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邊整理,一邊講一些輕鬆愉悅的話題。


    對於伊婁林來說,中原的很多成語典故和節日風俗都十分有趣,也是她過去十六年來從沒有接觸過的,因此聽得相當認真。


    而對葉玄也是如此,塞外鮮卑的一些習俗,以及伊婁部的很多族中傳說,他同樣沒有聽說過,此刻聽伊婁林講來也覺得十分有意思。


    例如,同中原的乞巧祈緣類似,塞外也有一種“采葉”的風俗。


    和牛郎織女的神話故事相仿,那是一個癡情女子日夜守望情郎從戰場歸來的傳說,與詩經中的《君子於役》一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講述的故事同樣淒厲悱惻:心上人出征遠方,癡情女郎日日在約定的那一棵蒼樹下等候,一日不得歸便采一葉。


    最後春去秋來,所有出征的戰士都已凱旋歸來,她的情郎依舊不見蹤影。


    但她依然願意相信對方當初許下的誓言,癡癡等候,直到最後的最後,她在守望中黯然消瘦,鬱鬱而終,也沒有等到心上人的歸來。


    而那棵約定中的蒼樹,也在她香消玉殞的那一夜落盡青葉,變成一棵光禿禿的沉寂死樹。


    “葉落,葉歸,君不歸,


    君來,君去,妾亦去。”


    這是伊婁林按照中原的習慣翻譯過來的兩句歌謠,那兩句本來的鮮卑歌謠,伊婁林也淺淺唱給他聽了,旋律動人,配上伊婁林那清麗的嗓音,讓人陶醉。


    因為這一個傳說的流傳,鮮卑各部也漸漸產生了一種名叫“采葉”的風俗:每年盛夏過後,樹葉枯黃之前的圓月之時,婦人采葉以求保佑丈夫一生平安,妙齡少女采葉則祈望遇到那個值得她一生守望的心上人。


    當然,一年隻采一葉,珍藏起來,待遇到心上人時,這一片片樹葉便是定情信物了。


    聽到這裏,葉玄不禁抬起頭來,深深的看向了伊婁林。


    而伊婁林望著葉玄的眼睛,似乎也明白了什麽,說著說著聲音慢慢小了下去,最後紅著臉,聲若細蚊的道:“看我幹什麽!哼!你休想!”


    正當葉玄準備露出失望的神情時,伊婁林卻是慢慢低下了頭,裝作繼續整理帛書的模樣,然後一瞥眼,那更加微弱的細膩嗓音又悠悠飄了過來:“還沒到時候呢……”


    平時伊婁林總是一副可人的模樣,安靜、清純。


    然而這剛剛低下頭去的一瞥眼,卻又十分嬌豔,加上那緋紅的臉頰和微微嘟起的紅唇,竟有一種骨子裏的嫵媚,直直勾人魂魄,令人移不開眼。


    葉玄不由看得癡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心底的那根弦,方才的確被狠狠撩撥了一下。


    良久,葉玄才從剛才的砰然心動中走出來,開始專注於手下整理的書籍,盡量使自己不至於失態。


    “咦?”


    正在此時,一張淺黃的薄紙從兩本書間掉落在地上,葉玄彎腰撿起時才發現有些眼熟的樣子,不禁輕輕詫異了一聲。


    紙是中原很常見的竹帛紙,但看著上麵的字跡,葉玄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因為這分明就是自己的字跡嘛!


    雋永靈秀的行楷,字裏行間還流露出一種狂躁的氣息。


    然而正是這樣一種蒼勁放肆的筆墨,卻寫就了一首溫雅清新的詩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秀瑩,會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


    這是詩經《國風》中的《淇奧》,一首思情詩。


    可葉玄清楚的記得,當時他向伊婁染要來筆墨紙硯,寫下的詩一首是王粲的《七哀詩》,另一首是應瑒的《撰征賦》,他沒有寫過這首《淇奧》啊!


    葉玄困惑的抬起頭來,看向對麵的伊婁林,卻發現伊婁林神色也有些許異樣。


    她正緊咬下唇,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目光不停的在葉玄臉上和那帛紙上來來迴迴,臉色微紅,看上去有些慌張,卻又滿是期待的模樣。


    “這首詩……是你寫的?”葉玄對自己的猜測有些難以相信,說話也有些支支吾吾。


    伊婁林知道葉玄已經猜到了,原本以為他會直接誇自己的,但她沒想到葉玄竟然還要滿是懷疑的問一句,於是乎心裏便有些不滿意了,似乎是感覺自己這一年來的努力受到了質疑一般。


    “哼!不像嗎?”伊婁林沒好氣的說道。


    “像!像!不不不,是好!好!寫得真好!”


    “真寫得好?”


    “真的寫得很好!”


    “那……比你寫得好嗎?”


    “嗯!比我寫得還好很多!”葉玄笑了笑,昧著良心答道。


    “哼!算你識相!”伊婁林甜甜的笑了,笑得很傻很天真。


    葉玄又重新端詳著手裏的這一首《淇奧》,隻覺心中暖流湧動。


    他知道,臨摹自己的字跡,伊婁林一定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否則,作為一個從小沒有練過書法的塞外女子來說,是絕不可能模仿到這種程度的。


    至於這首詩的含義,他不知道伊婁林是否真的知曉,但他也已經不在乎了。


    一首情詩,無論是她有意還是無意選中,藏於其中的情意就已經足夠美好了。


    “這首詩能送給我嗎?”


    望著葉玄暖流波動的雙眸,剛剛還得意洋洋的伊婁林聽到這句話,竟刹那間紅了雙頰,變得羞澀扭捏起來。


    “你……真要啊?”伊婁林望了望一旁,沒看到伊婁染的身影,於是怯懦懦的小聲說道:“其實這不是最好的,還有寫得比這張更好的,要不我把那張寫得最好看的給你?”


    “不用,這張就好,隻要是你寫的,就很好!”葉玄的聲音也不大,就他們兩人聽得見,但依舊使得伊婁林的雙頰更加紅燙了。


    “嗯……”


    伊婁林答應後,葉玄也將這首詩折了起來,放進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之內,不敢多顯擺,免得被伊婁染鑽出來壞了好事。


    一個上午的時間,兩個人就在這樣祥和溫馨的氛圍中,整理了伊婁染書房中的百來冊書籍,將它們一一擺在院中,晾幹潮氣。


    在冬日的陽光下,書變得暖暖的,人也暖暖的,心,也是暖暖的……


    然而,美好的時光總如白駒過隙,葉玄也不能一直留在伊婁部。


    作為林字營的新任將營掾屬,雖是閑職,但一到任便無故缺席總是不好的,因而,吃過午飯,葉玄便要告辭迴曲邑了。


    葉玄臨行前,伊婁染向他隱晦的表露了心中的擔憂:


    經曆上次一事後,晉軍雖然對伊婁部不再抱有敵意,也沒有刻意去打擾為難伊婁部族民的尋常生活。


    但那些留守的五百晉軍將士,仍然戒備森嚴,甚至曾有數次與族中外出的獵戶爆發了衝突,雖然最後都平安化解,不過這些事仍舊讓伊婁染這位單於有一些心中惶惶。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見一次晉軍的高層,表明自己伊婁部的立場,最好是能勸說對方將雲山外圍留守的五百晉軍撤去最好,這樣應該能避免不少誤會。


    葉玄聽罷,爽快的答應了下來,在他來之前,本就聽留守此地的偏尉虞青提到過申請撤軍迴營的事情。


    而作為將營掾屬,這也正是自己分內的事,當然有權力當場答應下來。


    隻是最後做決定的是林瀟雲而已。


    得到了葉玄的答複,伊婁染心滿意足的將他送出了伊婁部營寨,並私下約定在五日之後親自前往曲邑拜會,到時便由葉玄引見。


    送行的人不多,隻有伊婁染和珂奴二人,但族裏看熱鬧的人倒不少,裏裏外外幾乎將營寨大門完全堵住了,畢竟,有資格讓一族單於親自送行的人實在不多。


    而更重要的,是這個晉國少年昨日竟然打敗了族裏那個武力超群的怪物,使得今年的冬獵擇親不得不向後推一年,也讓那些垂涎伊婁林美色的少年們又重新燃起了強烈的希望。


    所以送行的人群中,那些少年郎看向葉玄的眼光也多有崇敬和感激,這倒是讓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過,人群中卻並沒有那個渾身淡紅的靚麗身影,但葉玄知道,她一定會在前方某個地方等著自己。


    上馬揚鞭,葉玄疾馳而去,離伊婁部的營寨越來越遠,也是在這時,伊婁染仿佛才反應過來,迴頭對珂奴道:“咦?奇怪,怎麽不見小林?你看見她沒?”


    珂奴一臉茫然的搖了搖頭,不明所以。


    伊婁染的嘴角抽了抽,似乎有些牙疼,這個妹子,真是越來越不讓他省心了!


    葉玄渡過滁水,翻上山嶺,果然在山嶺的另一側看見了那個等候的身影。


    伊婁林俏生生的立於雪地上,牽著一匹棗色駿馬,正癡癡的看著他,笑靨如花,豔麗的紅裙隨風而舞,宛如一朵灼灼桃花綻放在這潔白雪原上。


    葉玄下了馬,快步走過去,雪地上的兩道影子也越來越近,最後合成了一道。


    “以後要常來看看我,在戰場上要保護好自己,不能再受傷了,如果你有什麽三……三長……”


    “三長兩短。”


    “嗯……如果你有什麽三長兩短,我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伊婁林絮絮叨叨的說著,將葉玄抱得更緊了。


    “放心吧,我現在在將營任職,不需要上陣拚殺的,以後一旦有閑暇,我一定會過來看你的!”葉玄聞著懷中的芬芳,溫柔的撫著伊婁林披散的秀發,輕聲寬慰道。


    “時間不早了,讓我送你一程吧!”伊婁林離開葉玄的懷抱,不舍的說道。


    葉玄抬頭看了看漸漸斜向西麵的太陽,點了點頭。


    隨即,兩人各自上馬,並轡向著曲邑的方向而去,大約送出十裏地,葉玄勒住馬,讓伊婁林先迴去。


    於是,在葉玄的目送下,伊婁林一步三迴頭的迴了雲山的營寨。


    而葉玄也在看不到伊婁林的背影後,快馬加鞭的在日落前趕迴了曲邑小城……


    ************


    此時的南陽城,主帥府邸內已經掌起了燈燭。


    屋簷上的積雪尚未完全消融,滴滴答答的水珠在暗淡夜色中透著寒氣,府內的衛士五步一隔,操戈執戟,神情肅穆,似乎使得整座宅邸也籠罩了一層清冷莊重的氣氛。


    然而,廊角處,一個少女的身影忽然出現,打破了這種淡漠死寂的氛圍。


    少女的個子不高,身形單薄,顯得有些稚嫩,看上去頂多十三四歲的模樣,一頭黑發高高束起,紮成兩個雙環髻,再配上那彎彎的細眉和左顧右盼的剪水雙眸,說不出的靈動可愛。


    她一路蹦蹦跳跳,向著正堂方向而去,完全不顧身後打燈仆娘的輕聲叫喚,那一身的鵝黃宮裝也跟著她的身影飄飄揚揚,在長廊上留下一路芳香。


    即便她嘰嘰喳喳的笑個不停,聲音又清亮,但長廊邊值守的衛士們,卻依然目不斜視,不敢有絲毫分神。


    這些的衛士都是最早跟隨司馬徽起事的兵將,值守帥帳這麽多年,都深深的悟出了一個道理——千萬別招惹這個叫虞姝蕊的小姑娘。


    否則,會被坑得很慘!


    例如,你隻要在她麵前微微撓一下癢,到了親兵統領武升那裏,就可能莫名其妙的變成“值守的時候偷吃了包子”——這樣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過錯,從而換來一次鏟屎挑糞的“光榮使命”。


    當然,你可以辯解,但大統領是不會信的。


    那位看似憨厚老實的武大統領,隻相信小郡主“精明的眼光”。


    虞姝蕊雖然沒有正式受封郡主稱號,但她那刁蠻的性子,簡直就像天下郡主的標配一般,是早已在帥帳出了名的。


    所以,當那些好不容易輕鬆一些的帥帳衛士,時隔一年後再度聽到那令人恐懼的聲音時,曾經籠罩在他們心頭的陰影,也很快隨之而來。


    今天的小郡主一路嘻嘻笑笑,心情看上去十分不錯,這不禁讓那些值守的衛士心底裏都暗暗鬆了一口氣。


    不過,在正堂外,那靈動的少女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她悄悄從門邊探出頭,向裏望了望,見堂中還有其他人在,便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又悻悻的退了迴去,極懂事的候在了門外。


    堂內有一位長者,正向她的父親稟報著軍中事物,聲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近日天氣寒冷,祖字營迴報,說坤澤已經完全凍上了,而且冰層還很厚,據說都能在冰上跑馬,祖將軍擔心肅甄部會借此機會突襲洛陽城內的守軍,因而請求再調一旅進駐城內!”


    “嗯,這件事準了!”司馬徽沉吟片刻,接著道:“今年冬天還很長,如今雪尚未融,我看這天氣,估計過不了多久還會有一場大雪,得確保洛陽城內守軍的糧草充足,另外,若有突發情況,祖字營也要保證在第一時間能增援城內守軍!”


    “殿下所言,臣會一一告知祖將軍的!不過若真有大雪,我軍其實也能做一些小動作的!”


    “哦?你又想到什麽損招了?”


    “嗬嗬嗬,越王見笑了!”序右使笑著答道:“肅甄部如今屯大軍於陳邑和興山兩地,雖然能有效扼守住我軍兵鋒,但在這樣的天氣下,糧草對於他們來說也是難題!”


    “那兩地地勢險要,少有人煙,靠劫掠不可能獲得大軍所需的糧草,狩獵更不可能,所以他們隻能從鄴城獲得補給!”


    “而據臣所知,從鄴城到陳邑,中間隻有一條橫穿太行山脈的羊腸道,雖然此道有肅甄部重兵把守,但我軍也無需切斷此路,隻要偶爾在他們運糧的途中給他們製造一點小麻煩,便足夠了!這樣,或能使他們自顧不暇,也就可免了祖將軍的那份擔心了!”


    司馬徽想了想,點了點頭,道:“嗯,此法確實值得一試,不過前去的兵將必須身手了得才行,不然也是白費力氣!”


    “此事交給林字營最為合適!”序右使捏著胡須道。


    “不錯,易丞辦這事是比較拿手的,就這麽定了吧!”司馬徽點了點頭。


    “是,那臣這便去安排!”


    “有勞序右使了!”


    “臣告退!”


    …………


    見須發泛白的長者出來,候在門外的虞姝蕊和她身後的仆娘都屈身行了一禮。


    對於這位和藹慈祥的序右使,少女心中還是十分尊崇的。


    序右使笑著頜首示意,步伐穩健的飄然而去。


    虞姝蕊邁步進了大堂,一路小跑的撲到司馬徽懷中,聲音糯糯的撒嬌道:“爹爹,我們什麽時候去看大哥哇!”


    司馬徽寵溺的揉了揉她的頭,笑道:“過幾日吧,過幾日爹爹就帶你去看看你哥,好不好?”


    “真的?”


    “當然是真的,爹什麽時候騙過你?”司馬徽故作嚴肅,道:“不過你可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能讓人看出你是女孩子,知道了嗎!”


    “知道啦知道啦!”少女滿口答應,心中卻想著,自己有近一年沒有見到大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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