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籬笆內,種著許多他叫不上名字的花,正開得熱烈。他不知道,如此深秋季節,霧紫色鬱金香和純白芍藥並不當季。即便很有經驗的老花匠在溫室裏悉心照料,也並非能開得如此好。而這些花,不過是沐著榕園經年累月冒出的靈泉罷了。


    小白實在喜歡這裏,朝籬笆縱身一躍。撲入花叢的瞬間,銀白毛發與周圍芍藥融為一體,順勢再打幾個滾,壓得一片柔花七零八落。


    在花圃裏撒歡玩夠了,小白輕車熟路摸迴倉庫。超過百平的寬敞空間被一排排展示架占滿,架上各式藏品琳琅滿目,分門別類整齊有序。


    小白穿梭在各排展示架間,邊走邊嫌棄,這個石像太重拿不動,那個鼎顏色看起來舊舊的叭叭一定不喜歡,高處的琉璃擺件好看是好看,可他跳起來也夠不到……


    又尋思碗容易碎,這次絕對不能再要碗了。選來選去,小白終於相中一個雲紋花瓶,拿起來的瞬間手一滑,花瓶‘咣當’摔在地上,再次四分五裂。靜默兩秒,腳尖一頂,小白把大的明顯的白瓷片踢進陳列架底,眼不見心不疼。


    最終抱走手邊一個陶泥罐罐。


    屋子裏好看的寶貝那麽多,他開始好奇究竟那個吃小孩的怪老頭長什麽樣?


    等不了一秒,肉爪墊踩在窗沿上靜默無聲,小白貼著二樓窗框。他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看到裏麵是個浴室,水汽氤氳間,有模糊背影仰臥在白瓷浴缸裏。


    小白揉了揉眼,扒著窗框換了個角度看,那身影除了比自己毛茸茸時高大許多,其他分毫不差。


    腦中閃過剛才陌生男子的警告:“那裏有個怪老頭,會吃小孩。”


    吃人的怪老頭跟自己一模一樣。那……自己以後,會不會也吃小孩?小白被這個想法嚇到,忘了此刻身處窗台,下意識退縮,腳步踏空身體後仰直直墜下。


    落地那一刻,小白顧不上疼痛,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他才不要吃小孩,他連條魚都不舍得殺。


    失魂落魄中,小白用最後一絲力氣化迴人形,往家方向奔跑。


    他的心思全然寫在臉上。


    迴到家時,蘇陽恰好結束工作,以為兒子下午在婆婆家玩得不開心,迎上前關切地問:“是不是下午遇到什麽事了?你的魚呢?”


    小白聲音很低,不像往日般朝氣,眼皮無精打采地耷拉著,隻迴答:“叭叭,我好累,我想睡覺。”


    “怎麽了?是不是生病了?”蘇陽察覺出他的異樣,手背貼上額頭,溫熱觸感足以說明一切,“發燒了。除了很累,還有沒有其他地方難受?”


    冰涼的手掌令小白很舒服,他雙手捧住叭叭的手,想盡可能多的接觸,目光凝滯昏昏欲睡。


    蘇陽心疼地抱起兒子,“那先休息一下,晚點再看看。”


    顧不上吃晚飯,小白一口氣睡到夜裏,仍不見轉醒趨勢。


    他躺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穩,與其說生病,倒更像受了什麽驚嚇。小臉燒得紅彤彤,額發被汗沁濕,雪白蓬鬆的狐尾顯形,完全亂了套。這樣的他,蘇陽哪敢貿然帶去看醫生。


    小白深陷夢靨,夢裏的一切都不受控,許多場景畫麵輪番閃現。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頭的漫天黃沙,如濃霧籠罩大地,幾乎遮天蔽日。數月暴曬,最後一點水源也被蒸發殆盡,河床幹涸開裂,一隻銀狐趴在塵土中,了無生氣。


    一道清麗嗓音在他耳邊響起:“我的使命就是守護你,喝了我,活下去。”


    銀狐虛弱地喘著氣,“還能再見到你嗎?”


    “也許吧。”


    “那再見時我認不出你怎麽辦?”銀狐伸出前爪,試圖去觸碰懸在半空中的那一團亮光。


    那光晦暗下來,“其實我也不知道。”


    在銀狐的無聲歎息中,光團閃爍,“別傷心,我變成泉,這片土地喝了我,長出新生命,也是我在陪你了。”


    悲傷情緒剛起了個頭,小白還沒來得及體會其中奧義。畫麵一切,變成一片榕樹林,目之所及樹蓋如冠,毓秀蔥蘢,心境跟著畫麵明朗起來。


    再看時視角逐漸拉近,樹底盤根錯節,眨眼間自己就被伸展出的枝幹纏繞住,令他周身繃緊無法唿吸。


    小白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大汗淋漓間掙紮起來,含糊呢喃了一句:“父親,救我。”


    蘇陽俯下身,聽不清小白在說什麽,指腹撥開他的額發,打濕毛巾再度敷上他滾燙的額頭。


    冰涼觸感如甘泉淌過黃沙,小白四肢綿軟無力,但還是竭盡所能掙脫出夢境。薄薄的眼皮顫動幾下,徐徐睜開,他一開口聲音沙啞的不像話,“叭叭,我害怕。”


    “是不是做噩夢了?別怕,沒事了。”蘇陽小心把兒子擁入懷,一下一下順著他的背安撫,柔聲問:“餓不餓?要不要喝點牛奶再睡?”


    小白喝了奶吃了藥,複又入睡,這次安穩許多,沒有再做噩夢。


    半個小時測量一次體溫,蘇陽頻頻為他擦身物理降溫。照顧到後半夜,體溫終於迴歸正常數值,退燒了。


    第二天,小白一覺醒來,除了睡太久有些有氣無力,已無大礙。經過一夜夢境洗禮,他想通了,隻要他不說就沒有人知道,自己跟那個怪老頭一樣。再者,那怪老頭雖然吃小孩,但夢裏卻會救自己,如此想著抵觸情緒漸弱,心裏輕鬆許多。


    蘇陽見他這一日始終把玩著陶泥罐。昨晚顧不上瞧,這會兒從兒子手中接拿過來仔細看。


    彩繪雙耳,長頸上有雲紋,跟打破的那隻碗外形毫不相幹,卻莫名有種說不出的相似。


    他當然不知是因為貴氣逼人,即使翻至底部看到‘大明正德年製’字樣,也隻當附近小區能撿到的仿製小玩意,沒太放心上,還給小白時隨口說了句:“這陶罐倒可以用來種花,秋天種三色堇正好。”


    蘇陽更不知道的是此時某地某位傳說中吃小孩的怪老頭,正因他寶貝兒子留下的爛攤子而寢食難安。


    第8章


    榕園始建於十九世紀初期,近年翻新,內外皆為名設計師手筆,具有鮮明的個人藝術風格。


    高大闊葉植被掩映著純白尖頂建築,方圓幾公裏幾乎沒有過往車輛。隱秘僻靜,宜居且低調,是餘淵眾多不動產中,居住最多也最喜歡的地方。


    怪老頭本尊錢忠冥思苦想一天一夜,仍毫無頭緒。


    經過他的徹底排查,發現花圃芍藥大麵積被毀外,藏品室失竊兩件,損毀一件。事情不大,損失也不值一提,但他當值這麽些年,頭次遇到這種情況,必須徹查到底。


    榕園安保問題,向來無需他額外費心。隻因任何飛鳥蟲獸等陌生氣息,一旦靠近,即刻便會被先生察覺,更別說大活人。也正因此,榕園內沒有裝置任何防盜設備,導致現在被動局麵。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發生的?簡直離譜。


    更離譜的是,這毛賊偷就偷吧,放任一眾稀有藏品不拿,選了最不起眼的。還打翻了隻黃釉雲紋花瓶,悄悄踢進陳列架底,以為自己看不到就能當沒發生,氣焰囂張至極,不像來偷東西,更像來挑事的。


    差事沒辦妥,錢忠在先生麵前自然畏手畏腳,他反複調整薰爐角度,以便更好擴香來抵消自己的負罪感。


    薰爐白玉鏤花,徐慎之隨身帶迴國用在酒店休息室的那隻,被餘淵拿在手中多看了兩眼,第二天便出現在榕園書房。


    爐內燃的是上等白奇楠,有舒緩安神功效,錢忠房裏也有,依然不影響他翻來覆去睜眼到天亮。


    錢忠偷偷窺視一眼側後方,先生端坐案前一整天,麵色平靜,尋思這沉香效果因人而異,對先生格外有用。


    胡桃木書桌上攤著大大小小的碎瓷片,無一例外被餘淵悉心拚了迴去。


    從清早到現在,超過十小時了。


    錢忠無法理解,不就個小花瓶,所有藏品中最不起眼的那類,碎了就碎了,還值當花這麽些時間和精力為它金繕?


    餘淵英挺的鼻梁上架著副細金絲邊眼鏡,淩冽五官的銳氣被中和掉了一些。他左手執瓶,右手捏著柄刮刀,手腕紋絲不動,僅修長手指施力,每一刀保持均速均力,將清漆慢慢填補在瓶身缺痕處。


    上完兩遍漆,接著需要陰幹兩周,才能進行後續步驟。


    餘淵終於停下手中動作,捏了捏眉心,語氣像動作一樣從容:“可查出什麽?”


    該來的總歸要來,錢忠心一橫,如實答話:“沒有任何線索。”


    單手卸掉眼鏡往桌麵上一擱,餘淵抬眸,“潭裏多了條魚,但不知何時來的。”


    錢忠滿臉錯愕,簡單的一句話被他琢磨半響,“這......這怎麽可能。”那毛賊是水裏的.....魚?一條魚能有如此本事,繞過先生進入榕園?


    魚當然沒有如此本事,始作俑者不過借了血脈相承之力。不能被察覺隻因這小毛賊他本身源自餘淵,誰又能自己發現自己呢。


    *


    蘇陽前幾日讓汪鵬打探畫廊運營主管的相關信息,終於有反饋了。


    他邊吃三明治邊滑動手機上的資料,揚聲器裏汪鵬還在說著。蘇陽聽到不解地方問:“你的意思是,公司撤銷理賠了?”


    揚聲器裏汪鵬答:“對。但你最好別輕舉妄動,躲一陣子先看看情況。我再次重申啊,這件事你是主導,我隻是個知情者,能幫的我都幫了,剩下的我不會參與了。”


    類似的話汪鵬說過好幾次,私心明晃晃。


    蘇陽不置可否,又問:“你剛才說主管已經向總公司遞交辭呈,消息可靠嗎?”


    “那必須,我好不容易搞來的一手信息,總部雖然還沒批準,八九不離十。”


    蘇陽對汪鵬知之甚少,並不清楚以他的能力和人脈接觸不到高層管理資訊,隻迴:“好,我知道了,謝謝。”


    掛了電話,剛好一塊三明治也吃完了。


    餐桌對麵的小白沉思,明明書上說‘食不言寢不語’,他端出小大人的樣子,一本正經勸:“叭叭,吃飯應該專心,不可以說這麽多話的。”


    蘇陽有得是拿捏小崽的辦法,放下手機打趣他:“是不是睡覺也不能說話?要不今晚開始睡前故事取消了吧?”


    一秒被ko,小白追悔莫及,很狗腿地真誠建議:“叭叭你再打一個電話吧。”


    蘇陽笑,輕捏了下兒子肉嘟嘟的臉頰,“我們家不講究這些老古板規矩,怎麽高興怎麽來。趕緊吃,吃完帶你出門。”


    汪鵬查到了主管家地址,蘇陽準備去看看,留小白一人在家指不定鬧出什麽岔子,所幸帶在身邊。


    運營主管陳越四十出頭,已婚,育有一對可愛的雙胞胎,是利嘉畫廊的元老級員工。


    利嘉畫廊總部設在意大利,收藏有世界級名畫許多,商業版圖遍布歐洲各地,旗下代理的知名藝術家超過三位數,每年舉辦各類主題畫展、個展,是名副其實的一線當代藝術畫廊。


    國內該行業起步較晚,市場份額占比不多,總部鮮少過問分公司業務,放權到極致。因此在國內分部,除了亞太區域老總,就數陳越最有話語權。天高皇帝遠,幾乎是他的一言堂。


    陳越家在海市老城區,房價處於中遊。這一帶曾經也是有錢人聚集地,但房齡十五年往上,附近也沒有優質學區,混得好的業主早就搬離,年輕人買房更不會選擇這裏。


    蘇陽帶著個孩子,麵相又十分和善,幾句話的功夫就跟門衛聊熟了。


    趁熱打鐵摸出剛才小區門口買的一盒煙,蘇陽試探地問:“14樓那對雙胞胎快六歲了吧,真快,下個月就該上小學了。”


    門衛大叔剛吃完午飯,放下拉開鋁環的一罐啤酒,樂嗬嗬接過煙,不由自主搭話,“是啊,月底就準備搬走了。上個月剛買下學區房,最近突然說要迴老家念,一家人都迴去,兩套房子都掛中介了。”門衛就著蘇陽遞過來的打火機,湊近點煙,“嘴上說迴老家競爭小壓力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工作出問題了,不然也不會降價急賣。”


    蘇陽在腦子裏不斷琢磨著不合理細節,當日畫廊監控視頻缺失,保險公司介入卻沒有追查到自己,剛買定學區房轉而賣房迴老家讀書……全部信息串聯起來,真相唿之欲出,卻又像隔著一層,看不真切。


    理賠撤銷,保險公司介入戛然而止。究竟哪裏出了問題?


    昂貴畫作購買商業保險不足為奇,丟失後理賠也是常規操作。但畫的價格如今水漲船高,以原購入價理賠根本就是虧本生意。唯一合理解釋是畫不值賠償價。


    蘇陽豁然開朗,畫是假的,是贗品,根本不值錢,那麽疏於管理就說得通了。陳越買下學區房後經濟壓力大,想著趁機撈一筆,而‘自己’把畫昧下的行為正好成為完美替罪羊。那陳越為什麽反悔喊停?又為什麽急著離開?


    一根棒棒糖吮成隻有光杆塑料管,安靜許久的小白沒法再保持沉默,開始十萬個為什麽:“叭叭,雙胞胎是什麽?小學又是什麽?”


    蘇陽的思緒被拉迴,敷衍地迴:“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門衛大叔看小白機靈有趣,忍不住逗他:“小朋友,你今天怎麽沒上幼兒園,是不是偷懶不肯去?”


    小白迴味著塑料棒上的餘甜,心裏更加迷糊,幼兒園又是什麽東西?


    談笑間,有人從電梯轎廂走出,蘇陽一迴頭,正好對上陳越的目光,畫廊年會通訊稿上有他照片,蘇陽記下了。


    陳越正在打電話,腳步頓住,笑意凝在臉上,他側臉對著手機快速說:“先這樣,有點事,晚點再打給你。”


    手機塞迴西褲口袋,陳越疾步迎上前,齒縫中擠出兩句話:“你怎麽在這?視頻已經按約定銷毀了,還想怎麽樣?”


    門衛大叔探究眼神中,他和陳越心照不宣往外挪了幾步,來到綠化帶旁。小白被留在原地,並如願續上了第二支棒棒糖。


    從蘇陽視角看,陳越的反應敵視又憤怒。可以確信,他口中所說視頻是無故丟失的監控錄像,並且一定是‘自己’拿走畫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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