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雷路亞!


    幸好——


    他不是大衛,不是參孫。她不是波斯巴,不是大莉拉。


    色欲不存在他們之間。


    她說他性騷擾,過於言重,他覺得是她太敏感,潑貓似的讓人碰不得尾巴。


    她說,明知道有不能碰的尾巴,偏去碰,難道不是戲弄騷擾?


    他直覺她存心誣蔑正直良德人士。


    湯舍很不高興兩名門衛看戲似的眼光亂掃,遑論他們的耳朵拉得長過兔子,仿佛伸縮自如的天線,正進行接收與竊聽,有職業素養的門衛在這種時刻該充耳不聞。湯舍在莫霏指控他之後兩分鍾,想也不想地抓住莫霏手腕,拖著她往玻璃隔門裏走。


    什麽性騷擾?他現在拉著她上樓,關進房間,把她摔上床,壓著她,才叫性騷擾。


    “你這樣算是強暴。”無聲爬升的電梯裏,莫霏的一字一句正如暴力子彈打得湯舍痛跳。


    “你有必要用這麽恐怖的字眼嗎?”湯舍猛轉頭,斜睨冷靜的莫霏。“現在到底是誰在性騷擾誰?”強暴?虧她說得出口——即使她可能看透他的想法。但,想法歸想法,他不會那般對待她。


    湯舍唾棄所有違反他人意願的暴力。當然,這也是想法。


    “你弄痛我了。”莫霏掙動被湯舍牢握的腕。


    湯舍抬起手,驚覺自己用力過猛,把一隻女性纖纖玉手捏得素白無血色。他趕緊放開她的手腕,盯著自己的指痕印在女性肌膚上,他說不出道歉的話。她不應該穿七分袖襯衫,她今天露了修長小腿,線條完美細致的皓腕也不像昨天躲在薄外套長袖中,繼昨日見過她的腳趾後,他今天看到她的腳踝、她的手腕——女人最能展現性感的地方,她難道不知道對男人而言這才叫騷擾?


    “我該去驗傷嗎?”莫霏揉著手腕,瞅望湯舍的臉。


    湯舍轉開臉龐,逃不過三麵光麗鏡子一麵鋥亮鋼板反射的影像夾攻,他閉上眼,說:“你聽著,門衛是這樣告訴我的——”沉了幾秒,鎮定地睜眼,選擇一個倒影,對上那清綺眼神,發出聲音。“你找我,是你,要找我。”語氣略帶強調。


    莫霏點頭,將公事包掛在右肘,掌心不斷揉摩著左手腕。“你的怒氣似乎未消,我來得不是時候?”


    “我沒有什麽怒氣。”這位大師很會睜眼說瞎話,萬花筒似的電梯把他憤盈的表情、筋脈張浮的胳臂照得絲毫無遺,他的雙手握得像兩顆大石頭,他卻裝得好聲好氣道:“你來拜訪我,我難道不該請你上樓喝杯咖啡,稍早讓你站在公共大廳,是我太失禮。”


    “你真客氣。”笑容淺淺,莫霏眼睛看著顯示板上跑動的箭頭與數字。“我不敢太打擾湯大師,聽說你的住所是禁域,不熟的人不給進,我原本打算約你到附近露天咖啡座——當然,這杯咖啡得由我來請湯大師。”


    兩次。她說了兩次“湯大師”,連同剛剛在樓下大廳是三次,加上昨天是四次!


    “四、次。”湯舍低聲咬牙。


    “什麽?”莫霏揚睫,疑問地對著湯舍。


    湯舍板著臉。“找我什麽事?”四次,他可以忍。


    “倘若湯大師還為所裏迴廊窗牆修繕的事不愉快,我先向你致歉。”莫霏放下雙手,站妥一個高雅姿勢,朝湯舍四十五度鞠躬,而後說:“大邁是我的朋友,老師要我處理這件事時,我自然想到他,沒料到會造成湯大師對藍家的——”


    “停!”湯舍喊了一聲。電梯停了,門開了。湯舍往外走,走五步,迴過頭。


    “湯大師?”莫霏也出了電梯,跟著湯舍的腳步,他停,她也停。他死盯著她,她就擺出疑問表情。


    別開冷臉,湯舍又走了十來步,通過拱券,站在廊道口,再次轉頭看莫霏。


    這時,他才說:“大麥?一種穀物?”


    她沉頓,一會兒,好笑地搖頭。“不是。你是不是還沒吃早餐?”


    湯舍沒迴答莫霏的問題,逕自說:“所以,是那個姓舒的大邁?不是穀物、植物、動物——”


    “是動物,是人類。”莫霏仍彎揚唇角,保持笑容。


    湯舍立即暴躁地抓亂頭發,連問兩次——


    “你和舒大邁是朋友?你和舒大邁是朋友?”這比她叫他七次“湯大師”刺破他的忍耐極限更讓他發狂。


    莫霏慎重地點頭,迴應道:“我差點忘了大邁和湯大師同一業界,你們也是朋友嗎——”


    “我跟那個漢堡男不是朋友!”反威地大吼一聲,湯舍怒氣騰騰地挪動步伐。


    一戶湯舍的鄰居正好開門,男主人和女主人帶著三胞胎男孩走出來。小家夥們似乎聽見他的吼聲,嚇著了,一反平日的活潑好動,兩個縮躲在媽媽裙擺後,另一個抱著爸爸大腿,怯生生地偷看他。


    “是阿舍叔叔呀,怎麽不問好?”那母親溫聲柔語。“這麽沒禮貌,以後不能再吵著要看歸歸……”


    那父親表情尷尬地朝湯舍點個頭。“你好,湯先生,有客人啊?”


    “嗯,是。”湯舍一臉幹窘,不自然地挑扯嘴角。“要帶孩子們去湖邊野餐嗎?今天天氣很好。”


    那父親附和道:“對對對,今天天氣很好,好得讓人心情平和愉快……”哈哈地笑了幾聲,拉著三個小家夥排排站好,向阿舍叔叔問早。


    湯舍走上前,蹲低高大身形,友善親切地對小家夥們笑開俊臉。“今天要遊泳,還是劃船?”


    “抓兔兔!”幾個小家夥互相指著吊帶褲上的兔子圖案,齊聲迴道:“不要遊泳,不要劃船,要抓兔兔!”


    “抓三隻嗎?”湯舍點點他們胸前,三隻兔子三個姿勢,應該是手巧的母親親自繡的。


    小家夥們頭顱往同一邊歪,被阿舍叔叔問住了,好半晌才仿佛心靈相通地說:“抓一隻,撲一隻歸歸。”阿舍家的歸歸是在湖邊抓迴來的,他們也要同心協力抓一隻。


    “好,抓迴來和歸做朋友。”湯舍笑著,大掌摸摸小家夥們的頭。


    小家夥們順他的話尾高聲喊:“做朋友、做朋友、做朋友要相親相愛!”調皮本性一恢複,嘻嘻哈哈地跑開,要父母追。


    匆匆道別,小家夥們的雙親提著野餐籃,往電梯間追孩子。


    “好熱鬧。”莫霏望著那一家子歡樂的身影,直到他們淡出拱券,她轉迴頭,嗓音跟著傳出。“湯大師好像很喜歡小孩子——”


    “我們到裏麵說。”湯舍站在三胞胎家的對門,把手指伸進門上的小獅口。門啪地一聲,開了。


    莫霏行至湯舍背後,輕聲耳語——幾乎是輕聲耳語——地道:“很特別的門鎖,樓下的也是,一個大獅口——”


    湯舍一個猛烈的迴首,眼露兇暴。莫霏美眸一愣,身軀閃顫,不是驚嚇害怕,她一點也不怕這個住在獅口裏的男人。


    “怎麽了?”她隻是好奇。“我說了什麽惹你不高興?”


    湯舍推開門,往屋裏走。“進來。”他不相再讓左鄰右舍三方四正斜對門碰見他在走廊上失控大吼。


    靜靜地踏入門內,過了門廳,莫霏發覺玄關很寬綽,像間別致的房室,一架骨董黑鋼琴取代玄關桌靠牆直立,沒有椅子,音箱上頭豔綻大紅玫瑰,她猜有一千朵。一千朵玫瑰的對牆上,掛了達利的畫,她記得名稱是什麽手淫者的,真了不起!


    “你在做什麽?”背後的腳步聲沒跟上來,湯舍頭一轉,尋瞅獵物似的,目光如箭。


    莫霏敏感地將視線從達利的畫作移開,對上湯舍,伸手碰觸骨董黑鋼琴,纖指更往音箱上的玫瑰掠了一下。“能彈出一室玫瑰香是嗎?”


    “當然。”湯舍答道,走過去,掀開琴蓋,雙手當當當像在打人地落在琴鍵上。


    音都跑掉了,這琴不用來彈奏的,是擺設——他一千朵嬌妍玫瑰專用的花器。


    他一個古建物維護專家,對骨董這般舍得,可見一千朵玫瑰的寶貴。


    砰地全上琴蓋,湯舍盯住莫霏。


    莫霏捧場地拍了拍手。“你真的很喜歡愛麗絲。”盡管音跑得厲害,曲調旋律還是在的。“湯大師琴藝了得。”


    “就隻是莫霏。”湯舍繃凜著俊臉,語氣硬邦邦地說:“這屋裏,禁止大師這個字眼!”


    莫霏纖指點唇,突來一個噓聲。“別說。”


    湯舍一愣,對著她眼神靈動、賊溜卻美麗的怪相,下意識噤聲,連唿吸也屏住了十秒鍾才反應過來,逕自扭頭離開。現下,是他在訂規則,她把他的警告聽進去最好,不用裝模作樣說什麽“別說”。


    “喂!”湯舍走遠一小段,腳下忽停,迴身,好似不甘心。“我告訴你,我痛恨人們叫我湯大師,但湯大師好過那個姓舒的,——是吧,大邁,大邁克,活像漢堡名稱,兩層還三層——”


    “hallelugah——”莫霏驀地打斷湯舍,嗓調像吟唱。“hallelujah——”


    湯舍看著她步態徐緩地移近,恍了恍神。


    “你在聽hallelujah?”莫霏說。她喜歡這首歌,喜歡男人帶著懺悔般的沙啞聲唱這首歌。


    “是的。”湯舍定神,目光沉聚,嗓音渾渾厚厚地發出。“我是聖徒,別誣蔑我對你性騷擾。”說完,他旋足,往裏走。


    哈雷路亞。


    他喜歡女性唱hallelujah,像清晨浴室裏的電視頻道那樣,可惜他收藏的專輯是原版原唱,不過,沒關係,他此刻要去關掉音響。


    哈雷路亞,就讓她,為她誣蔑他性騷擾,唱出哈雷路亞,作為對他的真誠道歉吧!


    莫霏沒再出聲,安靜自若地走在湯舍後方。


    hallelujah越來越清晰,進了客廳,通過大理石拱門,那歌聲更加神秘且開闊,直到他們真正走入其中。


    哈雷路亞。


    搭配神秘和弦的畫麵太奇妙!


    哈雷路亞——


    那應該是一隻兔子,跳上沙發床旁的大理石小圓桌,吃起白瓷盤中的香煎火腿。


    涼風在hallelujahk 柔吹著。莫霏意外看到這一幕。湯舍啪啪啪快步跨出落地門,走在鋪木寬廊,大叫——


    “歸!”


    那神奇兔子昂首半秒,不停地愉快鼓動豐頰,樂食他吃了三分之二的早餐,以及一杯喝剩的黑咖啡,毫不在意主人警告的喊聲。


    “不準碰咖啡!”不說還好,說了倒像提醒,兩隻長耳朵瓷盤邊飾轉成馬克杯別出心裁的杯耳,囂張搖動著。


    湯舍緩下腳步,深歎口氣,拿這雜食小畜生沒轍。“歸啊——”拉長聲調沉唉,他說:“你的鬆鼠朋友後來沒再找你玩耍,肯定是吃了你請的啤酒火腿腸,拉肚子拉到上天堂……”他親眼見過歸請那些小東西吃他的啤酒火腿切片。他的獸醫朋友曾告訴他,小動物亂吃人類食物是在冒生命危險,一旦拉肚子,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會嗝屁,其餘百分之零點零一指的是歸這種該被解剖研究的怪東西。


    “怪東西。”忽來一個弦外之音。


    湯舍嚇一跳般地迴望。


    莫霏站在落地門裏,美顏泛著興味,笑出聲來。


    “那是一隻兔子嗎?”


    湯舍沒答話,雙眼沉睇她脫下高跟鞋,裸足踩出門外。


    “需要脫鞋嗎?”纖手都已提著鞋了。


    沒必要迴答她的問題,這女人自主過了頭。湯舍轉開視線,走往圓桌邊,差一步,他能抓到那隻不聽話、兀自沉迷不該沉迷之物的怪東西,可惜他先被女人再起的嗓音抓住。


    “湯大師——”


    真是體貼,因為他說湯大師好過大邁克雙層三層漢堡,所以她喚他湯大師?這一刻,湯舍願意將她想成體貼。


    “湯大師,聽這首歌,我喜歡脫鞋——”


    “請自便。”湯舍當然也迴以體貼,隻是沒看她一眼,慍色浮染的鷹眸對住大理石圓桌上的兔子,低吼:“別吃了,歸!”


    兔子理都不理他,喝咖啡、咬火腿,不亦樂乎。


    主人尊嚴蕩然無存。


    “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像什麽嗎?”湯舍火大地拉提聲線。“你這個樣子像極了hasenpfeffer。等會兒,我找個陶鍋,把你塞進去,倒紅酒開火煨燉,當然,我會剝下你的毛皮,用來做圍巾——”堂堂大師級人物威脅起一隻小兔子。


    “這段話足以讓人進監牢。”結果,換來女人的威脅。


    在讚美主之中,湯舍迴過頭,整張臉逆光,黑沉沉。


    “是寵物吧?”美眸瞅跳桌上的可愛怪東西,莫霏問著湯舍。“湯大師不知道蘋果花嶼的寵物特別法比動物保護法嚴厲嗎?”


    湯舍額心皺摺,雙肩拱起,兇著一張臉逼近莫霏。“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媽是藍凱特!蘋果花嶼什麽亂七八糟怪法,寵物貓寵物狗寵物魚寵物蜥蜴寵物他媽的死掉統統要舉行悼念告別式,我哪有什麽不知道的,我他媽的夠清楚了!”粗言咒罵,頸側青筋畢露。


    “你很生氣?”莫霏毫無避退,美眸一瞬不瞬對住男人。


    湯舍嗅到一絲女人唇膏的氣味,倏地將臉往後拉。“我為什麽要生氣?”放鬆拱起的肩,語氣卻軟不下來。


    莫霏指指湯舍背後。“你的寵物也叫瑰?和孟設計師一樣,玫瑰香的瑰?”


    見鬼的玫瑰香!湯舍昂著下巴,乜斜眼,盯著女人啟合的唇。他才覺得她唇上搽了玫瑰香,會不會中毒啊?會不會使吻她的男人中毒啊?肯定會!他差點忘記她叫莫霏!她一定是罌粟花毒!


    “你拿她沒轍?”莫霏唇角微提,好像在嘲笑他,伸出一根纖指。


    湯舍怒看莫霏一眼,順著她指的方向轉頭。不聽話的兔子清空了他的早餐餐盤,想必也快將咖啡喝光了。


    湯舍滿腔惡氣無地發,嗓音突爆。“胖兔歸!”


    驕傲的兔子聞聲,抽頓一下,遲緩地轉動身子,麵對主人。主人直探一雙捉拿的魔掌,它跺起後腳。


    “幹什麽?”湯舍斥道。


    生氣的兔子發威了,後腿一蹬——


    他的咖啡杯飛了起來,兔子也飛了起來!


    “歸——”湯舍拉長音,伸長手,也不知道是要接杯子,還是抓兔子。


    總之,他都沒構著。他的杯子撞上石燈柱,掐瑤脆響,他的兔子騰越綠草坪,咚咚遁逃。他手忙腳亂半爬半跪在沙發床,摸找搖控器,甩丟幾顆抱枕,找到武器,手臂往後擺甩——


    開關啟動了。


    砰地一聲,靈活的兔子跳進矮樹叢卻像遭遇什麽強大反作用力般地倒彈出來,四腳朝天躺在草地上。


    莫霏眨了眨眼,以為看錯。


    哈雷路亞。他真的在虐待動物!


    “哈哈哈……別以為躲得了,我設了銅牆鐵壁——”湯舍大笑,往沙發床躺靠,麵朝草坪,拋玩起手中的搖控器。他把樹叢中的兔子洞全關上了,他要好好教訓一下這隻自主過了頭的兔子。


    莫霏轉頭瞅望狂笑的男人。“你會被抓去關。”她放下公事包和高跟鞋,走離鋪木寬廊,踩草坪行至兔子身旁,蹲身查看。


    還有唿吸,肚皮暖唿唿,她一摸,怪東西蜷縮四肢,像是怕癢,真有趣!


    “沒事嗎?”莫霏硬是將手穿進兔子遮擋肚皮的四肢之中,“是女生吧——”


    兔子敏感地抖顫,霍地彈起,一個小跳,停得像雕像,昂首對住莫霏。莫霏笑了笑,摸摸它的下巴,摸摸它的頭和耳朵。


    “看樣子沒有腦震蕩。”美眸瞟凝矮樹叢,她瞧不出暢茂青綠裏隱藏什麽機關,即使有,應該不是致人於死的那種。“叫瑰是嗎?”怪東西被她摸順了,傻乎乎、軟趴趴地偎來,她將它抓抱在胸前,站起往鋪木寬廊走。


    男人離開了沙發床,蹲在石燈柱前撿拾破碎的杯子,沒了怒極的狂笑聲,他的背影看來平平靜靜,是個好主人。


    “他很疼你——”莫霏揉揉懷裏的兔子,走上寬廊,一麵說:“把你的名字取得跟孟千瑰設計師一樣——”


    咚!兔子驚醒似地從莫霏懷抱中跳落地。


    湯舍迴首,瞥瞪兔影,怒道:“看你幹了什麽好事!”捧著一把碎瓷片,地上還有沒撿幹淨的。


    莫霏配合男人,將兔子重新抱迴,免得它亂跳,弄傷自己,畢竟它的主人相當重視它。


    “你這渾蛋打破我杯子!”湯舍這一吼叫,莫霏鬆了一下手,兔子再次跳離。


    湯舍繼續咆哮:“你是故意的!渾蛋——”


    “它是你的寵物。”莫霏出聲。“你還幫它取了一個和孟設計師相同的名字。”提醒他別再罵他心愛的——寵物。


    “渾蛋!渾蛋!渾蛋!”他瘋了似地非得計較,兜著雙手碎片對兔子發飆。


    兔子當他透明人,昂抬頭頸,姿態像袋鼠。


    莫霏蹲低身子,介入人兔對峙的詭異情境。“你很喜歡這個杯子?”美眸凝眄湯舍,她再問:“這是你最愛的杯子?”


    “這是千瑰新手做給我的杯子。”沒說喜歡不喜歡,但迴答得很用力,憤恨難消。


    話說完沒兩秒,兔子出人意料的一個動作,踢翻湯舍雙手,碎瓷片散花地噴灑。


    “小心!”


    湯舍朝莫霏撲擋,重心難穩,兩人摔跌在一塊兒。碎瓷聲落定後,湯舍撐起身軀,看著躺倒的莫霏。


    “你沒事吧?”


    莫霏睜開反射性緊閉的雙眼,搖搖頭,發亂了。“顯然這個瑰不喜歡那個瑰……”


    “你真有心情開玩笑。”湯舍微皺雙眉,拉起莫霏。


    莫霏瑟縮了一下,湯舍聽見她的抽氣聲,接著,她說:“我的手好像受傷了——”


    “是嗎?”湯舍鬆開抓著她雙臂的手,讓她坐上沙發床,盯著她用右手托住左腕。


    “有些扭傷——”莫霏抬眸,可能因為疼痛,語氣略顯短促不順。“我想是扭傷……你有沒有冰敷袋——”


    “我看看。”湯舍坐落她身旁,小心接過她的手,尚未按壓、翻轉,就發現她的關節有異樣。“是不是很痛?”他稍微碰觸,觀察她的表情。


    她的發飾不知道掉哪去了,發繒垂在頰畔,模樣虛弱,隱隱顫抖一陣,迴答不出話來。


    “比扭傷還嚴重,應該是脫臼。”湯舍做出判斷,眉頭揪成一團。


    這時,闖禍的兔子跳了過來,待在莫霏腳旁。


    “你走開!”湯舍兇吼。


    兔子不理湯舍,直貼莫霏的裸足,蹭了蹭。


    湯舍離座,逮住兔子,托著它圓胖的身軀,走往草坪。“我一定會好好跟你算帳。”拿出遙控器解除矮樹叢中的障礙,先放生,晚點兒,等他處理好受傷的女人,再來“殺生”。


    咚咚咚地跳了跳,它停住,撿食草地上的根菜,把他之前丟的牛蒡、胡蘿卜都給吃了。


    “居然像隻正常的兔子。”湯舍嗔怪地盯瞅寵物一眼,旋腳,變身拎起鋪木邊緣的高跟鞋,走迴沙發床前,單膝落地,半跪著,大掌托握女人的裸足套上鞋。


    “這是懺悔嗎?”莫霏提了口氣,淡淡逸出笑聲。


    湯舍抬仰臉龐,雙眉再次皺得仿佛連成一線。“你怎麽還笑得出來?”睇著她右手墊高左腕,他說:“我必須送你去醫院——”


    “那正好。”她也說了一句,聲音飄在hallelujah之上。


    哈雷路亞、哈雷路亞——


    聖音迴旋,晨光似環,兔子改邪歸正,吃素了。


    湯舍都昏頭了,搞不清楚自己幹麽抱起女人——她受傷的是手,不是腳,而他,已幫她穿上鞋了,不是嗎?哈雷路亞。


    是罪惡感。


    他們一主一寵害她受傷,他深感歉疚,他的兔子吃起素來,他理當親自送她就醫。到達醫院,他迅速下車,繞過車頭,打開前座車門,伸手要抱她下車。


    她說:“湯大師,我的腳沒受傷——”


    “我擔心你痛得昏倒。”他馬上反應。“我讓你不舒服嗎?”他現在講的每一句話,都像告解。


    她卻迴道,“這句話比國王的新衣更像性騷擾。”


    當莫霏的高跟鞋踏出車外,錐跟在大理石地板敲出清脆聲響,湯舍確定這個女人絕對不會昏倒。他關上車門,走在她背後,盡管他認定這女人不會昏倒,罪惡感並沒在他心中減去多少,他真是善良正義過了頭。是啊,他聽了一早的hallelujah,背上長出純白翅膀了!


    遙望莫霏直挺挺的背脊,湯舍停不住跟隨的腳步,換得莫霏迴頭對他說:“湯大師,我不要緊。再痛,我仍可以自己走進去,你的車不要擋在急診救護車道上。”


    沒出息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湯舍踅迴車邊,斜睨車窗倒影。他穿著背心、功夫褲出門,腳上還是一雙室內鞋,若讓設計師女友瞧見他這般不修邊福現身公眾場合,她鐵定七天不同他說話,來場冷戰。


    鳴笛聲猝然逼近,揪心刺耳。湯舍迴神但沒時間迴頭,直接上車,駛離急診救護車道未及兩秒,閃紅燈的緊急醫療專車映進照後鏡中。湯舍微眯雙眸,調整鏡子角度,眼神一詫,往後轉個頭,車子滑出車道,車身頓了一下。車輪小小擦撞到木船花壇邊緣,他低咒自己,不該在引擎發動的狀態下分神。端坐迴身,他打轉方向盤,把車開往停車處。


    “祈禱醫院”算得上是蘋果花嶼最人性、體貼的醫療機構,停車處像座美麗森林,讓人一下車,多半忘了這兒是醫療院所,緊張、憂慮情緒被花香、被樹木進行的光合作用稀釋了去。


    湯舍停妥車,望著擋風玻璃外的花團錦簇蜂舞蝶飛,深唿吸,打開敞篷,放低椅背躺下。樹蔭擋去大部分的陽光,依稀可見填塞綠篩孔中的藍天。風一吹,他昏昏欲睡,似乎真睡了久久,陽光像劍穿著落葉射下來,他作惡夢似地彈起身來,車門開也沒開,長腿一提,躍出車外。


    跑在扁石行人步道,經過停車處出口蘋果樹林外的賣花木屋,湯舍忍不住旋足進去。


    小店裝潢奇特,比他幫歸設計的兔子洞更像兔子洞,不知是否他太高大,感覺天花板很低,他手一伸,觸摸那紋路原始的木質,一盞燈像蜘蛛網,結在他掌邊,他以為張開五指能碰著,卻是扣了個空。這天花板巧妙挑高,運用燈具爍耀錯覺,教人難以察判。


    “是不是有種服用變大變小藥的感覺?”一個聲音在問。


    湯舍垂眸。嬌小的女子站在他身旁,瓜子臉堆滿笑意。轉開臉,他望迴天花板,說:“那不是夏綠蒂的網嗎?”他辨識燈具上光絲曲折出來的字型。


    “歡迎光臨愛麗絲花店。”女子說。那夏綠蒂的網燈,將燈投射在進門的客人身上。


    湯舍發現了,燈前細陰影扭成一個“愛麗絲”。真體貼!他扯唇,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先生,來探病嗎?要水果花籃,還是雞精花籃?”愛麗絲花店的嬌小女店主詢問著。“或者,其他營養保健品花籃?任君選擇——”


    把訪客未盡周到的疏忽都考量了!真體貼、真體貼!


    湯舍說:“不需要。”他探什麽病,他是送一個體貼的傷者來就醫!雙腿邁開,他轉身要離去,猝又迴轉。


    “那麽。”思量地說:“你這時有沒有罌粟花?”他應該也要表現一下大男人的體貼!


    嬌小女店主露出像貓一樣的笑容。“沒有人探病送罌粟花的……”她搖搖頭,迴身往裏走去。“幸虧我這兒什麽都有,當然不缺罌粟花。”很快地站定梯形花架旁,她撇首瞅望湯舍。


    “你要包成束,還是做成花籃?我覺得買盆栽也不錯,病人出院可以繼續種——”


    “都來。”湯舍迴道。體貼要做得徹底,才是真!


    買花花了不少時間,但帶上女人喜歡的花,是基本的紳士行為。


    湯舍提了個花籃,臂彎像抱了一個嬰兒般地挾著花束,懷裏兜了盆栽。全是罌粟花。


    走進急診中心,湯舍自覺誇張得可以——看過女人拿罌粟花,隔天信以為她喜歡罌粟花。她可沒告訴他這等私事。相反的,他發神經自招喜歡愛麗絲,天曉得她下午會不會約他到“桃樂絲咖啡館”喝下午茶。


    “蘋果花嶼有桃樂絲咖啡館嗎?”湯舍沉喃。也許有、肯定有。他現在手上抱的花是愛麗絲花店的罌粟花。桃樂絲咖啡館,有什麽不可能?


    “你來了。”有點熟但疏離的男性嗓音響於他後方不遠處,可以說是在他耳畔。


    湯舍這才真正迴了神,轉身對著之前出現在他照後鏡裏的男人。“卓特舅舅。”果然不是他眼花看錯。“你從救護車上下來,發生什麽事?”


    藍卓特眸光沉閃了一下,定定看著湯舍。“不是你的助理告知你?”放下挽高、沾血的衣袖,他穿上西裝外套。“千瑰出了車禍,我正好在現場——”


    “什麽?”湯舍一震,壓塌了懷中的花束。


    “我打了你住處的電話找不到——”


    “我不在家。”湯舍移動步伐,一步比一步快。“千瑰在哪兒?”


    “鎮定點。”藍卓特擋住湯舍。


    盡管大部分醫院急診處人們行色匆匆是常態,祈禱醫院並不如此,服務台與高級旅店差不多,環境氣氛平和,走廊廳道不見挨躺病患的床架、輪椅,放眼所及皆如教堂祈禱室的潔淨。除非左右兩側那一道看似長牆的冰冷隔離門滑開,飄出哭號痛叫,否則感覺不出這兒歸屬醫療院所。


    “我沒辦法像這些人一樣呆坐著祈禱!”音調如咒罵,目光掃掠服務台前方一排一排候等椅座上的傷病患家屬。湯舍覺得這些人打從骨子底沒人性,他們的親人朋友在急診急救,他們坐得安穩、沒焦沒慮,臉上表情像在笑,嗑藥一般的輕飄飄。


    隻有他一個人正常,急唿唿奔走,擔心生死徘徊的人。


    “孟千瑰小姐的家屬——”右側。一道鋼鐵門冒出白霧,打開了。


    藍卓特讓開身,湯舍先走過去,他隨後。甥舅一起進入那道噴氣的怪門裏。


    湯舍朝沒有掩簾的病床趨近,藍卓特停在診療台附近,和正在脫手套洗手的醫師談話。


    “腦部檢查正常,就皮肉傷而已,但傷口有點深,那麽漂亮的臉蛋可是破了相……”藍卓特的醫師朋友常祈禱洗淨雙手,拿過護理人員遞來的檢查報告,一麵看一麵惋惜地說著。


    “美容整形技術發達的年代,破相是謬論。”藍卓特迴道。


    常醫師搖頭哼笑。“藍律師,你講這話很冷酷無情。”


    “沒事,我先走——”


    “我剛剛走錯診療室,好像看見你的學生——啊!現在應該是你的秘書還是助理——”


    “莫霏?”


    “是了——莫霏,她真是個美女,和床上那個一樣——”


    “不一樣。”


    不一樣。床上的美不美無關緊要……


    孟千瑰躺在病床,剛挨了護士一針,意識不算清楚,也非模糊,她聽得見男人的聲音,皺皺眉,掀揚眼睫。


    “千瑰!”湯舍一見女友張眸,關切地俯低臉龐。


    孟千瑰視線一下無法對焦,剛睜眼又閉合。


    湯舍急問:“你怎樣?是不是很痛?”厚厚的紗布占了她大半額頭,看起來挺嚴重。


    皺緊的眉頭沒舒展開,孟千瑰細弱地呢喃:“我破相了嗎?變醜了……人家會怎麽看我……”


    她從來就不怕痛,沒有什麽比“美”更重要。


    湯舍鬆了口氣,她沒事。他很確定她沒事。“沒事就好——”


    “哪裏沒事?”孟千瑰坐起身,美眸這會兒睜得大大的,和鬈發亂得像會飛。


    “後天還有一場秀,我這個樣子怎麽出席——”看清眼前的湯舍,她整個人發起怒來。“你在幹麽?”纖指指著他上身下身。


    湯舍明白意思,直說:“出於緊急、出於緊急——”


    “緊急就能不修邊福?緊急就能邋遢?緊急就能遺忘品味?”孟設計師怒之又怒,大概是傷口很痛。


    湯舍自惱沒將昨日那條蛇頭毒牙蘋果皮領帶掛在脖子上。比起品味,孟千瑰更喜歡寓意諷刺的美學!“你難道不能把我想成成“底層的珍珠”?”湯舍為自己的汗背心、功夫褲說項。


    孟千瑰撇開臉龐,躺迴枕上,不看他。“我被車撞傷了,你很開心,還采花慶祝……這野花一點美感也沒有——”


    “這不是采來的野花!”湯舍音調著急。“我等會就買一千朵玫瑰花來——”


    “你要解釋什麽?”冷漠的質詢打斷湯舍。


    藍卓特講話的態度永遠帶著討人厭的律師習氣。湯舍轉過頭,有些煩躁地衝口道:“我沒有什麽該解釋!卓特舅舅,感謝你送千瑰就醫,千瑰沒事了,你忙你——”


    “我今早吩咐莫霏找你商量事,她此刻正在這急診處接受治療,你要不要解釋一下?”藍卓特沉眼看著湯舍,把他當成殺人犯一樣。“莫霏是我很重要的助理——”


    “我會負責醫療費用,直到她康複為止。”湯舍這下的心虛被藍卓特捉個正著。


    “所以,是你讓莫霏受了傷——”


    “我也受了傷!”


    “我和歸害她受傷!”


    兩個聲音同時搶白。


    病床裏的孟千瑰聽著男人嗓音繞著一個女性名字,早就越聽越感委屈而不甘心,她忿忿揚聲坐起。


    湯舍一副“你要怎樣”的表情,瞅睞藍卓特。“是我和歸害她受傷。”重複一次,怕他沒聽清楚另一個罪魁禍首。


    藍卓特眼神一掠,看向孟千瑰。湯舍下意識被他的視線牽動,循著望去。


    孟千瑰感受到男人的瞅視,皺眉喊道:“走開!統統走開!”


    湯舍猛地明白了什麽,迴眸對著藍卓特。“你以為——”


    “不要在這裏吵鬧。”藍卓特旋足即走。


    湯舍跟了兩步,返迴床邊。“千瑰——”


    “不要叫我!”孟千瑰跳下床。“我會自己迴工作室!”說著,她在藍卓特之後,走出噴氣的怪門。


    湯舍真覺一頭灰霧衝著他籠罩。好像所有受傷的人都是他害的,無數的氣噴在他臉上,他是活該倒楣。出了鋼鐵門,他已找不到女友身影。


    藍卓特等著逮他似地說:“莫霏的診療結束了。”目光從湯舍臉上移往另一道鋼鐵門。


    這霎時,湯舍不僅眼睛跟著藍卓特,連腳步也自動往他注視的門移動。那門像怪獸大口,一張,將他吸進去。


    莫霏坐在診療椅,左手像是進行了大工程,用懸帶吊掛在向前。醫師正細心說明她該注意的事項。莫霏聽了,皺皺眉。


    “這樣會影響我的工作——”


    “叫你老板幫你請個助理。”醫師建議她。


    莫霏笑了。“哪有這個道理——助理請助理?”


    “我要是你的老板,一定幫你請。”醫師迴應得慷慨。


    “真謝謝你,dr.fly——”


    “王醫師,巡房時間到了。”一個提醒嗓音讓莫霏與醫師的交談停頓下來。


    迴過神,醫師說:“你休息,晚點兒再走——”


    “我得去看看大邁。”莫霏站起身,看見進門的湯舍。


    “你可以走了?”湯舍朝她走近。


    她說:“湯大師,我的腳沒有受傷,當然可以走。”


    “你真有幽默感。”醫師一笑。“是啊,我確定你的腳沒受傷。”看了眼湯舍,丟下話。“她還不能走。”他先行一步,去巡房。


    莫霏移腳,湯舍也移腳,他說:“醫師說你還不能走。”


    兩人中間隔著一堆罌粟花。莫霏垂首,盯著花。


    “他們給我注射一些藥,等觀察時間過,才能放人。”她簡單說明,抬眸對住他。“湯大師,你知道罌粟花的花語嗎?”


    “什麽?”湯舍腦中一頓。


    “希望。”她說話的神情像在講條件。


    他便問:“希望什麽?”


    莫霏眸底溜過微光,退兩步,右手指指吊著的左腕。“希望你好好補償這個——”


    “好像很嚴重。”湯舍盯著和她衣著不搭配的懸帶三角巾,說:“有點糟糕,糟糕得不得了,像是在聖母院裏展出傑夫與小白菜……”病痛纏身,心情往往夠爛了,這些醫療物件就不能設計得更具品味與美感嗎?


    “我買了些花。”他終於了解為何探病得買花。


    “你買得真多,但這不能當作完全的補償。”莫霏伸探右手,抽一朵花,彎挑紅唇,淡淡露齒。


    這笑容專業極了,經過計算似的。湯舍學建築,很懂計算,可麵對莫霏這抹笑容,他茫然地愣住。


    然而,她保持這抹笑容,往下說:“我需要一個助理,湯大師——這花,就麻煩你了。”把抽自他胸前花束的紅罌粟長梗穿進三角巾邊縫,姝豔花形展露其外。


    那醫療懸帶,真的很醜,他卻覺得她的舉動性感得不可思議!那橫插進三角巾中的罌粟花,花瓣微掩,使她的左手指尖忽隱忽現,指甲時而粉紅,像花苞。


    他似乎聽到什麽東西的爆裂幽響?甩甩頭,怕是他腦袋壞掉,發瘋!


    他可笑地要相信了,相信——


    蘋果花嶼的空氣含有麻藥迷毒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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