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風一中


    周五,正午十二點。


    校南牆邊的假山縫隙間,泉水順著小孔幽幽流淌,發出泠泠悅耳的奏樂聲,一片鬱鬱蔥蔥爬山虎抓住春天的尾巴,享受夏日充沛光照,以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占據了這片地方,偶爾有幾隻五彩斑斕鳥兒飛上,停佇高歌,微風拂過,像個頑劣的孩子,不經意掀起女生高束的短裙。


    周蕙侷促又期待的站在假山後,手中攥著一個棕褐色心形禮盒,手掌心因緊張微微,出了層汗,汗濕了禮盒帶子。


    她伸出手,將被風吹亂的頭髮別到腦後,又拿出小鏡子,仔細檢查了一番自己的妝容和衣飾穿著。


    一件淺白色露肩蝴蝶袖襯衫,搭配下半身鑲嵌細水鑽的亮眼超短裙,踩著一雙中跟黑色涼鞋,既遮蔽住了缺點,又展現出優點,一切都剛剛好,仿佛為她量身定做。


    這一身衣服,是她攢了一年的零花錢,最後咬牙,狠了狠心才買下來的,為的就是這一天……浩瀚跟她表白的日子。


    她人生裏最重要的日子。


    此時,她非但不覺得不值得,反而覺得裙子還不夠漂亮,待會他見到她,眼神不夠驚艷。


    「喲,看那兒,有個妞!」


    「露的不少,看著還不錯,尤其是那裙子,都快到大腿根了。」


    「現在的學生啊,在學校不知道搞什麽呢,搞來搞去,反正就搞不好學習……」


    一陣流裏流氣的男聲傳來,入耳,周蕙心下有些忌憚的放下小鏡子。


    校園護欄外的小路上,途經幾個修路工人,身上灰撲撲的,邊走著目光邊不懷好意的朝她身上流竄,時不時還朝她吹一聲口哨。


    那淫—盪而赤裸的目光,一瞬間,就讓周蕙想到了某種不可抹殺的黑暗迴憶,臉色煞白一片。


    稻花香的那晚,那個骯髒的流浪漢,那種眼神,她都畢生難忘。


    她以為,經歷過那樣的事,她這輩子都不會走出來了。


    幸好,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浩瀚。


    他不僅不嫌棄她,還對她百般照顧,千般嗬護,他也是喜歡她的。


    即使他有時候性子急躁,很不耐煩,但她知道,他不會拋棄她的。


    果然……


    周蕙想著,漸漸抱緊懷中的禮物,臉色隨著唿吸,一點點平淡下來。


    隻要有他在,她什麽都不害怕。


    什麽都能度過。


    十二點五分、十二點十分、十二點十五分、十二點二十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此時雖已入夏,可乍暖還寒,加之一早天上就飄著毛毛的烏雲,這時更是朝一起聚攏,未及蔽日,冷風就一陣陣的朝大地上吹。


    周蕙穿的單薄,倚靠在假山上,抱著雙臂,又怕冷風把唇色吹變了,便掏出兜裏的唇彩,一遍遍描繪著。


    從小到大,她沒打扮過自己,更沒用過化妝品,隻偷偷看過花枝化妝,思想著,口紅應該描的越濃烈越顯眼,男生就越喜歡。


    一直到十二點半的時候,荒涼的假山周圍,仍未出現任何人的身影。


    周蕙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眼底有一閃而逝的慌亂,但很快被堅定打散。


    浩瀚,應該還有別的事沒忙完,或者時間觀念差了點,肯定會來的。


    她們約好了。


    ……


    臨近一點,晨光文具店。


    「今天怎麽擠啊?」


    月亮一進店,就被撲麵而來的滾滾人流驚住了。


    她後退一步,老闆忙著收錢,抬頭看了一眼老熟人,「誰叫你們學生現在都趕著流行,過什麽520、521的,買禮物來了,你要疊星星的彩帶是吧?上午剛補的貨,在最北邊貨架三層。」


    「謝老闆了!」


    月亮笑意吟吟的擠了進去,逆著人流,好不容易才找到七色彩帶。


    她隨意挑了幾個,準確出去結帳,但轉念又一想……其實也就差七個星星了,要不幹脆在這裏疊好再迴去,陸景雲那廝,眼睛這麽毒,不能在送禮之前被他發現了。


    「老闆,我先疊,再付款啊。」


    「行~」


    「欸欸欸,月亮月亮月亮,終於找到你了!」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熟悉急促的男生粗喘聲。


    月亮疑惑的轉臉看了眼,浩瀚的髮型都被風吹亂了。


    「幹嘛?」


    「等到你和花枝分開的契機,真的是很難啊。」


    月亮,「?」


    她疊星星的靈感,還源於剛開學時花枝的話,當時她在疊星星,被她狠狠嘲了一通,現在啪啪啪打臉了,自然不能讓她知道。


    「你有事?」


    「先跟我出去。」


    浩瀚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住她疊星星的手臂就往外扯。


    「喂,我才疊好三個,你放手……」


    「等下再弄,我這個事情比較重要。」


    「嘖……」


    月亮看著火急火燎的他,攥著手裏的剩餘彩帶和星星,就這麽光明正大的逃單了。


    「不重要,我敲爆你的狗頭。」


    「重要!」


    浩瀚把她拉到門口,眼底毛毛躁躁的神情褪去,轉而被嚴肅和認真取代。


    月亮凝眉,上下覷了他一眼,一隻手裏提著一個黑色禮盒,另一手中拿著一把傘,主要是,今天穿的人模狗樣的。


    「你……打算告白?」


    「聰明!」


    浩瀚激動的打了個響指,緊張的心情一下子就放鬆下來了。


    就知道和月亮說話不費勁,花枝那個一根筋,可把他愁死了。


    「這次又看上哪個班的小姑娘了?」


    「我們班的。」


    「我們?」


    月亮頓了一下,眼珠子一轉,臉上原本無所謂的神采一下子凝住了,我們班的?


    腦海中,登時蹦出來兩個人選。


    「是周……」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帶你去個隱蔽的位置。」


    「啊?你還害羞啊?」


    「不是害不害羞的問題,萬一告白失敗,我這臉麵朝哪放?」


    「你還有臉麵?」


    「在你和鯨魚麵前沒有就算了……」在花枝麵前,裝也得裝的很爺們。


    浩瀚不由分手的撐起傘,拉著她就往外走。


    「你往這邊靠靠,頭上傷口別感染了。」


    「我都結痂了,這怎麽下雨了啊?剛才我來的時候,沒下啊。」


    「就剛剛飄的雨點,今天估計會有陣雷陣雨。」


    「什麽?」


    「你放心,晚上沒雨,頂多就濕個地皮,鯨魚的生日會不是定在食堂舉行嗎?耽誤不了。」


    ……


    假山後。


    烏雲蔽日,雲腳長毛,天上淅淅瀝瀝的開始飄起小雨,往來路過的老師、同學們紛紛都用手裏的公文包或書本擋在頭頂,一路狂奔。


    可周蕙卻將心形禮盒牢牢抱在懷裏,不許它濕一個邊角,仿佛雨打著她並不重要,但不能打著她的禮物。


    一點十分。


    她從十一點四十就到了這裏,現下,足足等了一個半鍾頭。


    可被等待的那個身影,卻自始至終都沒出現過視野。


    或許……他早就忘了。


    或者是,根本沒放在心上。


    是她太心急了。


    雨越下越大,勢頭漸有瓢潑端倪。


    周蕙盤起的頭髮被打濕,幾綹微黃髮梢粘糊糊的貼在臉側,從下巴處打下的水滴,濺落在青石板上,帶著白色散粉的顏色。


    她拿出小鏡子一看,臉上的妝已經被雨花了,白色上衣也緊貼著身體,把肩帶顏色形狀都清晰的映現出來。


    難得的精心準備,卻被一場雨,弄得如此狼狽。


    他……應該不迴來了吧?


    周蕙緊了緊手裏的禮物,心灰意冷,剛準備邁開腳走,抬頭之際,卻倏的看到了那抹心心念念的身影。


    他手裏拿著傘,正朝這邊一路狂奔而來。


    「浩……」


    周蕙雙目發亮,激動的剛想喊出來。


    男生側過身,露出傘下被嗬護完好的小女生,一隻手,正小心翼翼扶著她的肩膀。


    看摸樣,是焦急的斥責。


    「你朝裏麵來點,弄濕了,鯨魚能打死我。」


    「到底什麽事啊?神神秘秘的。」


    「喏。」


    浩瀚將手裏的禮袋朝她懷裏搡去。


    周蕙看到那一幕,整個人都呆住了,一雙明亮放光的眼睛像被頭頂的滾滾天雷擊中,無數陰雲頃刻間瘋狂擁堵進來。


    月亮瞅了一眼了禮盒,給推了迴去,「拿走,我才不幫你拈花惹草。」


    浩瀚又推迴去,「不行,這事隻有你能幫我。」


    月亮難得看他這麽認真,眸子輕睨,嘴角漸漸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浩瀚,不會是……花枝吧?」


    「欸!」


    浩瀚聽到那個名字,心裏緊張的咯噔一下,趕忙捂住了她的嘴,小聲道,「你怎麽知道的?」


    「唔唔唔——(又沒有別人,你緊張什麽)」


    從她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男生寬闊的肩膀俯下去,親昵的湊到小女生耳邊,一雙眸子熠熠生輝,側頰上盡是爽朗笑容。


    罕見他如此開心,用如此溫柔的眼神看一個女生。


    周蕙眸光閃爍,微張的唇瓣動了動,整個人身子朝後退了一步,手掌按在尖利的假山石上,狠狠的握著,直至石片削破肌膚,滲出一溜血液。


    「鬆手。」


    「我這不是……做賊心虛嘛。」


    「你還知道你是賊啊?這麽鬼鬼祟祟、小心翼翼的,除了是怕花枝,還能是怕誰啊?」


    「嘿嘿~」


    浩瀚厚臉皮的嬉皮笑臉。


    她和鯨魚就是不同性別版的x光線。


    月亮接過他的禮袋,撐開瞅了一眼,swiss—thins的酒心巧克力,「可以啊,她最喜歡的巧克力牌子。」


    浩瀚伸手撓了撓頭,小麥色皮膚上竟露出幾分不好意思,「還行吧,你幫不幫?」


    「替你送給她?」


    「嗯。」


    「為什麽不親手送?」


    「我……暗示了一早上,她跟個傻子似的,還以為我送給別人呢。」


    不僅心意沒表成,還被一棒子打成了花心胚子,她就是對他有意見!


    月亮好笑,「活該,誰讓你平時四處撩騷。」


    「冤枉啊,怎麽你也這樣說我?」


    「實事求是,就拿你和周蕙……」


    月亮還沒說完,浩瀚就一臉憤慨的舉起三根手指,在她麵前鄭重發誓,「天地良心,我和周蕙要有半點關係,就讓我天打五雷轟!」


    他聲音洪亮,字字清晰的傳到女生耳中。


    月亮被他一副忠貞烈女的樣子逗笑了。


    「行了行了,你聲音這麽大幹什麽?有本事到花枝麵前說。」


    「我要有那本事,還來求你幹什麽?」


    「幫是可以幫你,不過我得確認一下……」


    浩瀚覺得有戲,兩眼冒光,積極道,「確認什麽,你說!」


    「你這次是認真的吧?花枝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哎呀,姑奶奶,這就不勞你煩心了,到時候她一不高興,你就不高興,你一不高興,鯨魚自會來修理我,我不確定,敢豁出命去表白嗎?」


    月亮一想,也是。


    而且,花枝本來就喜歡他啊,這一對歡喜冤家要是成了,以後有的熱鬧了。


    「那好吧。」


    「你答應了?」


    「嗯。」


    「太好了,月亮,愛死你了!」


    浩瀚心裏激動,忍不住張開雙臂抱了她一下。


    「欸欸欸,注意一下分寸!」


    「你頭髮沒碰到水吧,趕緊迴班,別著涼了。」


    浩瀚把撐開的黑傘完全撐在她身上,一路護著她朝高二教學樓跑去。


    而假山後的女生,早已哭的不成樣子。


    她懷裏的心形禮盒砸落在泥濘的泥土裏,手工餅幹濺落一地,濃妝艷抹被瓢潑大雨沖刷,白色的粉混合著黑色的睫毛膏,和厚重到妖艷瘮人的紅唇,被雨珠和淚珠凝聚在一起,像打翻的油墨,慘不忍睹,


    女生哭著,笑著,最後仰天長長的嘶吼一聲,「啊——」


    充斥著巨大絕望和心如死灰般的意誌,眼神空洞的嚇人。


    不是這樣的,一定不是這樣的。


    猶記得,在宿舍走廊盡頭,她跟她說過的,浩瀚是她的救贖,是她的一切,她不能沒有她。


    她也保證過的,她們沒有任何關係,沒有任何瓜葛的,現在……怎麽會這樣?


    耳邊,全是男生鄭重的保重和開心到不能自己的笑容。


    『天地良心,我和周蕙要有半點關係,就讓我天打五雷轟!』


    『太好了,月亮,愛死你了!』


    一字一句,都想沾染劇毒的尖刀,狠狠的朝她心裏剜。


    騙子,她是個騙子!


    她奪走了她的摯愛。


    她也一定不會讓她好過,她要讓她死,讓她生不如死!


    高二(1)班


    月亮偷偷在廁所裏疊好了七顆星星後,迫不及待的就跑進了班。


    「欸,月亮?你什麽時候迴來的?」


    花枝見她歸來,興奮的跑過來,看著她的傷口,「好了嗎?」


    「好了,不好我能迴來嗎?」


    「那不一定,萬一是相思病犯了呢?」


    花枝說著,月亮還真有點想得慌,側過她去看自己同桌……人呢?


    「你懷裏揣的是什麽?給我瞅瞅。」


    花枝伸手就要拿浩瀚送的酒心巧克力,月亮看見後桌的浩瀚在一個勁的給她使眼神。


    浩瀚這個慫貨,不敢當庭送,怕被拒絕成狗,非得讓她到了宿舍再送。


    「這個……是送給陸景雲的。」


    「切~就知道,看一眼都不行啊?」


    「我想,第一個讓他看到。」


    「瞧你那個重色輕友的樣子。」


    花枝朝她鄙視的豎了個中指,「班長在教務處。」


    「他在教務處幹嘛?」


    「還能幹什麽?商量關於學校對戚夢的處置唄。」


    月亮,「……」學校這麽想不開,讓他參與商量,那後果絕對能說的比隕石降落還嚴重。


    第一節課開始的時候,班級後門處,踉踉蹌蹌晃進來一個濕淋淋的身影。


    「嗨,你看她,身上都濕透了~」


    「就是,也不注意點,肩帶顏色都露出來了。」


    「何止啊,你看她穿的多少,還化了妝,可惜都花了,像鬼一樣,嚇死人了。」


    「沒有錢買防水的化妝品,偏偏還要學別人臭美。」


    「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不會是今天表白失敗了吧?」


    班級後的幾個同學,看見周蕙後,一個個指手畫腳的小聲議論著。


    陸景雲拿著一遝試卷,走進了教室。


    「英語老師請假,第一節課自習。」


    「耶~」


    話落,全班人都沸騰了起來。


    月亮雙手撐在桌子上,一雙水眸滴溜溜轉著,盯著講台上某個意氣風發的男生。


    陸景雲也剛巧抬眸,看到了她。


    終於迴來了。


    「哎呀,你們倆,膩死了。」


    「是啊,鯨魚,你確定還要在上麵看紀律?」


    陸景雲起身收拾著書本。


    月亮默默抿著嘴笑。


    第五排後,一個渾身濕漉漉,連同桌都嫌棄的女生,卻滿臉陰沉的從抽屜裏拿出一盒藥。


    ------題外話------


    ——


    亮亮:為什麽倒黴的總是我?(微笑臉)


    狗蓮:露出後爹微笑


    亮亮:腦鯨,有人欺負我~


    狗蓮:不孝女,溜了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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