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爺為了方便徐清明跟人溝通特意來請唇語先生?看徐清明揮鞭子那樣兒,不太像是願用嘴跟人溝通的吧。


    被趕跑的唇語先生已經有百人?要徐清明見過點頭才會聘用?他才不會想要個人跟在身邊盯著自己嘴唇看呢。


    崔鈺苦思冥想半天,接著眼睛一亮,瞧周圍沒人注意,把坐著的凳子變成輪椅,推著到榜單前,使勁伸著胳膊揭榜單。


    徐清明不能說話,她不能走路,算起來同病相憐,他就不會對她那麽壞了。徐清明不願有人跟著,她坐著輪椅矮半截,應該也礙不到他的眼。


    崔鈺越想越覺得好。


    等她把榜單扯下來,滿臉橫肉的店長領著一排小二,直直在身後站立,橫肉裏都溢出諂媚的笑:「這位姑娘,您會唇語?」


    她還真的會。


    崔鈺活著的時候,有一次青天大老爺徐清明接了個案子,被告的就是個啞巴,不會說話不會寫字,連手語都不會,隻會哭鬧著瞎比劃,死活不肯在紙上畫押。


    徐清明煩得不行,把她踹出去學唇語,學不會就不準迴來。崔鈺沒辦法,覺都不怎麽睡,連著折騰了大半個月,才摸到點門道,迴去那會兒眼睛下麵全是青的。


    徐清明見到還發了老大的火,把她抗到屋裏看著她睡覺,還說再不睡著就把她丟出去。


    成天就拿這個威脅人。


    崔鈺捏著榜單氣鼓鼓,被人帶迴徐府的路上氣鼓鼓,見到徐老爺還是氣鼓鼓,見到徐清明……滿肚子的氣一下子都沒有了。


    方才她站在高處沒有看清,徐清明的下巴有道傷疤,從嘴角劃過一直延到耳根。但痕跡不深,並不猙獰難看。


    在崔鈺看來,徐清明本來的臉美則美,在凡間卻缺了那麽點煙火味兒,太驚心動魄也就太虛了,仿佛碰到就會消失一樣。


    現在加了這道疤,他和她的距離一下子變短了。她甚至覺得,她可以安心的在他身邊,摸一摸他的眉毛和臉,不用告誡自己在癡心妄想,不用壓著自己的心意說從不愛他。


    看到直勾勾盯著自己的崔鈺,徐清明沒像前幾次那樣直接拂袖而去,而是陪著徐老爺坐在大堂正中的靈芝紋扶手椅,脊背筆直貼在靠背中央嵌著的圓形雲石上。


    見兒子難得有興,徐老爺對崔鈺的態度更加和藹,三言兩語就把她聘了下來,並熱情地吩咐婢女引她去獨院居住。


    崔鈺看看從頭到尾都無動於衷的徐清明,言笑晏晏地對徐老爺搖頭:「雖然明麵上說是唇語先生,但我不過是跟著徐公子幫著傳話的,還是守在他身邊比較方便。老爺您就在公子院子裏給我留張床,能讓我隨時見著他就成。」


    聽到這話,徐清明一直垂著的眼睛抬了起來,輕飄飄掃了崔鈺一眼。


    那眼神無情無欲,可卻壓得崔鈺心口沉甸甸:他差點拿鞭子抽死小廝的時候,也是這種眼神,舉止看起來暴虐陰鷙,但眼睛裏露不出一丁點兒兇惡,仿佛他隻是在雪地裏看景兒。


    這真是最難辦的境況。


    要是徐清明就是壞透了,就是喜歡拿血腥事當趣子,她倒可以用別的把他的心思引開,但看他的樣子,明顯不是。


    到底是怎麽迴事兒呢?


    崔鈺想不明白事兒的時候,會歪著腦袋不停眨眼睛。她的眸子濃墨般黑,眨眼時裏麵總顯得水光瀲灩,上下睫毛又長又密,配上懵懂的小表情,跟隻剛會走路的幼鹿一模一樣。


    徐清明不自覺合起拇指食指,輕撚著指肚,盯著崔鈺忽閃忽閃的睫毛,心思動了動。


    她站在他院子圍牆上的時候,他就看見她了。


    一個小姑娘,看他把人抽得隻剩半口氣,臉色都沒變,還輕輕巧巧躍進來探傷勢。這可真有點意思。


    那受傷的小廝模樣的人,是他貼身手下路人丙。


    他隱瞞身份混進江湖做情報買賣不是一兩天,從沒有人能查出他是誰,可最近臨安卻來了一群人,暗地裏到處打聽他,甚至已經懷疑到了徐家大公子的頭上,在徐府周遭都布了人手。他幹脆將計就計,叫路人丙配合著演場戲。


    當時那鞭子揮得很有分寸,傷不了路人丙性命。按他想的,路人丙該是看起來救不活,所以被送去莊裏等死。接著那夥人就會半路劫人把他接迴去好好照顧,等他好起來對他們感恩戴德,再從他嘴裏套話。


    施惠收買,這是那夥人慣用的手法,倒方便了自己安插進人手,把他們一鍋端掉。


    可這小姑娘不知道使了什麽法子,竟讓路人丙在冰天雪地裏還暖著身子,下人見他還有救,愣是把他送迴房裏請了大夫,打亂了自己的全盤計劃。


    多有意思。


    自從他被綁架以後,他院子周圍明裏暗裏的護衛幾乎五步一個,她到他身邊,卻如進無人之地。


    路人丙在他的鞭子下明明該是垂死之狀,她不過在他跟前停了幾息,就把人弄出了生機。


    現在,她還裝成瘸子混進來做唇語先生。


    他可是很多年都沒遇上這麽有意思的人了。以前不要唇語先生,是怕他們礙了他的買賣,但如果是這個小姑娘,留在身邊倒不是件壞事。


    更何況她壞了他的事了,他得讓她好好還迴來才行。


    該怎麽還呢?


    徐清明鬆開手指,不動聲色地起身向外走,一貫的孤拐脾氣,連徐老爺也習以為常。


    但崔鈺不習慣冷著張臉不理人的徐清明。


    在她心裏,徐清明就算啞了不能說話,他那雙亮晶晶的桃花眼也會說話,他嘴角那抹常年掛著的笑也會說話,明明就是一個人,怎麽能變得跟冰雕出來的塑像一樣,全身一點聲情都沒有呢?


    崔鈺跟徐老爺馬虎地打個招唿,就匆匆推著輪椅趕到徐清明身邊,仰著臉拍胸脯:「公子您放心,我能看得懂唇語,您有話隻管說出來,我都能幫您傳。」


    徐清明不理她,她當沒發覺,一個勁兒地嘮叨:「您看我到了您院子裏,該住在哪兒呢?要我說,還是該離近點。離遠了吧,您要是想吩咐個婢女倒水她不明白該怎麽辦?其實有我在,您身邊就算沒婢女小廝的也不要緊,不就是端茶倒水嗎,誰做不是做,您別看我走路不怎麽方便,但幹起活來利索著呢,要不您先試試,不用多加工錢也行。」


    她本來年紀就小,聲音脆生生的,一口氣說出來的話帶著調子,跟隻哼曲兒的黃鸝鳥一樣,說得再多都不討人厭。


    徐清明這輩子冷清慣了,不是被捧著敬就是被遠著怕,突然冒出來個小姑娘無畏無懼地纏在跟前嘰嘰喳喳,說不好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說煩吧,也不是。他要是煩什麽人,早就一鞭子上去抽得對方說不出話。


    說喜歡吧,也不是。他怎麽可能對個來路不明的黃毛丫頭動心,除了那雙眼睛和聲音,這小姑娘長得也就是平平,還壞了他一樁事,不能放過她才對。


    他心思轉了一路,走到院門看見窩在石桌上懶洋洋曬太陽的大白貓,停下腳步扭頭端詳起崔鈺來。


    崔鈺正在驚訝路過園子裏的那株黑牡丹,說得眉飛色舞:「哎我早聽外頭說你們徐家有錢,但沒想到這麽有錢,那黑牡丹不是說全天底下一共就三株嗎,你們是怎麽弄來的?一會兒沒事我得過去仔細看看,也不知道聞起來香不香……」


    白貓聽見動靜抬起頭,看見是徐清明,搖著尾巴靈活地跳到地上,幾下就躥到徐清明腳下,趴在他的鞋麵上,仰頭喵喵叫,聲音卻被崔鈺的蓋住,有些惱怒的探頭張望。


    原來是像貓。


    徐清明心裏亮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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