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請你跟我來——”這句話本身是迷藥。


    湯舍沒問莫霏要去哪兒,她一旋身,他就跟上,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他忘了走多遠,也沒記拐了幾個彎,上了幾層階梯,過了多少拱門,來到急診處的後花園,站在園徑,眼睛望著東方的建築。太陽盹在綠色斜屋頂,半蓋潔白雲被。有些病患從那建築出來,於花園裏散步著,沉思著,與病友閑談著,朝西方海灘走去,看來雖無愉快也寧和,很平靜,像急診處那些祈禱的人一樣。


    他說:“這是病房區?”


    “沒錯。”她迴頭,停了停腳。


    他緊張起來。“醫師要你住院?”該不會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嚴重後遺症吧?


    “你老實告訴我,你的傷是不是很痛?”


    “morphine!”一陣高唿旋來。


    仿佛有人比她痛,所以大叫迴應他的問題。


    湯舍眯眼遙瞅,要看看是什麽樣的病患,以這樣被製約般的方式,迴應他問題裏的“痛”。


    “morphine.morphine----”那人拄著拐杖,離他們少說二十五公尺,但正在接近,且速度快得出奇。


    用不到十秒,他的模樣越來越清晰。他有一張男人看了,會很想痛記扁的臉---


    至少湯舍時常有這樣的衝動---他身著住院病患穿的疊襟衫,腿上打著石膏,完全不影響他移動,他甚至不需使用無障礙設施,順利過了頭地從台階下來,沿著園徑來到他們前方。“morphine!”又是一聲叫痛似的調調兒。


    莫霏轉過身,驚訝眨眸。“大邁,你能下床了?”他前不久住進醫院,躺在病床吊著腿,聽說得牽引個幾周。


    “我覺得沒那麽痛了,而且我的右邊是好的。”以右腳跳了跳,舒大邁這才稍微瞥眸。“好久不見,湯爵---”


    “我叫湯舍。”湯舍相當反感這位同行稱他“爵”,別人以此稱他,是出自於對他家族的真心尊敬,這位同行這般稱他,則是刻意諷刺他個人。湯舍還以顏色說:“大邁克漢堡,你聽著---”


    “morphine。”舒大邁打完招唿,即將湯舍空氣化,心神放在莫霏身上。“你怎麽受的傷?蒼蠅王說你來了,我以為你來看我,沒想到是掛急診,我聽了馬上衝下來。你看起來有點嚴重。”皺眉打量著莫霏的手。


    “沒你嚴重。”莫霏也打量著舒大邁的傷腿。“長迎說我的傷很快會好。”她要他放心。


    “長迎是那位幫你診療的醫師?”湯舍不甘被忽視,插嘴提問。“他不是要你住院---”


    “他沒要我住院。”莫霏微側身形。湯舍隨即站近,抱著花的手輕碰她彎掛的肘關節。她迴正身,像在避開他。他奇怪地看她一眼。她說:“我請你來這兒,是得讓你和大邁見麵談談。”


    “我和漢堡男有什麽好談?”湯舍半是輕蔑半是不悅。


    “你剛剛說什麽?”舒大邁倒是好奇地斜提眉梢問道。“我幾分鍾前好像漏聽了湯爵的指教?”


    湯舍冷哼。“我說你像發情的兔子。”一見異性,跑如跳,哪像個傷患!


    舒大邁點頭,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皮革冊子,翻開記下。“湯爵稱讚我很有活力。”邊寫邊念道。


    “你在亂寫什麽!”湯舍單手搶過冊子,看得眉峰怒昂。“湯爵嫉妒我很有活力?”一字一句自牙縫迸出。


    “別鬧了,湯爵。”舒大邁奪迴冊子。“這是靈感存摺,極隱私。”


    “你寫了我‘嫉妒’你!”湯舍強調,要不是擁著滿懷罌粟花,他鐵定揪起這個同行的病患服領子。


    “大邁的傷可能要休養一些時候。”莫霏開口。像一個暗示。


    “我可以讓他休養更久。”湯舍應道。


    莫霏挑眉。“你真體貼。”她說:“這些花當作探病禮送給大邁,可以嗎?湯大師---”


    “謝謝了,湯爵---”像是湯舍搶小冊子那樣,舒大邁雙臂一張,三秒內接收湯舍懷裏所有的花朵。


    湯舍拔高嗓音。“我叫湯舍。”眼睛瞪著莫霏。“我叫湯舍。”重複一次,絕對針對她。他莫名在意漢堡男在場的此刻,她稱唿他湯大師。


    “我知道你叫湯舍。”莫霏美眸眯瞅,下巴微微抬高,右手捋捋頰畔發絲。


    海風吹襲,綁架浪濤的私語,配她這個表情很生動,宛如有一個計謀在腦中成形。湯舍恍地覺得她有幾分像那個賣罌粟花給他的女老板,她們同樣是瓜子臉,但莫霏的五官更為美豔---與其說她們像,更正確,應該是她像那個女老板賣給他的花。


    危險的罌粟花!


    湯舍一個衝動,把舒大邁攏抱的花劫迴。這動作比搶冊子更大,更誇張,似要找架打,揮倒了舒大邁的一根拐杖。


    舒大邁踉蹌出個傷患樣子,怕跌跤的反射舉動使他收緊手臂,花束花籃還讓他抱得牢緊,就盆栽迴到湯舍手上。“湯爵,你這是幹什麽?”


    “測試你的活力靈敏度。”湯舍迴答得一派自然。“顯然,你腳受傷,手的反應也變笨拙了。”


    “你要告他嗎?”莫霏撿起舒大邁的拐杖,美眸睞向湯舍。“欺負傷者是犯罪的行為---”


    “你要告我嗎?”湯舍拿過拐杖,朝舒大邁推遞,再把取迴的罌粟花盆栽塞給莫霏。“這些你拿迴去種。你家有花園吧?沒有我去幫你設計一座---”


    “我家有花園---”


    “那很好,這花一定要種在你家的花園。”他語氣果斷,很強勢。“今天迴家馬上種下!”手受傷也得種,種鮮種活種出滿園豔燦燦!認為他欺負傷者---欺負她,就去告,他不怕她告!


    猶若在法庭遇上對手,莫霏眼神亮了亮,須臾,將盆栽退迴。“你的露台花園青綠多於花紅,難道不想種一株罌粟嗎?”


    湯舍冷眄著她和她手上的罌粟盆栽。“我沒那麽愛種花,我屋裏有一鋼琴玫瑰,你不是看見了嗎?”


    “我來種。”舒大邁手一抬,抓住盆栽半邊。


    “你最好有時間種。”湯舍不把盆栽交給舒大邁。“你以為藍絡的案子那麽好做?有一絲偏差閃失,他們會告死你。”不妥協的手勁,冷聲冷調命令:“放手---”


    “我覺得你在恐嚇我。”舒大邁扯緊盆栽。“我很想告你,湯爵。”


    “盡管去。”湯舍嗤哼。“你能修好窗---”


    “關於這件事---”莫霏一出聲,兩個男人齊把視線朝向她。


    “你手受傷,要種這盆花,讓我來幫你。”舒大邁對莫霏說著。


    湯舍趁他分心,將盆栽整個拿過手。


    “先別說種花的事。”莫霏看向湯舍。“關於窗牆,老師們的意思是由你來接手修繕。”


    湯舍定住,像是沒聽清楚莫霏說什麽。


    “讓湯爵來接,是正確的,他不會有犯衝的問題。”舒大邁發表看法。


    湯舍一明二白,單手扯起舒大邁胸前衣料,吼道:“我就跟你犯衝!我為什麽又得幫你擦屁股!”


    “你說這話,我感覺很不好,我還沒傷到要人幫忙擦屁股的程度,何況下身衝洗烘幹功能齊全,用不著擦---”


    “你何不幹脆去死!”湯舍也不管他受傷,重重推他一下才鬆手。


    舒大邁倒退了三步,拐杖往後撐抵,穩住身形,他攏好掉了一些花辦和裝飾的花束花籃,說:“終有一日,你也會需要我幫你---”


    “世界末日也不可能。”湯舍沒讓舒大邁把話說完,無情地轉頭離開。


    “湯大師---”莫霏在他背後叫喚著。“湯大師----”


    湯舍頭也不迴。他非常,非常,非常厭惡被叫湯大師!


    “湯舍,湯舍---”


    但,就算女人改變對他的稱唿,他一樣不迴頭。他的女友出車禍受傷破相,他有什麽好迴頭。


    “湯舍,你別走---”


    莫霏越叫,湯舍越是走快。他要迴去守在受傷的女友身邊,可當她跑來,追擋在前,他卻是說:“我要迴去種這朵罌粟花,你讓開。”


    莫霏吃了風似地輕咳。“抱歉,可以請你等一下嗎?”說起話來,氣息未恢複平順。


    湯舍皺攏眉頭。“一刻也不能等,我要迴去種花。”他盯著她,都已受傷綁吊懸帶三角巾,還穿著高跟鞋跑得喘籲籲,她真不怕摔斷另一隻手!


    “好。”緩口氣,莫霏讓開身,調勻唿吸,徐慢地說:“等你種妥,我們再談。”目光從他抱在胸懷的盆栽移迴他臉上。


    湯舍拉下臉來。“我不會接那家夥擺爛的工作。”


    “等你種好這盆好再說。”莫霏重申,右手朝他的罌粟花盆栽摸覆著,像她今早在他的花園摸他的兔子那樣。


    湯舍視線與她交對。依稀,他成兔子歸,她摸著的,是他的胸腹,而不是他胸腹前的盆栽。


    一股暖熱騰湧,湯舍已感到懷裏開了花,開滿了女性嫵媚豔情的罌粟花。莫非,是蘋果花嶼空氣裏迷藥成分所致之幻覺,他難以控製唇舌,低沉嗄啞的嗓音自喉嚨滑出---


    “我要迴去種下她。”


    莫霏頷首,紅唇像花辦揚綻一樣彎起。“相信我,她可以使你的花園增添從未有過的綺麗風情。”


    綺麗風情,是嗎?


    湯舍很想幹脆地對莫霏說她就是她自己口中的綺麗風情,他眼前的一朵罌粟花。


    看著玄關黑鋼琴音箱上的玫瑰花,湯舍進家門,隨手把罌粟盆栽和玫瑰擺在一起。走離兩步,踅迴,雙眼定望兩種不一樣的花。


    玫瑰有千朵,壯麗絢爛,浩大之美,卻顯得像陪襯,仿佛他剛擺上去罌粟花才是主體,是花中的王。


    湯舍覺得這盆栽擺在音箱上不妥,他拿下它,但他確實沒那麽愛種花,遑論種出滿園花團錦簇,綺麗風情。他喜歡可以打坐翻滾,躺成大字的綠草地,真有興致要賞花,他到帕帕維爾湖畔,那兒什麽奇花都有,他正是在那兒的罌粟花叢撿到歸的。


    思考了幾番,湯舍又把盆栽擺迴去,擺在千朵玫瑰中央,看它被嬌豔玫瑰掩了形,掩了色,掩得蔫蔫無生氣。


    “抱歉了,莫霏---”長指離開罌粟花盆栽,湯舍踢掉沾塵的室內鞋,赤腳往裏間走。


    他沒打算將盆栽移植到露台花園,隻是不願讓那個腳纏石膏的舒大邁將它得到手。他得忘掉一路縈繞腦袋的綺麗風情,就讓它在千朵玫瑰中被埋葬吧,雖然有點可憐......


    湯舍再瞅一眼音箱上的風景,玫瑰長莖牢牢密密箍圍罌粟盆栽。他感到這是令人安心的畫麵,hallelujah迴蕩著。


    他出門前沒關掉音響,老男人唱一整天,他的罪惡都被淨化了。


    這天,這個休假天,他去過祈禱醫院,如去教堂,他不關音響----


    哈雷路亞,哈雷路亞,他打電話到花店訂一千朵玫瑰花,他能忘掉綺麗風情。


    睡了一個夢無痕的覺,湯舍睜眼,腦袋空空,電話鈴響充塞他耳朵,間或“哈雷路亞,哈雷路亞”,他雙眸發直,宛若上了天堂。


    第一百響後,電訊係統跳入自動接聽,接自隱嵌床頭的小機關現聲---


    “還沒醒?”是藍卓特。“莫霏那邊,去看一下,我放她幾天養傷假,記得負起你該負的責---”


    “我繳清診療費,昨晚請人找了居家照護到她家。”湯舍望著挑高的床架。


    “我女友也受傷,我關心別人比關心她多......”


    通話係統一串嘟嘟嘟。藍卓特說完該說的就斷訊,沒聽湯舍半字夢裏話。然後,係統恢複待機,靜寂無聲。


    “我做的還不夠嗎?卓特舅舅---”湯舍猶自喃喃低語。“要不要我幹脆娶她,以身相許,以性贖罪---這帝王床是我揀海邊的漂流木,搭蘋果花嶼大主贈與的桃花心木建造,是拉姆三世的春床,摩登伽的淫床,要不要讓她躺上來試試.....


    她的手受傷恐怕沒法自己來,我倒是知道怎樣讓她上天堂---”


    “你滿嘴淫穢言詞,早餐還吃不吃?”床幔被扯開,像是有人來抓奸。


    湯舍徹底驚醒,坐起身,瞪著站在床尾的藍獲。


    “你怎麽進來的?”他下床,急找睡袍。他習慣裸睡,卻不習慣這種被抓奸似的感覺。


    “我前天等不到你的簽名,昨天聯絡不到你人,今天隻好親自上門。”藍獲說。


    “我是問你怎麽進來的?”語調兇怒,他這個王八蛋表哥點燃他從未有過的起床氣---尤其在這個他作春夢的早晨裏。“你這叫擅闖民宅,妨害隱私嗎?我可不可以告你啊?”


    “你買屋當初不是把家有親戚的生物特微輸入係統,要大家隨時來烤肉開宴會---”


    “可惡!”湯舍罵了一句。他怎麽忘了自己這麽蠢!“所以你現在來了,連個門都不敲?是想開宴會,還是烤肉?”


    藍獲眉峰略聳。“我記得你養了一隻兔子,多重了?適合燒烤和重量是---”


    “goddamnyou!”


    “你的音響可是播著哈雷路亞?”藍獲以為自己聽錯了。


    “fuck!”湯舍抓起床上的遙控器,關掉通宵達旦運轉的音響,一手綁起腰帶,一手指著藍獲的鼻子道:“根據蘋果花嶼的寵物特別法,你剛說的話足以讓你進監牢!”fuck!他幹麽講跟莫霏一樣的話!


    “你在生什麽氣?”藍獲將手中紙袋塞給一直綁不好睡袍係帶的湯舍。“血糖太低?欲求不滿?”


    “你很爽?”湯舍怒得拉掉老綁不好的帶子,襟擺敞著麵對藍獲。“我很不爽,很火大!可以吧?”


    “我可以等你五分鍾自己解決。”藍獲指一下他雙腿之間,轉身離開他的臥室。


    “我要告你!你這是性騷擾!”湯舍吼道。媽的,他幹麽一直學莫霏講話?


    是欲求不滿嗎?大概。


    他夢見莫霏一整晚!


    記憶之鳥迴籠了,這覺非夢無痕,而是他睡得有夠累,累到醒來忘記夢裏和莫霏談賠償的慘烈----他不是她的對手,她一句話不說,光用雙眼就把他瞅得無所遁形,狼狽討饒,答應把他所擁有的全給她。她卻是仁慈,隻要他脫掉衣物,他脫得一絲不掛,鈴聲猛響,接著,他就醒了。


    真是欲求不滿的蠢夢!相信佛洛伊德也會這麽講,潛意識中,是他想脫莫霏的衣服,想看她赤裸裸的嬌軀。


    湯舍一向信仰性得到完全的滿足能有所大作為,他能被尊稱“大師”,也是因為他從來不違背,壓抑欲望。這個早晨,他欲望強烈地醒來,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窩囊。


    “什麽自己解決,當我毛頭小子。”湯舍恨恨咬牙,抬起胳膊發泄地要把手中物丟向牆,食物香味阻止他的動作進行。


    收迴臂膀,湯舍垂眸凝視手中的紙袋---桃樂絲咖啡館,一字一字,會動會放大般地跳眏他眼簾。他旋過身,朝房室隔門走去,步伐之快,像一枝射出的箭。


    “藍獲----”


    “這麽快?”藍獲坐在湯舍的起居房窗邊,聞聲緩緩轉頭,看著湯舍從滑門裏踏出,他抬手挽袖,瞥一眼腕表,寬厚地說:“五分鍾還沒到。”


    “這是什麽?”湯舍大步走來,將紙袋往藍獲臉龐湊。


    藍獲不慍不火撥開紙袋,笿道:“早餐。”


    “我是說上麵印著桃樂絲咖啡館---”


    “當然。”藍獲打斷湯舍的強調語氣。“是我從桃樂絲咖啡館外帶的---”


    “蘋果花嶼什麽時候有這家店?你什麽時候變成如此友愛表弟的表哥?耍我嗎?”


    湯舍踢了一下空椅,不是故意,但躁氣全傾而出,像個鬧別扭的毛頭小子了。


    “坐下,湯舍。”藍獲輕拍桌緣。


    “少命令我。”湯舍坐入被撞歪的安樂椅中,稍抬踢痛的腳瞧了瞧。他皺起眉--趾甲裂了,難怪有點痛,而且越來越痛。放下紙袋,他站起身。


    藍獲打開紙袋,取出三明治和咖啡。“性沒得到滿足,至少好好填飽肚子。你別多疑,也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我不是特地點這份早餐給你。”


    湯舍一聽,坐迴椅中,掀開咖啡杯蓋,一口飲完杯中物。分量真少,也是他剛剛拿紙袋亂甩,大半咖啡香溢在紙袋裏的關係。“這不是我的口味----”奶太多了,還加了可可粉。


    “拾心很愛喝---”


    果然是買給他妻子的。


    “表哥。”冷沉沉的嗓調,湯舍打斷藍獲。“你是在跟我炫耀你食色都被滿足嗎?”折解三明治包裝,他大口咬,大口咀嚼,恍若餓了許久。


    “吃飽簽一簽。”藍獲話鋒一轉,拿出腳邊公事包裏的文件,攤在桌上,鋼筆和印泥一並擺妥。“指印記得蓋齊,前麵漏了幾處,我貼出標記,你要一一看清。”他叮嚀著,預告道:“我一個月不會進辦公室---”


    “幹麽?”湯舍問。大放三十一天的閑假不見人,工作得提前處理,是這樣,今早才特地來叫醒他嗎?這很符合藍獲這個以辦公室為家的工作狂特質,但也怪怪的。“你是不是身體出了毛病?”湯舍到底還是比藍獲懂得友愛關懷。“我昨天稍微參觀了祈禱醫院,設備,環境不比---”


    “我很好。”藍獲看了看腕表。“五十分鍾前管家打電話通知我,拾心進醫院待產。”就是那時,他在桃樂絲咖啡館用過早餐,外帶一份要給妻子,管家來電,改變他的行程。


    “真突然。”湯舍盯著手上剩最後一口的鬆露醬牛肚三明治,“這原是嫂子的早餐?”


    “我說過,我不是特地點給你。”藍獲又看了一次表。


    湯舍低哼了聲,毫不保留,吃光三明治。“緊張什麽?眼不離表。你又不是第一次當父親。”他取笑地說,意態閑適取起餐巾紙擦擦手,抹抹嘴,一頁一頁翻閱文件,練字般地慢悠悠簽名。


    “不久後你會知道,無論幾次,都像第一次。”藍獲不看腕表了,手機卻在這一秒響起來。他接聽,是管家從醫院打來的,管家轉述醫師的診斷--這一胎早了預產期兩禮拜,產婦到醫院時產道已經開了,幾次觸診都是摸到寶寶的屁股,情況不太理想,照這樣下去,恐怕得剖腹。


    藍獲猛然站起,再也坐不住,對著手機那頭說:“叫醫師聽!”


    他的聲音比平常高了好幾度。


    湯舍抬眼,瞥瞅律師表哥難得的激動神情,聽著他語氣不太好--像是在威嚇醫師般地說了一串“母嬰有絲毫閃失,大家法庭見”之類的話。


    湯舍正想警告藍獲,律師失去理性亂說話要付的代價,絕對是一般人的兩倍以上,就又聽見這位律師以強硬的語氣命令醫師---


    “現在,讓我太太跟我說話。”


    “都什麽時候了。”湯舍翻個白眼,甩甩鋼筆。“威脅完醫師,你居然還要為難孕婦---”


    “拾心?拾心,是我。”藍獲對於湯舍的嗓音全然無覺,全神貫注地聽著手機妻子虛弱的氣聲。“撐著點,拾心,我一會兒到,你別害怕,加油。我愛你,拾心---”


    “這種時候情話綿綿,甜言蜜語,會讓嫂子更恨你。”湯舍啪地蓋上文件,起身趕人。“快滾,快滾,車子油門踩到底吧,免得你放完假,第一件案子得處理自己的離婚官司。”


    “都簽了嗎?”藍獲結束通話,接過湯舍交迴的文件,正在檢視。


    “你真想從頭迴顧一次這通奸離婚案子?”湯舍阻止藍獲浪費時間。“嫂子在醫院麵臨難產,你不快趕過去,我下次大概得當你們的證人。”


    藍獲收好文件,提起公事包,邊走邊說:“再有問題,我會請莫霏跟你聯係---”


    “關莫霏什麽事?”湯舍驚訝大於疑問。怎麽這些姓藍的,都愛天外飛來一筆跟他提莫霏?


    “隻是順道。”藍獲速移的步伐頓停,於挑高的門板前迴頭道:“莫霏住在尤裏西斯街,離我家不遠---”


    “那又怎樣?”湯舍不懂藍獲有何用意。該處理的事已了結得一清二白,扯什麽莫霏!“我看起來像上癮的人嗎?”沒頭沒腦地問。


    “就是這樣,我得走了。”藍獲也迴答得如霧朦朧,或者,他沒心思與表弟多談,推開門板,他走出去。


    “什麽就是這樣?”湯舍快快沉喃,收拾桌上的紙袋,空咖啡杯,忽而往門口跑,朝走廊上的背影喊道:“桃樂絲咖啡館在哪裏?”


    “紙袋有店址。”藍獲忙著接聽再次響起的手機,敷衍似地丟下話。“找不到問莫霏。”步伐越走越急,彎入過道小廳,消失在湯舍的視線所及,


    低斂目光,瞅著手上紙袋,除了店名,其他文字小得像螞蟻腳印!考驗眼力嗎?耍人!


    湯舍揉縐紙袋,雙眉也皺得跟紙袋差不多。


    關上房門,他表情一變,攤開紙袋,往窗邊走,打開落地門,到露台。露台確實青綠了些,少豔澤綺芳。可此分此秒,湯舍沒心思管它紅的綠的藍的或紫的,他眼睛亮的,腳步大的,走在鋪木寬廊,啪答啪答響,早忘了趾甲裂掉的痛,幾乎是跑跳起來,衝向憑欄圍牆前的高倍數天文望遠鏡。找個位子置妥紙袋,他興致高昂地移動大炮鏡頭,調起焦距。好一會兒,湯舍嚴重懷疑自己瀕臨發瘋,腦袋有問題,愚笨至極,開了一個宇宙黑洞,才這麽幹。是異想天開,要讓那些螞蟻腳印成為亂軌大行星?撞上他的心星,眼冒金星,頭頂土星,腹燒火星,爆炸一個木星的欲望引領嗎?


    推掉望遠鏡,他抓起紙袋,進屋去用簡單方法找玄機的地址。


    尤裏西斯街是蘋果花嶼港區最長最複雜的交通幹道,說它是路,它其實像河,支流密布,繞抱各號碼頭。其中,零號碼頭離莫霏住的雙層樓房最近。莫霏總在清晨上班前,走那些當地人說的貓咪路子到碼頭散步或慢跑,順道選買新鮮漁貨。特定期間,航行鄰近幾個海域的商船運迴海島農場風味新酒,她就帶上幾瓶,奢侈地在早餐品啜佳釀配檸檬大龍蝦。


    今早,旭日沐浴在潮濕的空氣裏,六十三巷的夾道紫陽花凝了朝露,清風卷著薄霧,是新酒到貨的日子。昨晚,碼頭商會的大螢幕廣告了一整夜,此次限量極品漿果酒,單喝感受純粹初戀心情,加在早餐咖啡裏,鎮日沉浸快感中。


    很吸引人。莫霏想要這瓶酒,可惜她一早醒來出不了門。先是居家照護機構人員上門,花了她不少時間,接著好的手傷痛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她昨晚睡姿影響,還是今日濕氣重,她傷未愈,後遺症已經找上她?


    “poppy,你在嗎?poppy,你門沒關喔--poppy--”


    莫霏站在浴室鏡台前,剛從充電座拿起電動牙刷,正要擠牙膏,連續幾聲叫喚阻斷了她的動作。


    放下牙刷,牙膏,莫霏歪頭瞅望鏡中的自己。無所謂,沒關係,放鬆些。來人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不更衣,不打理儀容,也不要緊。再說,她一手不方便,是傷患呢!


    “pop”輕快聲調乍沉,消失。出現在浴室門外的,是一個短發女子,那發型像是自己剪的,以鬢左長右短,劉海也歪斜,怎麽看怎麽怪,怪得協調,倒是她現在全身肌肉筋骨神經下協調,僵定住,隻剩一雙大眼驚詫地眨動著。


    “你……”好幾秒過去,中斷的嗓音不怎麽順暢地從她舌尖滑出。“poppy,你的手受傷了。”莫霏轉向門口,露出苦笑。“我受傷了,日京子---”與其說苦笑,她的表情比較像撒嬌。


    “我看得出來你受傷了。”日京子---這當然是假名,代稱筆名。


    莫霏的這位好朋友好姐妹是個作家,不賣座的那種,因此取了一個與蘋果花嶼第一望族“景”有點沾邊的名字,希望吸取一些帝王氣,期待未來前景光明燦爛。


    “日京子---”莫霏對這位好朋友好姐妹既信任又依賴,在她麵前從不掩飾原始的自己。“我這個樣子很醜嗎?”


    “當然。”日京子毫不猶豫地點頭。“很醜。”她才沒辦法把那遮擋莫霏半邊的乳房的醫療懸帶,想像成造型奇特的項鏈呢。“poppy---”搖著頭,她踏進浴室,說:“你是怎麽弄成這個樣子?昨天早上還好好的啊......”


    “人生時時有意外,我比大邁幸運一點。”右手抬到眼前,食指拇指做出半厘米距離,示意幸運的程度,莫霏笑得有些俏皮。


    “大邁?”日京子愣了半秒。“他怎麽了?”


    “你不知道嗎?我沒告訴你嗎?”莫霏歪了歪頭,迴身拿牙膏,擠在電動牙刷刷頭,一麵抬眸瞄瞅鏡中的日京子。


    日京子瞪著美眸,在等她往下說。


    她擠好牙膏,道:“大邁摔斷腿,在祈禱醫院住好幾天了---”


    “什麽?”日京子大大震驚,呆頓好一陣,迴過神。“給你。”雙手抬伸,咚地在鏡台上放置兩隻漂亮提袋。“poppy,你自己喝,我去醫院看那個衰鬼。”急急驟驟退離。


    “日京子!你先別走---”莫霏喊道。她想要好姐妹協助她洗臉,化妝,更衣和梳發……一隻手真的不太方便,她昨晚花了很多時間,直到午夜過後許久才上床休息。“日京子----”她走出浴室,房間的隔門砰地一聲,很快又來第二聲,這下她追到起居問,日京子也消失了。


    得像昨晚一樣慢慢來了,也罷,老板放她傷假,她有的是時間自己來,畢竟她連居家照護都請離,是得練習,習慣慢慢來。


    莫霏走迴浴室,眨眸,對住日京子留下的禮物。“啊!”她低唿。這金色絲綢提袋繡了紅的紫的綠的漿果圖案,是今早入港的限量極品新酒!日京子去排隊了,一買兩瓶,真是她的好姐妹!


    “日京子,我愛你!”莫霏歡叫一聲,拿出提袋裏的酒,吻了吻。


    “你在幹什麽?”


    莫霏唇貼著酒瓶,凝定著。


    “你在幹什麽?”忽響的嗓音,不是日京子,不是她電視忘記關,是男人沉嗄的低音。


    莫霏瞳眸微慢地流轉,眯向大鏡,鏡中無影,她才急轉身。


    “早安,打擾了。”那男人站在門外斜角,鏡子反射的盲點,像是故意,或---禮貌?不對,有禮貌的人不會擅闖他人住處。


    “你怎麽會在這兒?”她質問。


    “我要按電鈴時,正好碰上居家照護人員,她說莫霏在樓上,門沒鎖。”意思是有人請他自行進屋。他解釋得順口自然。“我聽到這邊有聲音,才貿然進來,請問莫霏她---”嗓音岔了調。他看著眼前女子綁吊著一邊手臂。“你---”雙目一寸寸染泛驚訝地擴大,瞠瞪,舌頭猶若吞下了肚,瞬間說不出話來。


    湯舍怎麽也想不到這個站在浴室裏的女人是莫霏,抑或是他在零號碼頭新酒試飲,多喝了幾杯,醉了,眼花看錯?不,湯舍搖頭晃腦。他的酒量好得很,不會認錯。是她的模樣。很奇怪,跟他昨天,前天看到的她差太多,並非醜了,平心而論,她沒有化妝,美顏更多清靈氣質,眼尾飛翹,目光朗朗,就她頭上發問的圓果子很詭異。


    “蘋果花嶼的蘋果樹不結果,原來都結你頭上。”他好不容易找迴嗓音,竟耍起嘴皮。


    “你自以為很有幽默感?”莫霏麵對男人的怪表情,心頭窘悶,旋迴身,放下酒瓶,對著鏡子說:“這是發卷。”抓下一個他說的果,丟向鏡子裏的半張臉男人。


    湯舍挪移身形,不偏不斜,像一幀裱框裏的軍人,直挻挻正站門中。“你是直發!”他進浴室,睇著莫霏摘下圓果子的地方,彎曲成一條葫蘆藤。


    “你以為女人嫵媚的波浪發都是天生的?”莫霏好笑地看著鏡中男人的蠢樣。


    “孟設計師不是有一頭波浪長卷發---”


    “我沒見過千瑰用這種東西。”湯舍更加靠近莫霏背後,探手碰觸她的發,靈巧地剝取一顆圓果子。


    “你這是幹什麽?”莫霏敏感地旋身瞪他。


    湯舍也嚇了一跳。“抱歉。”他舉高雙手投降,長指仍捏著她的發卷球,眼睛瞟來瞟去,一下看天花板,一下往地板乜斜,眄過鏡中腰身纖細的背影,視線拉迴現實中,定在她胸腹,像在關注她的傷。


    莫霏對他這樣目光如蒼蠅亂飛的行為,感到不自在,好像她沒穿衣服一樣。


    “你沒穿內衣。”這一句,很糟糕。


    很糟糕,且下流。他注意著不該細看的地方。她的t恤很惹眼,像宣紙,上頭筆墨朱砂畫了一隻休憩的鹿,鹿背停棲兩隻鳥,鹿角分岐若樹枝,枝頭桃紅花開,開遍她胸口,其中一朵綴在她沒被醫療懸帶遮擋的乳房,綻得栩栩如生而立體,花蕊柱頭圓巧如珠。


    “你沒穿內衣。”湯舍死盯那朵格外生動的小花兒,像個變態重複著同一句話。“你沒穿內衣---”


    “你要穿的話,我可以借你。”莫霏迴過身,麵對鏡子。“你應該試試一整天穿鋼絲胸罩的滋味。”鏡中,她臉紅著,卻是怒大於羞。“最好加上一隻手脫臼骨折!”很不甘心,她偏首瞪他,手抓牙膏朝他一擠。


    白色物體像鳥屎,噴貼在臉頰,湯舍一凜,伸手抹了把,涼意擴散開來。


    “還沒刷牙的話,我連新牙刷都有。”莫霏別開臉龐,拿起電動牙刷,逕自刷起牙。


    這是什麽瘋狂早晨?他像是尋找鬆露的豬,直闖她的屋子,看到最不設防的她,猶如把她連根刨起。


    湯舍張開大掌,盯著滿手牙膏。“你昨天突然到我的住處找我,我也覺得很糗---”


    “我沒有覺得很糗。”莫霏撇過頭來,嘴裏含著轉動的牙刷,聲音抖得厲害。


    “我為什麽要覺得很糗?”這句話聽起來就是情緒激動。


    湯舍繼續發表高論。“因為你是雙麵人,而且你被我發現你是雙麵人。”


    莫霏眯細美眸,徐緩挪轉頭顱,關掉電動牙刷,啟動衝牙機,衝牙漱口完畢,再迴身,姿態高雅端正,麵對著湯舍。“湯大師,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語氣是昨天那個穿套裝的莫霏,但,看著她頭上的圓果子,他就笑了。“我誤會什麽了?你就是雙麵人。”哈哈笑出聲,他十足挑釁地說:“這樣算不算毀謗?還是侮辱?你要不要告我?”


    “我說。”莫霏優雅地昂起潔膩的下巴,一臉甜美熱情地笑開。“湯大師,你誤會深了,我其實不是雙麵人---”


    “嗯?”湯舍應得同意又像不同意。“那你是什麽人?跟男人一樣,愛與性能分開談的不是人嗎?”他再次垂眸,瞅著好胸前那朵生動小花兒。


    莫霏保持笑容,沉吟著。“嗯---不是人……”她抬起健康的右手,悠徐地拆著發卷球,一顆一顆,遞給他,直到他滿手“果”,她說:“湯大師,我比愛與性分開談的不是人更厲害---我是多麵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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