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還沒等他抬起手,就聽見一道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


    陸景初握著孟媛的小手輕輕地按了一下,啟唇吐出四個字。


    「柳絮漫天。」


    賣燈人動作一頓,微斂眉,細尋思,半晌看向麵色淡淡的陸景初,問道:「何解?」


    一旁的孟媛也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盯著他,等著他解釋。


    陸景初薄唇緩勾,徐徐道:「這句詩出自曾鞏的《詠柳》,‘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句中的飛花指的是柳絮,蒙即遮蔽,那麽整句詩的意思就是柳絮遮蔽了日月,豈不正是柳絮漫天?」不懂棋的人其實也能猜這謎麵,不過不敢這樣篤定就是對的罷了。陸景初稍稍一停頓,繼而又道,「這是象戲中的一局殘棋之名。」


    「老人家,對不對?」陸景初的話音剛剛落,孟媛便急著向賣燈人求證。


    賣燈人笑嗬嗬地雙手將那盞鳳凰彩燈遞給孟媛,頷首道:「半點不差,這燈就送予二位了。」


    孟媛提著燈籠,喜滋滋地,離開燈攤後,輕輕地晃了晃他的手,在他側首「看」過來時眉眼一彎,「夫君你可真聰明!太厲害了!」


    她直白的誇讚讓陸景初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他微一挑眉,不語。


    孟媛看著他,微微紅了耳尖,眼角的餘光迅速地四下逡巡一迴,發覺二人此時已走到了東湖邊,周遭人來人去卻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隅,她彎了彎眼睛,將提著花燈的手背到身後,往前一步,踮起腳尖。


    蜻蜓點水一般在陸景初的下巴上親了一下,孟媛紅著臉往後連退好幾步,垂著頭不敢抬眼再去看他。然而過了小半晌,她到底忍不住偷偷地去瞄陸景初的反應。隻在抬眸的一刹,一束焰火瞬間在他身後的夜空中綻放開來,姹紫嫣紅、五光十色的明媚與燦爛。


    一束又一束的焰火綻放在孟媛的眼中映出驚喜的光芒,她指著絢爛的夜空,聲音裏是絲毫不加掩飾的雀躍:「看,焰火哎!」


    陸景初聞聲,下意識地轉過身去,抬頭。


    然而頭才微微揚起一點兒,他便感到衣袖被人往下扯了一扯。敢這樣的隻有一人,陸景初順著那牽扯的力道才微微彎下腰就感到一隻溫熱的小手輕柔地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愣怔間就聽到小姑娘軟糯溫細的聲音連著她說話時的氣息一齊撲灑在耳際。


    「焰火晃眼,你不能這樣直接看的。」孟媛記得連朔派人寄來的書信上有特意叮囑過,目前這段時日正是陸景初雙眼恢複的關鍵時候,要盡可能避免強烈刺眼的光亮。這會兒煙火璀璨綻放,明晃晃的,而今夜出門來陸景初並沒有如往常一般眼戴素綾。


    陸景初抬起手輕輕地覆在那隻柔軟的小手上,握住,緩緩地直起腰身,手上微微一使力便將沒有絲毫防備的孟媛攬進了懷裏。擁著她柔軟香馨的身子,陸景初緩緩平複心裏的波瀾。


    饒是他早已習慣了她無微不至的體貼,但每一次還是忍不住窩心。孟媛給予他的關心是與旁人完全不一樣的,不摻愧疚與討好,隻是簡簡單單、純粹幹淨的嗬護。陸景初覺得,自己是撿到寶了。


    漫天的煙火璀璨,一片光亮之下,堤岸邊的湖水裏倒映出一雙相互依偎的璧影,雖處繁華濯錦的喧囂之中,但於他們而言,這一刻周遭一切都已淡去。


    而在東湖另一邊的湖岸上卻是又一番熱鬧。


    霍茵戴著麵具,身形靈巧地穿梭在如潮水一般的人群之中,不多時就將一直寸步不離的小丫鬟甩得看不見人影了。站在湖邊的柳樹下,霍茵得意地拍了拍手,「總算能自在地玩一會兒了。」


    她還惦記著先前街上的一處雜耍,嘀咕完轉身就走,卻不防身後有一方不大不小的石頭在地上,一不小心整個人被絆得向前摔去。霍茵跟著將軍老爹學過一些拳腳功夫,身體下意識的反應不慢,可更快的卻是不知一隻從何處橫過來的手臂,就那麽輕輕一撈,霍茵就撲進了一個硬得有些硌人的胸膛。


    霍茵睜開眼就看到一片熟悉的衣襟,她抬頭,果不其然地看見一張戴著猴王麵具的臉。霍茵掩在麵具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心裏暗翻一個白眼,開口道:「鬆手。」


    聲音被刻意地壓低了一些,落入顧鄴的耳中隻叫他生出一種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感覺。他呆愣地看一眼懷中人,目光觸及那張熟悉的麵具時頓時一亮,才要開口就又聽到了「鬆手」二字。他下意識地鬆開手,迴過神來以後卻隻來得及轉過身捂住耳朵。


    霍茵顯然沒料到顧鄴會一句話不說就真的鬆手了,沒有一點點防備的她實打實地摔坐在地上,疼痛感襲來,她在心裏將顧鄴臭罵了一頓。


    「姑娘,你沒事吧?」顧鄴連忙伸手去扶,被躲開了也不惱,隻拂一拂衣袖拱手大大方方地朝霍茵施了一禮,道,「適才是在下的不是,不該鬆手摔了姑娘,還望姑娘能原諒則個。」


    他畢竟是身襲王爵之人,收起嬉皮笑臉後端的一副清風朗月、翩翩公子模樣。霍茵被他這一下驚得呆住,不由道:「這原也怪不得你,還是我該向公子道一聲謝才是。」


    輕聲細語,聽得顧鄴心頭一動,想起先前在臨湖居裏跟陸景初說的話,他不禁將視線又落在麵前跟自己帶著一樣麵具的女子,暗道難不成他今夜還真遇上了自己的命定之人?他心裏思緒翻飛,手卻已經伸了出去,直直的伸向麵前女子臉上的麵具。


    霍茵早迴過神來,見狀身形一閃避開了去,跳得離顧鄴好幾步遠,在心裏暗啐一口。她剛剛莫不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覺得這輕浮的家夥風度翩翩?霍茵心生惱悶,聲音微微冷,「你若敢再無禮,本姑娘就叫你到水裏冷靜冷靜去。」


    顧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我剛剛隻是一時情難自禁,並非有意冒犯……」眼看著人轉身跑了,顧鄴追了兩步才有些無奈地道,「怎麽又是個暴脾氣、蠻不講理的丫頭。」


    身後的焰火一束接著一束綻放,照亮了整片夜空,顧鄴一手托著下巴,目光興味地看著那抹漸漸遠去的身影,狹長的眼眸忽然輕輕一眯,「嘖。」


    秋風漸涼,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銀杏葉在朔風院裏鋪下斑駁的一層薄被,偶有清風過,卷起落葉飛舞翩躚。屋子裏,孟媛手執象牙梳,邊為陸景初束發,邊看向鏡中人,開口道:「怎麽好端端的清河王突然就要出京去了?」


    先前陸景初還與她提了成帝要給顧鄴賜婚,可七夕轉眼過去了小半月,沒聽說宮裏指婚的旨意下來,反倒是過會兒陸景初要出門去給即將離京的顧鄴踐行。


    陸景初道:「出使大燕。」薑國和大燕東西隔海相望,一直以來兩國都是各安一隅,沒有什麽往來。然而如今薑國南北受敵,邊關急信隔三差五地遞進京來,成帝揣摩邊關形勢,知在不久的將來一場戰事避無可避,這才起了和大燕交好的念頭。本來依著成帝的意思是要把這出使大燕的差使交給性子更沉穩的端王陸行止,可偏偏顧鄴先得知了風聲尋到陛前。他言辭懇切,拳拳之心昭然,成帝心下權衡,顧及端王的身子骨禁不住長途跋涉的顛簸,到底順遂了顧鄴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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