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車上的蘭致,手指幾乎要嵌入到木質的護欄之內了,身後的綠色戰袍隨著風起而飄揚。


    戰盔下的眉頭緊鎖,眼睛一眨不眨的緊緊盯著一步一步踏向己方的錚錚鐵蹄,而對方的步伐每向前一步,他都要在心中重新盤算一遍敵軍鐵騎距自己陣前的最近距離。


    他牙關緊咬,下顎幾縷悉數的胡須隨著對方的馬蹄聲,不停的在風中抖動,縱是心中的弦已經繃得直直的了,但他仍沒有下達戰令。


    可他仍在等,在等這場自八年前長安大戰以來,江北中原最為壯闊的一場大戰完完全全為自己所掌控的那一刻。


    等候著一個絕佳的時機,誓要將這數千重甲騎兵一舉殲滅在此地!


    “將軍!已不足三裏!”


    旁邊望台的旗兵盯著衝天的黃沙塵土,大聲向蘭致報告了一遍敵軍鐵蹄距步卒前陣的最近距離。


    蘭致的手抓得更緊了,他知道這場仗的重要性,也知道此戰的關鍵所在,此刻,十數萬大軍即將廝殺於這片方圓十數裏的洛陽南郊,作為主將的他一定不能有所錯亂,還得再等!


    “不足兩裏!”


    旗兵手中的大晉軍旗好似已經忍不住要搖動了,聲音中也有一絲焦急和不安。


    而此時,仿佛眾將士們頃刻安靜了下來,戰馬都變得沉靜,就連唿吸也變得輕微了,幾乎數萬甲士所有的目光,都在此刻聚集在了主帥雲車兩旁的望台旌旗上。


    蘭致的眼睛依然死死盯著一步一步踏著漫天揚塵而來的數千重甲騎兵,眉頭也已經完全擰成了一團,心中的那根弦也已崩到了極致。


    屏住唿吸,好似時間都變得緩慢,世界也漸漸的安靜了,隻有遠處那震顫大地的馬蹄節奏,轟鳴著,肆虐著,牽著心髒也開始在胸腔內劇烈的搏動。


    原本扶著護欄的一隻手此刻已經抬了起來,懸在空中,但沒有揮下,因為,還要等!


    “一裏半!”


    旗兵嘶喊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了,鐵騎仍在步步逼近,大地仍在惶惶震顫,對麵的殺聲震天卻和這邊的沉靜如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五營軍所有士卒都已經邁出了一步,手裏再次攥緊了劍柄長槍,因為以將士們對蘭致的了解,此刻,廝殺要開始了……


    “朔月陣!!!”


    大手猛然揮下,一聲壯闊的呐喊從雲車中散開,幾乎傳向了步兵陣營中的每一個角落,蕩漾在洛陽城池上空。


    紋有“晉”字的兩麵龐大軍旗開始在望台上按著同一種方式舞動,兩個旗兵也幾乎是同時喊出了聲:“朔月陣!!!”


    安書武和房奎迴頭看向了身後的望台戰旗,不由得都沉聲一句:“終於動手了!”


    說罷,拔出利劍,握緊長戟,衝著身後所有的騎兵大喝一聲:“五營軍!殺!!!”


    一萬騎兵如離弦之箭一般從步卒陣營兩側殺出,震天馬蹄聲帶起身後的塵土四起,徑直撲向對麵數萬胡寇鐵騎的兩翼。


    同時,伴隨著營陣上空的三角金色龍旗起舞,八個萬人步卒方陣迅速分開,散成八十個千人方陣,而兩側的方陣順著坡勢快步隨著衝出的騎兵殺向前方。


    對麵由重騎領頭的數萬胡寇,此刻已經開始收縮,成一大片三角突破陣型,向著自己所在的中軍部分直直衝來,但蘭致所創這“朔月陣”的目的正是如此!


    立於雲車之上,放眼望去,此刻“朔月”已成,中軍前為三十個千人方陣,分三層排布,位置在最裏側,向後緊挨著主帥的中軍方陣,為整個陣型中最為堅實的一部。


    而越往兩側,則層數逐漸遞減,且作戰位置越發靠前,直至兩端的兩個千人方陣完全突出,但其緊隨騎兵之後,主要依靠騎兵保護。


    蘭致自然清楚,這樣排兵布陣的危險,若是中軍前的三十個方陣不能抵禦胡寇的鐵騎,則主帥必將葬身於鮮卑人的馬刀之下。


    但與之相對,若此三十個關鍵方陣能擋住胡人衝殺,則全軍立馬能合圍胡寇,全殲敵軍!


    然而,蘭致相信這一批自北伐以來一路衝殺斬敵的將士!


    他理解眾將士心中的那種國仇家恨,也知道眾將士胸中的那股複國渴望,更明白眾將士骨髓中刻著的誓不為奴,他信任這些一路從蜀地到荊州,再從荊州收複洛陽的五營軍弟兄。


    因此,他願意將自己的性命托付給他們,並要以此來贏下故都前的這一場大戰!


    “五百步!”


    敵軍那名領軍將領對五營軍的陣型變化顯然絲毫不在意,可以看出,他亦是目的明確——“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


    然而,此刻他身後的萬餘輕騎卻已經被晉軍半包圍了。


    距離越來越近,近到蘭致在雲車上已經能清楚的看到那名老將的臉了,甚至能感覺到對方那滿懷殺氣的眼神,和一種殺破軍陣直俘主將的執念。


    無數的箭矢此刻已經寒光點耀,隨著五營軍弓箭手的弓弦瞬間歸位,穿雲而出,密密麻麻,蓋過了天空原本就有些昏暗的陽光,如傾盆大雨般向著數萬獨孤騎兵傾瀉而去,砸在重騎兵的鎧甲上鐺鐺作響。


    此戰不同,防禦容不得絲毫倉促,已經,不能再等了!


    “防禦!!!”


    蘭致鼓著布滿血絲的雙眼,狠狠瞪著越來越近的獨孤鐵騎,雙手緊緊扶著雲車護欄,身子完全探出,頸部的青筋暴起,聲嘶力竭的喊出了這一聲至關重要的命令。


    兩麵大旗再次揮舞,而中軍前的那三十個方陣即刻就位,一人多高的鐵甲盾被狠狠嵌入草叢下的泥土之中,前兩排重甲兵彼此攙扶、互相借靠,共同撐起了擋在整個陣型最前方的第一道防線。


    “長槍隊!!!”


    陣營中千夫長雄厚的聲音如雷貫耳,漫徹在整個方陣的上方。


    沒有絲毫遲疑,三四排士卒手中的三丈長槍,齊齊下放,完完全全架在了前兩排鐵甲盾之上,寒光點綴的槍尖伸出防線一丈有餘,這個高度,對準的正是馬的頸部。


    後排的弓箭手不停的拉滿弓弦後又鬆開,然後又再度搭箭拉弦,他們彼此都知道,他們的箭多射出一支,對麵的鮮卑騎兵就少一個,前排掩護自己的戰友就能多活一個。


    “五十步!!!”


    肅甄部的重騎已經就在眼前了,已有各式各樣的武器朝著五營軍的防禦方陣飛來。


    而此時,五營軍的眾將士終於不再沉靜,憋足了氣力,最後一口大聲唿出:“殺——!”


    數萬人的呐喊頃刻間爆發,完完全全蓋過了迎麵而來的叫喊聲和馬蹄聲,也蓋過了望台旗兵的最後一句唿喊。


    刹那間,中軍前的整個陣營揚起了漫天的飛塵,戰馬悲拗痛苦的嘶鳴聲,沉沉倒地的悶哼聲;戰士拋出一切的呐喊聲,慘叫聲,怒吼聲;馬蹄踩踏鐵甲盾厚鈍的撞擊聲,重重掘地的摩擦聲;刀劍鎧甲碰撞之聲,槍刃捅入戰馬胡寇身軀之聲……


    千種萬種,各型各色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彼此糾纏縈繞,從這條不算漫長的防禦線上漫散開來,襲向了這個戰場的所有心靈,也迴蕩在洛陽城的每個角落。


    一年前,被肅甄鮮卑屠殺的洛陽十萬軍民,此刻屍骨仍然堆積在城內,隻是早已化作兩座白森森的骨山,縱使是從前的長襟衣冠,今日也僅餘下一些空蕩的殘袖敗絮,在秋風中搖曳。


    城外的廝殺聲此刻也蕩漾在這兩座骨山之間,是告慰,是祭奠,是控訴,更是昭告,是誓言!


    滾滾黃塵中,戰馬翻過鐵甲盾重重栽倒入營陣之中,最後被一圈圈的長矛利刃所掩蓋。


    肅甄兵士亦是奮力從被刺殺的馬上一躍而下,撲向防線後方,而後排的持劍將士也衝上前排,與其廝殺,掩護持盾的鐵甲兵。


    在愈漸混亂的方陣之內,沾滿血跡的長槍和劍刃四處揮砍,遍地屍骸手足相枕,更有無數獨孤兵士穿掛在長槍之上,戰馬和將士的遺骸沿著防線堆徹如山。


    四濺的血流蓋住了漸起的黃土,卻又激起更加濃厚的飛塵,血,早已淹沒了草地,將整個大地染為一片墨紅,後麵的獨孤騎兵仍如同潮水般襲來,衝撞在五營軍的防線上,就如滔天的海浪拍打在巍峨的礁石上一般。


    數萬鐵騎不計生死、前仆後繼,好似一股決堤後的黑色洪流,不顧一切的蓋向了五營軍的前陣,沒過多久,第一道防線便已崩潰,後續的戰馬殘踏著同伴或敵軍的屍體,繼續衝殺,向著第二道防線襲來。


    “鳴號!合陣!!!”


    蘭致看著步步突破向前的鮮卑騎兵,大吼著,對雲車下的傳令兵疾聲命令道。


    號兵不敢有絲毫遲疑,費力的吹響了一人來長的號角,沉鬱而冗長的號聲極具穿透力,頃刻間便傳入了這城下數萬五營軍將士的耳中。


    房奎聽見號音,急急的勒住戰馬,起身迴看了一眼身後的情況,然後衝著身邊的將士疾唿一聲:“合陣!諸位將士!隨我殺!!!”


    說罷,揚鞭策馬,揮殺長戟,駕著戰馬迴繞一圈,領著身後的將士向著肅甄騎兵的後方殺去。


    那原本還在與胡寇側翼廝殺的五營軍騎兵,雖然看上去毫無章法,但號聲一響,再加上房奎的奮力一唿,也即刻勒馬而去,不再糾纏,隨著前方的主力而去。


    如此,房奎所領的五千騎兵漸漸完全擺脫了敵寇側翼的糾纏,繞過一個大圈,緊緊跟隨在了肅甄部的兩萬餘騎兵之後。


    而安書武則分出麾下的三千騎兵橫向突破了胡寇的騎兵軍陣,全然抵達到原本房奎所掩護的步卒陣營那一側。


    兩側各數千騎兵掩護著十數個步卒方陣相互靠近,最後完全合攏於胡寇大軍的後方,將兩萬餘肅甄鐵騎整個完全圍在了一個方圓十數裏的包圍圈內,當然這個包圍圈內還有房奎所領的數千騎兵。


    而洛陽城的東方,此刻亦是塵囂直上,揚土遮天蔽日。


    大地的震顫之音從遠處的高地滾滾而來,如同疾風驟雨一般。


    但沙場老兵們一下子便能聽出來,這隆隆的轟鳴聲並不是那麽有節奏,這不是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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