


    或許,若不是今日再見到司馬徽,聯想起一年前的那些悲劇,這一直掩埋於心底的情緒,也不會突然就無法自抑的翻湧出來。


    而黑夜與軍營,顯然放大了這種情緒,令他不得不支走趙方,一個人獨處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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