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柟看著木案上的膳食,自然沒什麽胃口,再者,她對於這裏的兵卒,也確實信任不過。


    而蘭致迴到廳堂後,便開始著手處理戰後的事宜了。


    對於此次的巴中大戰,沒有任何人會預料到事態竟會發展成如此地步。


    自己和方奎率五千殘兵流民,屯居於巴中山地,不料卻被吳王大軍所圍,原打算固守此地,待虞公援軍趕到,再尋機突圍。


    可不想天公作勢,突降驟雨,使得山中蓄湖水位暴漲,於是,兩人登山而望,決定借助地形,水淹三軍。


    因而,對於此戰,蘭致尚需要統籌各方消息,將戰況盡快呈報給虞公和左右使,分析形勢,並言明請罪。


    此外,自己夜間還要替換房奎,督查巡防,安置災民,如此,便自然顧不上司馬柟了。


    但關於這位平陽郡主,蘭致心中其實早已有了處置方法:以司馬柟為質,換取長沙王退出蜀地。


    這樣,無論對長沙王,還是對虞公,都是可以接受的條件,也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經此一戰,長沙王或許已經萌生退意,而此時再以司馬柟為質,定會事半功倍。


    而若長沙王退出,吳王在經此大敗後,也斷然不會再獨撐巴蜀局勢,撤出,自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忙忙碌碌,還是在第二日午後,聽衛兵來報,說司馬柟並未進食,蘭致這才決定抽出時間,過去看看。


    推開房門,司馬柟正懶懶的趴在一席木案上,一隻手把玩著燃盡的熏香爐,嘟著嘴,不知在想些什麽。


    見蘭致進來,才抬頭看了一眼,眸子中閃過一絲靈光後,便又低下頭去,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而旁邊兩個席案上的膳食和衣物,都還整齊擺在原處,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蘭致見司馬柟雖然模樣有些憔悴,但那雙眸子中閃過的靈光,至少可以證明,她並沒有想不開、尋短見什麽的,如此,便也讓他安心一些了。


    稍稍思索片刻,蘭致似乎想清楚了原因,笑著道一句:


    “郡主還請放心,此地沒有要謀害郡主之人!”


    司馬柟停了下來,抬起頭,看向蘭致,輕哼一聲,幽怨的道:“我怎麽知道呢!”


    蘭致沒有說話,隻是彎腰拿起木賜上的筷子,夾一塊肉食,放入自己口中,然後咀嚼一番,吞下肚去。


    司馬柟雖然頭偏向一邊,但時時側過目來,看一眼蘭致,又迅速轉迴去,然後跟著咽一口口水,卻也掩飾得毫不在乎一般。


    蘭致見狀,對外喚來兩名戍卒,又端了一份熱氣騰騰的膳食進來,將那份換了出去。


    和剛才一樣,蘭致拿起筷子,夾了一點,放入口中,又當著司馬柟的麵,咽了下去。


    最後,看著司馬柟,笑道:“郡主可還有疑慮?”


    “哼!”司馬柟頭再度偏向一邊,將不自覺望向這邊的目光也收了迴去,看往他處,不再理會蘭致。


    “請郡主慢用!”蘭致說完,便客氣的俯身行一禮,向後退出了廂房。


    而正當他關上房門時,卻聽司馬柟清新婉轉的聲音響起,癟癟嘴,幽幽道:“以後就你給我送飯吧!”


    聲音不大,言語羞澀,說到最後,近乎於低聲呢喃了,但措辭中卻是透著滿滿的傲慢和命令感。


    蘭致聽聞,淡然一笑,輕聲道:“遵命!”


    於是,便從外麵鎖上了房門。


    而司馬柟見蘭致出了廂房,也慢慢站起身來,接著,故意在膳食席案前來迴往複幾遭。


    然後,又停於房門處,透過縫隙,確定外麵無人偷看後,這才安心迴到席案前,拿起碗筷,大口吃了起來,絲毫不注意端莊尊貴的形象了,畢竟,也是餓了一天了。


    隻是快吃完時,司馬柟眼光一掃,竟瞥見在席案木賜的另一角,赫然躺著另一副竹筷,而那副竹筷,明顯沒被人動過!


    司馬柟偏著頭,水靈靈的雙眼眨了眨,似乎慢慢明白了過來:


    那副竹筷沒人動過,那自己手裏的這副是......


    想到此處,司馬柟的身體頓時一怔,白淨的小臉一瞬間憋得通紅,耳垂如火燒一般,慌亂不知所措的心,在胸口劇烈跳動,腦海在一片空白之後,便陷入各種混亂,甚至連唿吸都變得紊亂。


    保持一個姿勢僵住良久後,司馬柟反應過來,這才將還含在嘴裏的竹筷抽出,頗有些討厭的一把拍在木案上,然後還要擰過頭去,“呸呸呸”的吐好久,又是喝茶又是漱口,良久才能正常的坐下來,稍稍平靜了。


    但即使是平複下來,司馬柟也不敢去想,因為一旦想起,便心跳急促,唿吸紊亂,耳根通紅,不知所措。


    從此以後,都是蘭致親自給司馬柟送的飯菜,但讓他有些不解的是,每次送飯進去,對方竟從不正眼看自己,更沒了傲慢輕視的眼神,有的隻是支支吾吾、躲躲閃閃。


    當然,對於這些,他也隻是疑惑納悶而已,並沒放在心上,軍務纏身,他也沒精力去在意。


    也是這幾日,司馬柟得知了蘭致對於戰俘的處置,此等軍務,她自然不可能親自去打聽,隻是通過房奎與蘭致兩人的爭吵,方才知曉。


    “九千戰俘!你要全部遣返!?你瘋了?!”


    原本寂靜的庭院,傳來正堂內的一聲怒吼,聲音粗獷雄渾,熟悉的人便知道,這是將軍房奎的聲音。


    隨後便是一陣安靜,似乎是蘭致在耐心解釋。


    而剛才那一聲怒吼,也驚動了房間內的司馬柟,她緩步走至窗前,撐開了木質窗戶,向著正堂方向望去。


    “如此處置,你如何對得起戰死沙場的弟兄,如何對得起虞公!”


    又是一聲憤怒的咆哮,從聲音中,已然能感覺到,此刻正堂內的氣氛,定是緊張到了極點,隨後,便又是一陣短暫的停歇。


    司馬柟透過窗口,有些憂慮的望著正堂,幾乎能想象到此刻堂內的場景:蘭致語氣柔和,正與滿腔怒火的房奎交涉解釋。


    這次安靜的時間更長一些,但隨後傳來的,便是正堂大門被猛然推開的撞擊聲。


    房奎踏著大步憤憤的出了正堂,身上的鎧甲也隨之“哐當”作響,臉色難看,沒有迴頭,隻是再度大吼一聲:“好好!都聽你的,此事我不再插手!”


    蘭致追出堂外,看著房奎憤然遠去的背影,眼神複雜,有些不安的搖了搖頭,隨即,欲轉身迴到堂內。


    但見側房窗戶處的司馬柟,蘭致卻又收起了不安的神色,抱以平靜謙恭的態度,對她俯身行一禮後,方才迴了正堂。


    似乎直到此時,司馬柟才有些明白,自己在大軍覆沒、逃亡被俘之後,仍能安然無恙、毫發未損,或許並不完全是因為自己尊貴的郡主身份,而是自己遇見了一位仁義之將,一位懂得人間溫暖、殺伐無情的主將。


    這也讓她明白了,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在知道對方就是敵軍主將,就是水淹三軍,致使六萬大軍全軍覆沒的罪魁禍首後,為何,自己仍對他恨不起來......


    再到後來,蘭致放鬆了對司馬柟的幽禁,白日裏,可允許她在宅院內自由行走,但是,出大院門樓,是絕對不允許的。


    於是,這些時日,無聊至極的司馬柟,自然也多了一件消遣的事——偷看蘭致執行公務。


    當朝的那些王侯將相,自己早已見識過了,但翻遍腦海,也並沒有多少印象深刻的賢者,吳王算是一位氣場不凡的王者,但總覺得又多了一份狡黠而少了一份壯闊。


    況且那種震懾人心的氣場,在她眼裏,不過是歲月的累積和經驗的堆疊罷了,就像是刻意粉飾過一般,而非渾然天成。


    “為王者,當氣吞山河;為侯者,應豪邁雄渾;為將者,必金戈鐵馬;為相者,定睿智賢達。”


    她也忘記了,自己曾在何處見過這句話,但當她躲於院中一角,偷看正堂中蘭致的身影時,這句話總會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隻是她覺得,在蘭致身上,顯現最多的,卻並不是豪邁雄渾的金戈鐵馬,而是氣吞河山般的睿智賢達。


    治軍,則賞罰分明、令行禁止,治民,則明察秋毫、仁義寬厚,動則如雷霆,靜則如止水,怒則能給人一種強大的壓迫感,而做到這些的,卻不過是一個年僅弱冠的小將而已。


    時光荏苒,一個月的時間轉眼即逝。


    和蘭致所言無差,長沙王的儀隊已經來到巴中城內,同時而來的,自然還有虞公和左右使。


    司馬柟一切安好,在小聶的攙扶下,緩步行至車架旁,在登上車輿時,停留了片刻,迴望那座宅院,像是在等候一般,良久,才目光閃動,進入簾幕之內。


    或許是軍務繁忙,蘭致始終沒有出麵,隻是臨行前,托一名貼身侍衛,將那枚刻有“晉長沙府”的玉環,歸還給了司馬柟。


    車架出了巴中城,搖搖向東,司馬柟時時掀開簾幕,迴望那座城池,漸行漸遠,然而此刻,卻是一種從沒有過的心情,迴望著......


    ************


    密集而急湊的鼓聲,驚醒了蘭致,也將他從迴憶中拉出,帳外,已有一縷陽光刺入,明亮而鮮豔。


    蘭致知曉,這是操練的鼓聲,也是黎明的開始。


    此處,是華夏神州,是北地中原,是洛陽城下,更是抗胡前線!


    抱起戰盔,取過佩劍,蘭致邁開步伐,掀開營帳簾幕,走入一片光明之中......


    而此刻的江南,建康的城垣之上,一位秀美的女子傲然立於城樓之上,膚色白淨,一襲紅裙,五官精致,長發飄揚,相較於五年之前,脫掉了那絲稚氣,而多了幾分成熟之美,曼妙婀娜的身姿也更顯風韻,唯一不變的,是那水靈烏黑的雙眸,和那典雅尊貴的氣質。


    女子越過秦淮河畔,望向浩浩大江,隻見一支浩浩蕩蕩的船隊,從西方駛來,船頭直指建康城。


    若是眼神再好一些,還能看到渡船上迎風飄展的朱紅“越”字王旗,和桅杆上尚未熄滅的明燈,紙質的燈罩上,便是一個墨黑的“蘭”字。


    一位侍女從身後走上前來,將懷中的紫色錦衣披在了女子肩上,然後,輕聲道一句:“起江風了,我們迴去吧,郡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晉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豐岩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豐岩木並收藏晉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