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


    待袁崇武趕至時,正值傍晚。


    “啟稟皇上,皇長子這三年來一直在墓園守墓,不曾踏出過園子一步。”侍從跪在地上,對著攆車裏的人恭聲言道。


    袁崇武聞言,麵上並無何表情,隻一語不發的下了車,道了兩個字;“帶路。”


    那侍從稱是,站起身子,畢恭畢敬的在前頭領路,將袁崇武引至墓園。


    安氏當日隻以戴罪之身下葬,墓園荒涼簡陋,連墓碑也不曾有,在那墓園一旁,搭有一座窄小的木屋,便是袁傑素日守墓之時的居所。


    袁崇武走近,就見墓前立著一道身影,那身影高大魁梧,從背後瞧著,與自己是那般相像。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袁傑手中的掃帚停了下來,迴過頭去,露出一張微黑俊朗的麵龐,眉宇間與袁崇武猶如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甚至無需人說,隻讓人看上一眼,便知這兩人定是父子無疑,血緣,是這個世上最為玄妙的東西。


    袁崇武黑眸似海,不動聲色的望著眼前的兒子,父子兩三年未見,袁傑如今已是二十歲了,昔日的稚氣早已盡數褪去,此時站在那裏,亦是沉著冷靜,見到袁崇武後,也不見其有絲毫驚慌失措,隻俯下身子,行下禮去。


    “孩兒見過父親。”他的聲音渾厚低沉,頗有幾分滄桑。


    袁崇武一個手勢,內侍與侍從俱是退下,墓園中,隻餘父子兩人。


    “起來。”袁崇武淡淡開口,待袁傑站起身子,他敏銳的發覺長子周身透出一股從容與坦然,竟是再無從前那般滿是不甘與戾氣,就連那一雙眸子中,亦是再無絲毫怨懟與兇煞,之前即使他極力遮掩,可骨子裏的埋怨與恨意仍是掩不住的流露出來,而今,便如同脫胎換骨一般,迎上自己的目光中,黑沉似水。


    與自己年輕時,毫無二致。


    袁崇武不動聲色,若說三年前的袁傑隻是形似自己,那如今的袁傑,不僅是形似,就連神態,也是與自己十分相似了。


    “告訴朕,這三年,你悟出了什麽。”袁崇武聲音淡然,對著兒子緩緩開口。


    袁傑聞言,卻什麽都沒說,隻跪在了父親麵前。


    “孩兒感謝父親,三年前將孩兒留在京師為母親守墓,不曾將孩兒遣去嶺南,不然,怕是孩兒如今已是鑄成大錯,萬死難辭其咎。”袁傑語畢,眉目間浮起一絲慚愧,更多的卻是平靜。


    袁崇武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袁傑察覺到父親的視線,烏黑的眼瞳波瀾不驚,迎了上去,繼續道;“這三年,孩兒日夜守在母親墳前,三餐不繼,饑寒交迫,卻讓孩兒明白了之前身居高位,錦衣玉食時所不明白的道理。孩兒終是懂得自己犯下的錯,是多麽不可饒恕。”


    袁傑聲音低沉,年輕的臉龐上是不符年紀的沉穩與坦然,說完這段話,他微微沉默了片刻,側過臉看向母親的墳頭,汪洋般的眼眸漸漸流露出一抹刻骨的痛楚,與深切的悔意。


    “是孩兒逼死了母親,”袁傑轉過頭,一字字道;“母親從不曾有害人之心,即便姚妃是淩肅之女,即便她將父親的心占滿,母親也從未想過要傷她分毫,一切都是孩兒,是孩兒喪心病狂,為了帝位,一心想要姚妃母子的命。”


    袁傑的聲音沉靜到極點,也不曾去看父親的臉色,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父親也許不知道,在父親陪伴姚妃母女時,我與母親待在玉茗宮,那般期盼著父親可以來看看咱們母子。尤其是母親,她時常待在窗口,望著玉芙宮的方向出神,母親年紀大了,一身的傷,看著父親寵愛姚妃,孩兒不是不怨,卻毫無法子。”


    語畢,袁傑唇角浮起一絲苦笑,繼續道;“孩兒想為母親驅散淒清與冷寂,便大肆張揚,將朝中女眷請進宮,輪番為母親賀壽,孩兒鬧出那般大的動靜,其實,也隻是希望父親能來玉茗宮裏,看母親一眼。”


    袁傑深吸了口氣,眼眶中卻是有一股熱潮抑製不住的洶湧而來,他淡淡一笑,唇角勾出一抹自嘲,隻拚命將眼眶中的溫熱壓下,眼眶卻仍是紅了,紅的厲害。


    袁崇武望著地上跪著的兒子,看著袁傑拚命壓抑著的淚水,他沒有說話,隻側過身子,合上了眼睛。


    “孩兒見父親將溪兒視為掌上明珠,時常馱著她去摘樹上的花兒,孩兒心裏不懂,為何同是父親的孩子,父親唯獨對溪兒那般寵溺疼愛,對我和宇兒卻是鮮有笑臉,說了也許父親會覺得可笑,孩兒每次見您那般疼愛溪兒,孩兒明裏雖是不滿和怨懟,其實暗地裏,真的很羨慕溪兒。”


    袁傑眼圈通紅,聲音卻仍是平靜的,偶有幾分顫抖縈繞其間,被他盡數壓下。


    “溪兒的眼睛,是孩兒傷的,”袁傑靜默片刻,終是將這句話說了出來,他垂下眸光,道;“是孩兒心思歹毒,見姚妃母女受寵,心頭不忿,竟是對自己的親妹子下毒手,而後,又讓宇兒為孩兒背了黑鍋。”


    袁傑說到這裏,聲音已是沙啞的不成樣子,他閉了閉眼睛,喉間苦澀難言,強烈的悔與恨侵襲而來,讓他控製不住的握緊了手,緊緊插在泥土裏去。


    “母親一直教導孩兒,要孩兒敬愛父親,照顧幼弟,在軍中穩紮穩打,踏踏實實的走好每一步,是孩兒急功近利,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一心想要登臨大寶,將父親取而代之。”袁傑的手指因著用力,骨節處已是泛起青白之色,指甲裏更滿是泥土,“若非如此,孩兒也不會中了溫家父女的圈套,聽信溫珍珍的讒言,竟是存了謀反的念頭,母親為了讓孩兒懸崖勒馬,才會對姚妃母子下毒手。”


    “一切,都是孩兒的錯,”袁傑雙眸血紅,對著袁崇武深深叩首,“還望父親處置孩兒,讓孩兒為母親,為自己犯下那些錯事贖罪。”


    袁傑跪在那裏,一動不動,這三年來,他身心俱是受了極大的折磨,每日裏麵對母親的墳墓,悔恨便如同一把匕首,日日夜夜的刺著他的心,無數個孤苦無依的夜晚,兒時的迴憶便總會一幕幕的湧入腦海,那時的母親領著他們兄弟躲在深山,也是這般的木屋,過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日子,可有母親在,母親總是會為他們兄弟撐起一片天,給他們一個溫暖的家,她不惜將自己的手變得幹枯皸裂,用無盡的母愛撫育著他們兄弟長大,而今慈母已逝,留下的,卻隻有兒子無盡的愧悔與思念。


    那樣多的夜晚,他從睡夢中醒來,隻獨自一人奔至母親墳前,悔恨的淚水撲簌撲簌的落下,可無論他哭多少次,卻再也換不迴母親,他日夜承受著良心的譴責,是他逼死了自己的母親!


    袁崇武居高臨下的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許久沒有說話,他還記得,當年在嶺南,袁傑出生時,安氏是難產,產婆曾問過他保大還是保小,他略一猶豫,終是要保大人,本以為和這孩子無緣,可不料最終卻是母子平安,當他第一次將這孩子抱在懷裏時,聽著兒子響亮的哭聲,卻是不知所措。他當年畢竟也才十八歲,還沒如今的袁傑年紀大,每次聽孩子哭,他也是厭煩的,可到底還是要把孩子抱在懷裏,不為別的,隻因那是他兒子,那是他的骨肉,是他袁家的骨血!


    嶺南的冬天濕冷的厲害,仿似能把人的骨頭都凍掉,家裏又窮,生不起炭,他隻得一趟趟去山上砍柴,即便如此,晚間也還是冷的,小小的嬰孩受不住,需大人整夜的揣在懷裏。


    即便過了二十年,他也還是記得,那時候的袁傑猶如小小的貓兒,溫溫軟軟的小身子倚在他的臂彎,他一夜夜的抱著兒子,用自己的胸膛為兒子抵禦冬夜的濕冷,一天天的看著兒子在自己的懷裏長大,他亦是從剛開始聽到孩子哭,心頭便是厭煩,而漸漸學著做一個父親,眼見著孩子那樣的像自己,他不是不疼!


    許是時日太久,久到連袁傑都忘了,在自己兒時,袁崇武也曾馱過他,去摘樹上的野果,也曾抱過他,去田裏幹活,也曾一隻手便將他高高舉起,這些迴憶,終是湮沒在這些年的歲月裏,終是遠去了。


    袁崇武收迴目光,依舊是不發一言,隻將袁傑從地上單手扶了起來。


    “父親.....”見袁崇武神色不明,袁傑低聲喚道。


    袁崇武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落在兒子麵龐上,望著袁傑磊落分明的麵容,隻言了句;“如今邊患四起,朕會命你駐守邊疆,好自為之。”


    說完,袁崇武終是轉過身子,一步步走出墓園。


    “父親!”袁傑的聲音再次響起,袁崇武迴過頭來,就見袁傑筆直的看著自己的眼睛,顫聲問出了一句話來;“您還記得母親的閨名嗎?”


    袁崇武點了點頭,隻吐出了三個字;“朕記得。”


    袁傑隱忍許久的淚水,這才終於滾落了下來。


    明霞,明若晚霞,他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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