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府。


    留守宰相狄仁傑,在洛陽府衙召集軍議,會商李重俊叛軍應對之事。


    信陽王武崇敏、洛陽府尹蕭至忠,新入宰相班的鄭堅都現身與會。


    左玉鈐衛大將軍侯思止、右玉鈐衛大將軍權竺、左金吾衛大將軍淳於洛,還有左右武衛、左右威衛的大將軍等人,頂盔摜甲,齊齊列座。


    北部軍統領趙祥病重不起,沒來參會,副將代替。


    話說,這副將,近來現身四處走動的時候越來越多,不少人心中犯嘀咕。


    趙祥進了臘月就臥床,久疏軍務,凡事都讓這副將出馬,不曉得會不會作繭自縛。


    “長安駐軍捉襟見肘,左右領軍衛震懾西陲,北衙兵馬身負重任,扈從陛下和驪山行宮,無力揮軍剿滅叛逆”


    “因而,鎮壓李重俊叛軍,重任在諸位大將軍身上,還請抖擻精神,以蒼生為己任,奮勇勠力,攘除奸兇,功成名就,就在眼前”


    狄仁傑端坐主位,口中的話,看似有理,實則勉強至極。


    震懾西陲,西陲隻有半條命的吐蕃了,安西大都護李楷固彈壓得邏些城月月遣使,哪裏需要領軍衛近十萬大軍震懾?


    再說了,除了左右領軍衛、左右羽林衛,長安還有左右衛、左右武侯衛、左右監門衛,算上附逆作亂的左右豹韜衛,北衙不去說他,本就是帝王禁軍,長安囤積了南衙軍衛半數之多,難為了老相爺,竟能說出捉襟見肘這種話。


    “相爺,敢問,安國相王殿下何在?”


    “今日軍議,事關重大,豈可無相王殿下指點?”


    左右武衛的兩個大將軍先後發難。


    圖窮匕見。


    到了生死存亡關頭,李旦在軍中的棋子,不得不跳出台麵。


    事實上,蛛絲馬跡太多,他們也瞞不過誰,都是心照不宣罷了。


    李旦作為李唐正統,為帝兩年,皇嗣八載,南衙素來是其基本盤,權策崛起後,屢戰屢撲街,北郊兵變後,更是一蹶不振,也還有幾分餘熱在。


    左右威衛的兩位,也是李旦鋪墊了很久,竭力爭取的對象。


    這兩位的賭性沒有左右武衛那麽大,沒有投入李旦的懷抱,但他們也同樣沒有投入權策的陣營,騎在牆頭上,成了南衙軍衛中的緩衝區。


    “二位,也有同樣的疑問吧?”


    狄仁傑笑嗬嗬的,特意關照了左右威衛的兩位大將軍,“嗬嗬,忠心可嘉,本相待安國相王殿下謝過諸位了”


    “說來也是令人唏噓,屋漏偏逢連夜雨,安國相王殿下身體不適,本以為隻是偶感風寒,前兩日,病症複發,沉屙漸重,甚至有近身服侍之人染病,有疫病征兆,禦醫束手無策”


    “茲事體大,本相已下令封鎖神都苑,任何人不得進出”


    “封鎖之責,由藍纓軍負責”


    左右武衛的兩個大將軍霍然站起,“狄相,任何人不得進出,形同圈禁,安國相王殿下,明德茂親,身份貴重,如此處置,不知狄相可有陛下旨意?”


    狄仁傑向後一靠,冷哼一聲,“本相留守神都,總領軍政,你們若有所質疑,大可奏疏彈劾,在此之前,本相做事,無須向你們交代”


    “狄相……”


    兩個大將軍還想說些什麽。


    信陽王武崇敏開口了,他癱在座椅上,修整著自己的手指甲。


    “二位,或者四位,李重俊的羽林衛和豹韜衛叛軍,即將兵臨城下,如果你們再做無謂爭議,待形勢急轉直下……”


    “即便安國相王病體康複,也再難扭轉大局”


    兩人唿吸一滯,忍下一口氣,不敢再多言。


    他們敢對狄仁傑大唿小叫,卻不敢給武崇敏甩臉子。


    “神都大城,固若金湯,隻須固守四門,量那李重俊亂臣賊子,帶些烏合之眾,除非肋生雙翅,絕無可能攻進城來”


    “此議不可行”蕭至忠一口拒絕,斬釘截鐵,“神都乃大周首都,舉世矚目,豈可因區區內亂而緊閉門戶,貽笑大方?傳了出去,天朝顏麵何存?”


    話音落,公堂上的將軍們都緊張了起來。


    沒有城池據守,意味著他們隻能率軍出城,與叛軍野戰。


    “誰可為我先鋒主力?”狄仁傑沉聲問。


    眼睛牢牢鎖定左右武衛、左右威衛的四人。


    戰場上刀劍無眼,誰都不願去的。


    “狄相爺,我等兵馬羸弱,老少滿營,恐無力應對羽林衛猛攻……”


    這話是真的,左右武衛和左右威衛,比重訓老兵之前的右玉鈐衛強不了多少。


    跟兵強馬壯的左右玉鈐衛不在一個等級上。


    “末將願領北部軍前往”北部軍副將輕蔑地瞪了畏縮的四個大將軍一眼,“諸位,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無論此戰如何,四位,可想過自家前途性命?”


    確實了,他們畏縮不前,李旦勝,李重俊勝,都不會有好下場。


    開弓沒有迴頭箭,拚搏一場,李旦贏了,榮華富貴,不在話下。


    “末將等願往”


    四人血氣上湧,齊刷刷請纓。


    眼前場景,一如算計中。


    狄仁傑闔目,沉默了許久。


    半生堅守,親手葬送。


    滋味難與外人言說。


    “甚好”


    武崇敏的手指甲修好了,攤平雙手,煞是好看。


    送到權竺麵前炫耀,“二郎,如何?”


    權竺溫煦一笑,細細看了,認真讚美道,“纖穠合度,修短得宜,紋理獲其章法,姿色正其名位,美哉”


    “哈哈哈,二郎太也可愛”


    武崇敏笑得大開大闔,汪洋恣肆,聲振屋瓦。


    權竺舒適坐著,靜靜含笑。


    眼角餘光看了看自己的手。


    沒有別的優點,但足夠幹淨,纖塵不染。


    世人都說,他是有史以來最幸運的皇族子弟,從蹣跚學步開始,兄長便已發跡,一路走來,隻在藍田處死了父親的外室小妾和冒牌庶弟,經了皇族子弟必修一課。


    其餘時候,都在溫室之中,左近都是兄長親信,被保護得密不透風。


    武崇敏和狄光遠,一東一西,一明一暗,掃蕩都畿,大有作為。


    甚至,日後還有更大的事要做。


    但做了這等事,可得富貴信任,卻失於名望操守。


    而他,什麽都不需要做。


    來人世一遭,他的使命,便是如此美妙。


    籠在暖融融的氣泡中,成全兄長大義,撫慰父母心懷。


    “二郎,明日到城頭觀風景”


    “好”


    城頭的風景,頗有些戲劇性。


    北部軍與左右武衛、左右威衛全軍列陣,以逸待勞。


    與長安來的叛軍接戰。


    北部軍臨陣倒戈,與敵軍前後夾擊。


    將左右武衛、左右威衛誅殺殆盡。


    李重俊喜出望外,為了收千金馬骨之效,親自到北部軍陣地慰勞。


    然而,迎接他的,是萬箭齊發。


    先前並肩作戰的戰友,瞬間翻臉。


    淳於洛統領金吾衛斜刺裏殺出,與北部軍前後唿應,圍剿長安叛軍。


    李重俊已死,李重福陣斬陶陂,舉旗投降。


    “二郎,我有意走一遭神都苑,你意下如何?”


    武崇敏捏著拳頭,難得躊躇。


    權竺用手包住他的拳頭,“塚中枯骨,生死操之在我,以兄長性情,豈會凡事做盡?”


    “即便兄長有此意,也該分出些功勞,讓下頭的人分潤”


    武崇敏悚然而驚,他鑽了牛角尖,隻想著為大兄鋪平道路,卻忘了上下左右,都是人心。


    轉頭西望,暮靄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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