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牧伸手擋了一下,倒沒生氣,反而饒有興致地看了過來:“有求於人和受人恩惠的時候用敬語,其他時候就隨便選個稱唿。十野知道你是這樣的人嗎?”“抱歉……您可以再笑一下嗎?”春河盯著手機,則完全沒有理會他的問題。九牧將拳頭在桌子上一磕:“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唔……”九牧頭疼地揉了揉鼻梁骨:“……你還給十野畫過畫像?”“不是我畫的,是花錢請的畫師。我隻是描述了我想象的樣子。因為十野老師從來沒有發布過照片,也沒有露過麵,所以我隻能想象……”一提起十野,春河就滔滔不絕。九牧似乎更加頭疼:“你這種程度……已經像個變態的大叔了吧?你是跟蹤狂嗎?”“不是!”春河否認道,“我絕對絕對不會去打擾老師的生活的!如果她一直不希望露麵,我願意她對我來說永遠隻是幻想的……”九牧無情地打斷了他:“靠對一個漫畫家的幻想生活一輩子嗎?家裏人就沒想讓你結婚?”春河眼睛微微垂了下來:“我曾經也給自己設定過期限……比如如果到了三十歲還是不能在現實世界認識十野老師的話……我也會追求自己的幸福,承擔我該承擔的責任,然後把老師當成星星一樣的人就好了。但是現在我不這麽想了!”九牧擺出一副勉強願聞其詳的神色來。“說到底……還是九牧你點醒了我。你說每個人大事和小事都有不同的定義。當時我不以為然,但後來想起卻覺得很厲害。那麽對我來說,幸福的定義又何必和他人一樣呢?我為什麽一定要按照別人的樣板追求幸福呢?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在結婚生子,可是對我來說,隻要望著十野,隻要十野還在畫漫畫,我就很幸福了啊。”九牧:“我真是多嘴……”春河又試探地看向了九牧:“但我不知道九牧你是不是也該設定一個期限的……雖然就像現在這樣活著也沒有什麽不好!如果生活在對十野老師的幻想裏也能讓你覺得很幸福的話,就完全不用考慮別人怎麽想的!如果九牧先生能堅持這樣的生活到八十歲,我反而會覺得非常可敬!”九牧卻完全沒有興趣談自己的事:“你的意思是從十九歲開始喜歡十野?然後那之後都沒有喜歡過現實中的人?”春河又猛灌了一杯酒:“我為了十野老師守身如玉直到現在!”九牧被嗆了一下:“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把處男說得這麽清新脫俗。”那口酒喝得太急,春河臉上很快泛起紅暈。他似乎根本聽不見九牧講話了。“我喜歡十野……非常非常喜歡。”九牧有一會兒沒說話。秒針走動聲哢噠哢噠地鑽進了沉默的間隙。然後九牧微微一偏頭:“喝完酒……你把那本書帶走吧。”“……那本……什麽?”明白過來他說的是那本初版漫畫的時候,春河瞪大了眼睛,“九牧先生不要繼續假裝不在意了!這樣下去你會失去十野老師的!”“不拿走的話我就丟掉。”“絕對不可以!”春河有些醉了。他大力把杯子往桌上一敲,努力露出滿眼兇光,“如果九牧先生敢這麽做的話……我會……我會……”“你會怎樣?”九牧微微後仰著,帶點嘲諷地看他。春河微微一愣,好像也想不出他能怎樣。他失去力氣似的把腦袋往桌子上一擱:“……我會哭的。”他眼裏漾著一層水霧,就那麽直直地看過來,好像還覺得自己很厲害似的,又重複了一遍:“沒錯,我會哭的。一定會哭的。”他難道以為這是強有力的威脅嗎?九牧看著他,忽然把手按在心口,自言自語了一句:“我居然覺得沒那麽惡心了……”“……什麽?”春河咕噥著問,他好像沒聽清。九牧一伸手,把那本初版漫畫拿了過來,立在春河麵前:“我問你,如果有朋友來家裏做客,喝茶的時候不小心打濕了這本書怎麽辦?”“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十野老師的書我都是放在玻璃櫃子裏的!”春河大喊道。九牧:“……”“那萬一親戚家的小孩纏著你要這本書呢?對方隻有五六歲,因為很喜歡書的封麵,就纏著你說叔叔叔叔,求你了能不能送給我?你明明知道這孩子一但得到這本書就會把它撕開來仔細研究。他的父母呢一邊說著不能亂要別人的東西一邊憐愛地看著自家孩子,到底還是希望你能鬆口,畢竟隻是一本書而已……”“這也不會發生。”春海打斷了他,“十野老師的書我都是包了書皮的,我自己要看封麵也得先小心把書皮拆下來。而且放書的玻璃櫃子在我的衣櫃裏的,外人根本不會看到。”“……”九牧覺得自己完全敗下陣來。“真是個難纏的變態啊。”他低聲念叨了一句,隨後得出了他的結論,“所以啊……我想說的是如果是我遇到這些情況我隻會一邊假笑一邊說沒關係。”“怎麽會……”“所以這東西與其放在我這個別扭的人手裏,不如送給能光明正大珍惜它的人。”“九牧……”春河心中說不清是什麽滋味。這還是第一次……他的不能與人言的愛意……還是第一次得到認可。愛著遙遠的漫畫家在大多數人看來隻是像愛著虛幻的人一樣吧,人們覺得他很快就會忘掉這份愛了。大學時同住的同學看到他對漫畫書的珍惜到處說他是奇怪的人,謠言後來甚至變成了他是給成人雜誌包書皮的人。“大概是喜歡偷窺的感覺吧。比如把書皮撕開一角往裏看什麽的。”“哈哈那還真是夠有趣的。”雖然不是惡意多麽大的玩笑,但當時還是很傷害春河。所以他很少在人前提起過十野。他害怕旁人的滿不在乎會輕侮了十野。現在似乎……是第一次有人讚賞他對漫畫書和對十野的珍惜。春河坐直了,在上衣上擦了擦手,才接過了書。“真的可以給我嗎?”九牧點了點頭。“那麽……你什麽時候想看了可以隨時來我家!”春河說得很快,好像怕他反悔。“我不想看。”“請不要繼續假裝了。”“……再見。”啤酒已經見底了。九牧生硬地下了逐客令。那天晚上,春河好像擔心夢醒了會丟失寶物一樣,抱著那本漫畫書才安心睡下。啤酒讓他渾身上下都感到微微的暖意。墜入夢境的前一刻,他迷迷糊糊地想,隔壁的九牧……其實是個好人啊……歸根結底還是好人。奇遇什麽的……也許真的要開始了吧。春河走後,那個燈泡還在沒心沒肺地亮著。“好吵啊。”九牧看著那隻燈泡說,他還是第一次覺得一隻沒有生命的燈泡可以亮得廢話連篇。“和那家夥一樣吵鬧。”春河拿過來的燈泡好像功率比之前的大很多。如今這間屋子前所未有得亮堂,更加顯得空闊起來。九牧抬頭望去,忽然覺得那隻燈泡看起來孤零零的,有點可憐。也許該再買一個廢話很多的燈泡。九牧看了看常年保持幽暗的玄關。或者……明天去買個燈罩吧。他想。單獨的一隻燈泡到底能力有限,它帶來光明的同時也落下形狀分明的陰影。在暗影邊緣,燈光落在九牧的頭發上,眼睫上。那盞燈光色微微發黃,照得他好像從散場的酒會獨自走進夜色,身上似乎沾染著一種舊日歌謠一般難以尋覓的脆弱氣質。九牧喝光了瓶中僅剩的一點殘酒,隨後推開酒杯,彎腰撿起了那個被隨手丟掉的名片。“春河千住。在文具公司工作。”九牧勾了勾唇角,“明麵上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個變態啊。”--------------------還在探索廢文的玩法……希望早日熟練起來。第8章 08==================快要入冬的時候,水杉的葉子全部變成了細弱又熱烈的橘紅色,好像整棵樹在不知疲倦地燃燒。在去往電車站的路上,春河路過這些樹,才發現時間好像一支潤物無聲的筆,不知不覺之間就已經寫下巨變。沒過多久,他就習慣了早上擁擠的電梯,也習慣了到站時搖晃得厲害的電車。他也已經慢慢知道了上班路上哪一家早點鋪子好吃又價格公道,知道了有時候多等十分鍾就能錯過公司的用餐高峰。同時,他還知道了像長頸鹿一樣高的山左除了時常勸他離職之外並不算是多麽難相處的人,知道了之前和山左嗆聲的女性名叫裕和,個人能力很強,在部門裏很受課長器重。那種體驗好像我們的身體長出觸須來,一點一點以柔軟的方式試探地觸碰周圍的環境,然後慢慢借由熟悉生出一點安全感。人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生物?在早高峰的電車上,春河重新讀了一遍《冬月的最後一天》。有一章的末尾,那隻叫和泗的貓一邊咬著自己的尾巴一邊說:也許感受能蔓延到的地方皆是我們的身體。而現代醫學定義的身體,其實是靈魂的形狀。然後和泗就借由主角思考這番話的功夫,兩三口吃光了桌子上的魚。那隻貓被畫得憨態可掬,翹起的胡子又帶著一種傲視群雄的驕傲。春河在電車上笑了起來。小縣城,文具公司……對春河來說,曾經覺得不能接受的事如今都變成了理所當然。隻是非常偶爾的時候,表哥的話還是會在腦海中閃迴。“一定要抱著重迴東京的決心才行!”真的一定要抱著這樣的決心嗎?他現在是在墮落嗎?在辦公室的電腦屏幕前,看著未處理的表格的時候,春河忽然覺得眉心有一陣壓力。他還沒有告訴父母在經濟下行的狀況下自己遭到裁員的事,也沒有說自己搬來了明西縣。大約在親朋好友心裏,他還是在大公司負責著市政建設工作吧。算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往家裏打電話了。父母發過來的信息也都是心虛地隨便敷衍過去。“春河?春河?你要報名的吧?我幫你填上了!”“哎?什麽?”春河被拉迴了思緒。“下周公司要舉辦足球賽啊,你不知道嗎?我說,不要一大早就這麽狀況外啊。”“抱歉……足球賽?”“沒錯。年輕人大展拳腳的好時候嘛。”“可是……足球什麽的我不擅長啊……而且在這麽冷的天氣舉辦足球賽嗎?”“隻是湊個數而已嘛,參加的人都有紀念品的。”“可是……”說話間山左已經自顧自地在報名表格上寫下了春河的名字,寫完了他才伸長脖子看了過來:“有什麽好可是的,你們年輕人不去,難道讓部門裏我們這些老家夥去踢球嗎?”春河隻得答應了下來。可是下周三就要比賽了嗎?春河看了眼日曆。“對足球……我頂多算知道規則而已啊。就算從今天開始訓練也已經來不及了啊。”他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難道說人生就是這樣嗎?由數不清的麻煩事組成?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清亮的女聲。“又是足球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