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已慢慢好起來,沒幾天,小秦子便吩咐我可以繼續當值了。景玉下朝後,我換上宮女衣裙,去禦書房伺候。


    景玉並未提起任何關於立後的話題,見到我,也隻簡單問了句,“身體沒有不適?”


    我搖搖頭。他複低頭批閱奏折,並不多言。


    景玉這邊倒是平靜下來,也未聽得說慕容楓去找過他,他亦未刁難我,倒似真拿我當平常宮女一般看待。


    他下朝,我便隨侍左右,待夜間方自己慢慢迴了洛水院。


    這日,我在禦書房站著,景玉並未批閱奏折,他在窗間的榻上斜躺著,手裏捧著一卷書。


    忽然,他抬頭看我一眼,道:“若累了,便坐會兒罷。”


    連日來,他與我說過話的不超過十句,我聞言,還驚訝了片刻,好不容易他正經當我是侍女,我可不願又變了樣。


    我道:“皇上,奴婢站著就很好。”


    他也沒說什麽,手下卻是又翻了一頁過去。


    直到天色漸黑,我已站得雙腿發酸時,他方從榻上起身,走到地上,出門時,瞥了我一眼,“這書,你可認得?”


    我盯著上麵的三個字,輕聲念出,“戰國策。”


    景玉麵上竟添了分笑意,道:“如今,你竟也識字了。”


    我道:“奴婢一直識得。”


    他“哦”了一聲,忽而道:“五年前,我誆你此書是房中術,你當時並未懷疑什麽。”


    說畢,他將書往我懷裏一塞,囑咐我保管好,輕笑著走出房去,小秦子迎上去問他“今晚的膳食照舊例還是要換口味?”。


    書上仍餘留著他手上淡淡餘溫,我握著書,暗暗咬牙,原來這廝早就知道我不識字!


    我呆了半晌,不知為何忽然輕歎了口氣,正要踏過門檻,小秦子卻又折返迴來。


    他笑道:“姑娘,皇上讓你過去一起用膳。”


    心中一動,我竟莫名地有些欣喜,微蹙了眉,跟上小秦子,一道去了。


    本以為是在景園,我便沒有問,誰知他竟是在沈如煙那裏。


    景玉正在沈如煙夾菜,麵帶淡淡的笑意,沈如煙望著他的眼神簡直柔得要化成水了。


    我在門口呆了會兒,小秦子道:“姑娘,怎的不進去?”


    他一出聲,桌邊秀恩愛的兩人齊齊朝我看來,景玉微微挑了下眉,並未說話。


    倒是沈如煙起身將我迎進屋內,讓我在她身側坐了,位置正與景玉相對,抬頭便能看見他春風得意的微笑。


    沒錯!他丫的就是來秀恩愛!


    沈如煙讓人添碗筷,一麵對我笑道:“是我讓皇上請了你來,到底是一家子,還沒好好兒地吃頓飯。”


    我忍不住疑問了句,“……一家子?”


    沈如煙笑得有絲嬌嗔,生動得整張臉放出光彩,“我是你親姑姑,皇上雖身份尊貴,卻也是你的姑父,我們可不就是一家子麽!”


    我看了眼“皇上姑父”,他也正望著我,我頓時默了。


    沈如煙常日不出宮門,竟連半點我與景玉的消息都未聽說,想必是景玉故意對她封鎖了消息。


    這頓飯,我吃得甚艱難。沈如煙不斷為我夾菜,反倒冷落了旁邊的景玉,她目光關切而溫柔,看似真的是關心我。


    飯畢,我起身告別。沈如煙還想留我睡在這裏,我忙道:“煙貴妃,奴婢前些日子病了,雖好了不少,卻仍要吃藥的。現下藥怕是已經煎好了。”


    沈如煙道:“你這孩子,不是讓你叫姑姑了麽!”


    盯著她,我卻是怎麽也叫不出這兩個字。


    沈如煙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道:“好了,姑姑不難為你。以後慢慢兒地熟悉了,你便知道姑姑的好處了。你一定要走,姑姑也不留你了,隻是以後多多走動,別疏遠了。”


    我連連點頭,一心想趕快去了。


    誰知,沈如煙又對一直在椅子上坐著喝茶的景玉道:“皇上,你不會歇在這裏,早晚也是要走,不如順道送送芊芊。我看她和你還肯親近些,你可要為我說說好話,別讓她老是這麽疏遠著我這個姑姑。”


    景玉慢慢地喝了口茶,擱下茶杯,起身過來,他道:“如煙,朕送她。你早些安歇,別做那些刺繡了,勞了神,你身子便更不易好起來。”


    沈如煙笑著應了聲“是”。


    *******


    我跟在景玉身後走著。


    淡月淡雲,風輕輕地在吹,空中飄著不知什麽花兒的香味。


    隻我們兩人,隨行的人皆被景玉遣散了。


    一路沉默,倒也不顯尷尬,反而有那麽幾分寧靜安和的味道。


    景玉並未停下步子,隻道:“如煙請了你來,你沒有不高興罷?”


    我有些納悶,他這話問得倒有些奇怪。


    我道:“並無不高興。隻是也沒什麽高興。”


    景玉“嗯”了一聲,又道:“你病的這些天,朕亦反思過,總以為是你在逼朕,卻忽然發現,朕何嚐不是在逼你。”他忽然頓住了腳步,似在等我走過去。


    我有些猶疑,便也頓住腳步,離了他有一步之遠的距離。


    他這態度轉變好似有些大了。


    景玉轉身朝向我,目光迎著月華,分外奪目耀眼。


    “三個月,隻要再留三個月即可。”他緩緩道,“三月一過,你想去哪裏,想和誰在一起,朕不會再管你。”


    一股莫名地失落感竄流在心中,我忽略這些感覺,仰頭望著他,“你怎麽突然……這麽好心?”


    莫非慕容楓已經找過了他?我又覺得不太可能,他如今對慕容楓充滿敵意,兩人好好談話隻怕是談不了幾句就不歡而散。


    景玉道:“朕以為強留你便會心安,隻是,看到你那樣憎惡的眼神,朕連迴想都覺得……”他的手撫上了心髒的位置,“這裏會很疼。”


    他低聲笑了,“若一直如此針鋒相對,愛亦會變成仇吧?”他望著我,目光幽深中隱約溫柔,“若就此放手,至少還有曾經相愛過的迴憶。就如那本書,朕看了一下午,卻覺得迴憶怎樣長的時間都不夠迴味當初的美好。”


    他有些悵然地一歎,“你許是早已對那些記憶模糊了。我卻記得與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你的心思單純如白紙,卻自以為聰明,想要與我鬥,我隻覺你真傻啊……不過對你好了那麽一些,你便忽然對我表白,當時的我隻是一笑而過。”他目中流露幾許感懷,“若如今的你能再次對我傾心相對,我定欣喜如狂,願將所有你所喜歡的東西獻給你,隻為你能開心。”


    我聽得怔住,胸口酸酸澀澀地發漲。


    他忽然朝我走了幾步,我沒有後退。


    他終是站在了我的麵前,修長的手指在月華下流連著微光,他撫上了我的臉,歎道:“我總記得以前那張臉,隻是再也看不見,就如你對我的愛,再也迴不來。”


    當他溫熱的指腹擦掉我眼角的淚珠時,我才驚覺自己……哭了。


    他道:“如今,能讓你開心的法子便是放手,對嗎?”


    我本該立刻迴答“對啊,我早就想離開你了,你終於想通了,真好啊!”,可是,我一句話都說不來。


    他收迴了手,轉身朝前緩慢地走著,一麵又道:“你別嫌朕囉嗦,朕隻是想著以後見不著了,不多說一些,便再沒機會了。”


    我心裏悵然若失,有些情緒仿佛一團理不清的亂麻,心底深處卻萌動著什麽。


    一路上,他便沉默下來。直到送了我到洛水院門口,他道:“朕便隻送你到這裏了。”


    他這話似有深意,仿佛是說“以後你的路便自己走,朕從此會退出你的人生。”。


    我呆了呆,隻道了句,“那你呢?”


    景玉怔了下,忽而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道:“我自然也得迴宮,你老是這麽傻乎乎的,容易再被如我一般的壞人騙住,到時那人可不一定如我這般好心,還願意放了你。”


    心中驀然如針紮般疼痛,有某種猛烈的情緒穿透了心肺,我強作鎮定,卻有些怔住,“我是說若我離開了,你要怎麽辦?”


    景玉眸底幽深了些,盯著我看了片刻,忽而笑道:“你當初不是說過麽?你有你的慕容楓,我有我的沈如煙。”他喟然一歎,“這許是最好的結果了。”


    他後退半步,朝我張開了雙臂,麵帶微笑,眸中似水溫柔,“雖說還有三月你方離開,但此刻說了這許多離別的話,朕的心可不好受。你讓朕抱一下,就抱一下,可好?”


    我仿似沒有了自己的思想,隻憑著心中湧動著一股難言的情緒,上前抱住了他的腰,他的手貼在我的背上,很輕很輕,卻那麽地溫柔到讓人眷戀。


    我聽到一聲輕歎,他放開了我,轉身離去,步伐極快,轉眼便不見了身影。


    “景玉……”我莫名地潸然淚下。


    為何……會難受到哭泣?


    是太高興了吧,我仰頭望著一輪彎月,喜極而泣原來是這麽難受的心情麽?我所渴望的自由就這樣來到了我的麵前,這樣很好……很好……


    *******


    翌日一早,我便寫了封信交給歡歡,讓他去太醫院交給慕容楓。信中言明了景玉的轉變,讓他不必再來找景玉談話,隻待三月一起離開便好。亦提到了小景,我態度堅決地表明了不能讓小景留京的話。


    景玉下朝後,我早已候在了禦書房,沒有遲到。景玉見了我,還微微笑了,道:“今天來得倒挺早。”


    我低著頭,“隻是沒來遲而已。”


    其實我亦不清楚為何要早些來,就像是不明白為何會想見他的心情一樣。


    景玉批閱奏折。半晌,他方道:“倒杯茶來。”


    我雙手捧了茶過去,他接過,喝了一口方放下,道:“江南已快要攻下,你有沒有什麽看法?”


    我想了下,謹慎地道:“皇上對江南早已勢在必得,奴婢的看法並不重要。”


    景玉道:“你就不擔心你皇兄?”


    我微微詫異地瞧著他。


    他微微笑了,“你如今隻剩他一個兄長,即便當初有些罅隙,此刻也顧不得吧?可朕看你的反應,倒還真是有些無情了。”


    我靜了半晌,不知怎麽答言,隻好道:“奴婢本就是無情之人。”


    景玉道:“嗯,這一點朕領略至深。“他輕歎,“有情無情都好,朕會看在你的麵上饒他一命,隻是他得一輩子活在朕的監管之下。”


    我福了福身,“多謝皇上。”


    我的麵子還能值一條人命,還真是好大的麵子。


    景玉卻似笑非笑地瞧著我,“你這謝可是真心?”


    我點頭。


    景玉道:“朕已幾乎殺盡沈家人,你不恨不怨,甚至如今還謝朕?想來,你比朕大度得多。”


    他這話不知是褒是貶,他會不會已經有些懷疑我不是沈寶兒?


    若懷疑了,他這話是試探?即便我不是沈寶兒,與他也並無太大的關係,他不至於試探吧?


    我怔怔地盯著景玉,腦中迅速思索著他話中之意。


    景玉直接拿手中的奏折敲了下我的頭,道:“又發什麽呆?別讓朕說出你蠢的話來,否則你又要憎惡朕了。”


    我捂著頭,“你別敲我的頭。”


    景玉拿著奏折的手微頓,他放下手,輕笑,“也是,若敲傻了,呆了,朕還得負責養你一輩子,太不值了。”


    養你一輩子……


    這幾個字如同雨點灑在我的心上,內心深處似乎又有什麽情緒在隱隱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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