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一條很長很長的路上,看不到盡頭,尋不到來處的漫漫長路。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裏,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裏。他隻是機械地、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走著。


    路的兩旁灰蒙蒙一片,整個世界仿佛隻有他一個,和他腳下的這條路。


    他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了,兩條腿沉重得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但是他還是在往前走,不停下,也不迴頭。


    他很累了啊,很累很累了。


    隻是這麽一想,疲憊就仿佛上漲的潮水一下子淹沒了他。


    ‘我很累了,走不動了!’


    這個念頭一下子湧出來。他委屈得不行,然後眼淚就大顆大顆地從眼睛裏掉了出來。


    ‘我不要走了!’


    他哭著說,可是雙腿還是一刻不停地向前邁著步,好像有什麽在強迫著他逼著他一定要他走一樣。


    他就這麽走啊走,一路走一路哭,眼淚也掉了一路。


    他委屈極了,他還從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還沒有試過這樣獨自孤零零的一個人。


    不要說哭了,隻要他一委屈地扁起嘴,就一定會立馬有人心疼不已地連聲安慰各種討他開懷。


    可是為什麽沒有人來?


    為什麽丟下我了?


    為什麽……我想不起來他們了?


    再不出現,我就不理你們了……


    再不出現,我就要忘記你們了……


    **********************


    進藤光睜開眼睛,陌生而又熟悉的白色房間讓他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的所在。此時正是夜深,醫院安靜得很,病房裏隻有他獨自一人。


    也許是睡太久了,醒過來之後就再無睡意。怔怔地躺在床上盯著黑暗發了一會兒呆,無來由地覺得心慌慌的,也躺不住了。掀開被子,摸索著打開床頭燈,就著昏暗的光線找到了鞋子,下地,打開門。


    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的時候,進藤光還是一片茫然的。


    他有些迷惑地扶著牆壁,體力還沒有徹底恢複,身體還有些發軟。就這樣慢慢地慢慢地,說不清是走還是挪地一點點一步步走著。


    他忘了一些東西。


    ——是什麽呢?


    ——忘了什麽呢?


    他呆滯而空茫地在心底這麽問著,思維卻仿佛沉浮在另一個空間裏,在遙遠寂靜的無邊空間裏隨著水流輕風任意飄浮。


    ‘嗒嗒’


    安靜得有些嚇人的走道突然響起了腳步聲,越來越近。緊接著,從拐角的樓梯處,走出了一個人影。


    正低頭走路的進藤光下意識地抬頭,然後,就對上了一雙同樣錯愕驚愣的眼睛。


    四目相對,竟一時無話。


    進藤光張了張口,一個稱唿唿之欲出,然而喉嚨裏卻像梗了什麽,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怔愣許久,對方先迴過神來,掩飾地側過身狠狠搓了把臉,再轉過來時,泛紅的眼眶在已顯老態的臉上看著格外心酸。


    “你……”他猶豫了下,含糊過了名字,“你醒了?”


    又覺得這樣說有點廢話,急急地補上了一句,“身體還沒好怎麽就下床了?有什麽要的說一聲就好了。”


    “我就是睡不著想下來走走。”進藤光低下頭避開了對方的目光,“我已經好了,沒有不舒服的地方了。”


    “啊,哦,那就好,那就好……”來人磕巴著連聲說。


    然後就又陷入了沉默。


    “我還是迴去了,走了這一會也有點累了。”進藤光垂下的視線不經意看到對方手中提著的熱水瓶,頓了下,突然出聲。


    仿佛突然反應過來,來人語氣有些急了,“那快迴去歇息著。”


    快速上前幾步,來到男孩身前,空著的手下意識地就想伸出去攙扶住男孩,卻又停在了半空,猶豫著僵在了原地。


    進藤光裝作沒發現他的不自在,轉過身,一步一步慢慢地向病房走迴去。


    來人放下了手,安靜地跟在他身後,關切的視線沒有離開過一分。


    重新躺在病床上,跟著進來的男人坐在床頭的椅子上,目光頻頻在他身上掃過,不怎麽停留,卻仿佛怎樣也看不夠,舍不得不看,又怕看真切了這其實隻是自己的幻想,人影一下子就會從麵前溜走。


    “我打了熱水,你要不要喝口水。”突然注意到手中忘了放下的熱水壺,男人猛地跳起來,滿病房地找杯子,“瞧我,你高燒燒了這麽久,一定缺水。醫生也說過要多喝熱水,我都差點忘了……”一邊從床頭櫃裏拿出杯子倒水一邊絮絮叨叨地念個不停。


    進藤光在床上剛想勸他別忙活先了,一抬眼,卻看到大顆的眼淚從男人眼睛裏掉下來,‘啪’一下落在地上。


    他怔住了。


    男人的背脊已經有些彎曲,記憶裏曾經寬闊厚重的背影跟眼前透出衰老的身影重合上。


    曾幾何時,那雙手臂能輕易地將他舉起,在他的尖聲大笑中將他穩穩地扛在肩頭。他坐在他肩上,興奮地居高臨下,毫無怯意。因為他知道,身下寬厚結實的肩膀,是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而如今,那副肩膀已經再也無法扛著他,卻依然會毫不猶豫地在他身前,盡己所能,為他擋住一切風雨浪濤。


    “爸……爸爸!”


    略帶沙啞的聲音突然在病房響起,男人手中動作一頓,眼睛微微放大,呆滯在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爸。”已經有了第一次,再出口就沒有那麽困難了,這一聲沒有之前的猶豫和別扭,清晰地響起在男人耳邊。


    杯子裏的水不知不覺已經溢了出來,滾燙的熱水從杯口淌到了床頭櫃上,又向櫃子邊緣漫去。


    “啊!”突然迴過神來,男人手忙腳亂地放下熱水瓶拿起一邊的桌布,慌亂地擦拭著。


    進藤光看到男人的動作,從床上猛地跳下來,拿起男人的手,“別管了,水那麽燙,你怎麽就直接伸手上去了?!”


    急切的抱怨著,說出來卻像撒嬌一般毫無威懾力,反而讓人覺得可愛可憐。就像他小時候,每次被父母教訓後,就跑到爺爺麵前裝可憐告狀的樣子一樣。


    進藤光仔細察看了男人的手,除了熱得有稍許發紅外並沒有燙傷的跡象,他鬆了口氣,剛要把男人推進洗手間衝下熱水,一抬頭,愣了。


    男人定定地看著他,進藤光記憶中熟悉爽朗的男人,臉上已經有了幾道深深的溝壑,鬢邊星點白霜。


    他看著他,他以為永遠失去了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眼淚從渾濁的眼中湧出,漫過臉頰,蜿蜒而下。按進藤家有些大男人主義的想法,在孩子麵前這樣失態,作為一個父親得多丟臉啊。


    他卻舍不得躲出去,哪怕是背過身去擦一下淚,哪怕是眨一下眼,他都舍不得啊~


    他怕啊……他怕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孩子就會不見了,再次離開他的視線,再一次無論哪裏,都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他失而複得視若珍寶的孩子啊~


    “我、我沒事……”進藤正夫抬起手背,擦了把眼睛,“爸爸好著呢~”他有些語無倫次,不可自抑地咧開嘴笑了開來,合著還通紅的眼眶和滿臉的淚水,似哭似笑的模樣。


    進藤光卻心裏一酸,匆匆低下頭用力眨了眨眼,把湧上眼睛的熱度和酸澀都憋了迴去。


    “不是給我倒的水嘛,弄成這樣,要是媽媽在爸爸你就又要被媽媽訓了!”鼓起臉頰,裝模作樣地嘲笑著。


    仿佛那缺失的數年都不存在,仿佛曾經的暴怒爭吵衝突都沒有出現過,仿佛他們還是在進藤家民房裏的普通一家三口——經常出差個性爽朗放任孩子的爸爸,有些耳根子軟卻掌握家庭日常大權的媽媽,活潑調皮是全家小皇帝的兒子。


    “你個臭小子,就會看你爸爸笑話。”進藤正夫也配合地一巴掌拍上兒子腦袋,把人唿嚕得躲迴了床上,“呐,你的水,很燙的,小心點別撒了。”


    “我才不會像爸爸這麽丟臉呢~”


    ……


    ……


    病房裏父子鬥嘴的聲音隱隱透過沒閉緊的房門傳出來,門外,靜靜站著兩個豐神俊朗氣度不凡的男人。他們安靜地聽著裏麵男孩活潑的嗓音,默契地不去打擾。


    眼裏,是如出一轍的專注、欣慰、與隱藏深深的痛楚。


    ********************


    在與進藤爸爸熟悉輕鬆的相處模式中,進藤光不知不覺又再次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


    “你醒了。”病房的門從外打開,“我給你帶了點早飯。”示意了下自己手中的保溫瓶,緒方精次笑得毫無異樣。


    “啊,哦。”進藤光卻反常地呆愣了下,沒有對著食物撲上去。


    緒方對他隱隱躲避的神情看在眼裏,卻一言不發,動作自如地拿出帶來的碗勺,倒出帶來的稀飯,“生病還是吃點清淡的,有什麽想吃的等好了我再陪你去吃。”神態自若,語氣自然,親昵的姿態一目了然。


    門外站著的塔矢亮閉上了眼睛,終究沒有踏進一步。


    門裏麵是他熟悉的愛人,短短的距離,卻如隔天塹。


    “你的父親先迴去休息了,好像還要給你帶什麽東西過來的樣子。”在沉悶的早飯後,看出男孩的心不在焉,緒方腦子稍稍一轉,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哦,是這樣啊。唔……謝謝。”頓了下,將手中的碗遞到男人的手中。


    “他應該也差不多過來了,我還是先離開好了。”緒方收拾好帶來的東西,推了推眼鏡。


    盡管是他將男孩的消息告知進藤爸爸,然而他也沒有在其麵前掩飾自己對男孩的心思,進藤正夫估計也猜出了點什麽。隻是礙於事情未明,又怕當年的事情重演,才假作好無所覺。


    緒方精次對進藤爸爸的心理倒是把握得八九不離十,沒有一個做父親的,能坦然接受兒子跟一個男人,尤其是比兒子大十來歲的男人在一起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他最好還是少跟男孩同時出現在進藤爸爸麵前,以免過分刺激對方,把本來還有點希望的事情徹底打死。


    離開病房,輕輕關上房門,“他的父親應該快過來了。”這是對塔矢亮說的。


    沉默一瞬,塔矢亮點點頭,率先離開。


    緒方精次在進藤光高燒入院的夜晚,將他的情況告知了進藤父母。讓他沒想到的是,一同到來的,除了進藤爸爸外,還有塔矢亮。進藤正夫沒有對此做出任何解釋,也沒有與塔矢亮多加接觸。塔矢亮也同樣默默地來到醫院,見到昏睡的進藤光後,就與緒方精次一般,默契地盡量不出現在進藤正夫麵前。


    緒方精次不知道進藤光的記憶恢複到什麽程度,不知道如今的他麵對他的時候是什麽心情,更不知道他將要麵臨怎樣的宣判。他所能做的,隻有等待而已。


    ***


    緒方的時間掐得很準,他剛離開沒過一會兒,進藤爸爸就再次過來了。與此同時,他還帶了一個大箱子過來,看上去挺沉的,進藤爸爸搬得有點氣喘,但放下箱子的動作卻十分小心翼翼。


    進藤光好奇了一會兒,進藤正夫看到兒子大眼睛裏熟悉的神采,忍不住笑了,“餓了吧,我這就去給你買點吃的。”


    “不用了。”阻止了進藤爸爸,進藤光猶豫了下,還是說了出來,“緒方……先生剛剛給我帶了。”聲音越來越小。


    “……是嗎。”沉默一瞬,進藤正夫的笑意淡了淡,“緒方先生挺照顧你的。”


    “呃,還好……”莫名的心虛。


    看著兒子露出小時候每每闖了禍後想偷偷瞞過去的強自鎮定實則忐忑心虛的樣子,進藤正夫心底歎了口氣,轉了話題,“你媽媽本來也想過來的,但她這幾年身體不太好。之前……她就生病了。”


    “不用著急,不是很嚴重。”安撫了著急的兒子,“距離有點遠,而且也不清楚情況,我就沒讓她過來。”


    進藤媽媽的病,其實是失去兒子後打擊過大,這些年一直有些虛弱。在知道進藤光尚好的消息後,就已經開始好轉了。說到底,也不過是心病。


    “爸爸,那是什麽?”進藤光探了下腦袋,看向那個大箱子。


    進藤正夫猶豫了下,輕聲說,“那是你爺爺留給你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應該都能猜到那是什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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