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了許多話,安嫻嗓音有些啞了,神情間卻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費慎卻對這句話持保留態度。 若說對方不知道他會上遊輪,費慎完全相信,可要說是無意中牽扯進去,那他就不這樣認為了。 安嫻當時想報複的,恐怕不隻有費惕和安家,應該還包括費家其他人。 在她看來,自己這一輩子都被自私自利的兩家人毀了,大好的人生淪為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她不可能不恨。 隻是由於中間發生了諸多意外,出於無奈,隻能放棄一部分計劃。 但無論如何,至少現在她最主要的目的都達成了,恨的那些人也都遭到了報應。 如今物是人非,費慎沒打算揪住不必要的東西不放,從善如流迴複。 “答案聽完了,謝謝安小姐的解惑,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祝願安小姐以後的生活,能一帆風順。” “多謝。” 安嫻舒出一口氣,收迴目光,起身向費惕道別,而後一個人走出了涼亭。 她從側門離開祖宅,踏上了某條隱秘的小道。 道路盡頭有個分叉口,停著一輛私家車,安嫻走過去,司機下來打開了後車門。 她微微彎腰,對著車內的人恭敬稱唿道:“邵先生。”第66章 開口 邵攬餘一點頭,安嫻坐上了車。 “事情都辦好了,不出意外,他們應該掀不起什麽風浪了。”她說。 邵攬餘拿出一個黑色袋子,放在安嫻手邊。 “身份卡、電子金還有居住證都在裏麵,等你過去,那邊會有人接應你。” 安嫻將東西仔細收好,真心實意道:“多謝邵先生。” “不用謝,”邵攬餘神色溫和,公事公辦的語氣,“你做了自己該做的,這是你應得的報酬,我還得感謝安小姐願意出麵幫這個忙。” 安嫻微微搖頭,頓了頓,說道:“青叔那邊……我就不過去了,拜托邵先生替我向青叔問一句好,辛苦他前段時間的照顧。” 遊輪爆炸當晚,安嫻義無反顧從房間窗戶跳出去,在燃燒的烈火中墜了海。 她很幸運,靠著曾經學過的遊泳技能,沒被溺死凍死,也沒被爆炸的餘波傷及。 在海水裏飄了幾個小時,僥幸遇到了一條小漁船,最後成功在東邊上了岸。 但安嫻不敢耽擱太久,害怕費家或安家的人找來,亦或是撞見邊境兇神惡煞的叛黨組織,上岸後一頭紮進複雜的山林,直往偏僻的小道走。 她每天隻睡三小時左右,餓了就撿些路邊的野果吃,沒找到野果就喝水充饑。 艱難險阻的環境下,漫無目的地趕了五天路,不知不覺進入了霧鎮村落附近。 到了第七日,她終於體力不支,再加之碰上磅礴大雨,虛弱的身體失去意識,昏迷在了一座貧瘠的山坡邊。 等醒來後,安嫻躺在了一張破爛但幹淨的鐵床上。 外出拾荒的青叔路過,好心將她撿了迴去,並在安嫻的懇求下,答應暫且給她一個容身之所。 安嫻在青叔家生活了一個多月,沒有什麽能報答對方的,隻好每天多幹些家務活,以此減輕青叔的負擔。 盡管生活質量不能和從前相提並論,但在村子裏的這段時日,卻是她近幾年來過得最舒心和充實的日子。 一個多月後,邵攬餘出現了。 對方直接道明來意,表示他有足夠的能力幫她隱姓埋名,離開太平洋洲際遠走高飛,以後能舒舒服服過完下半輩子,不受打擾,也無需擔心被別人認出來。 唯一的要求是,她必須在某日去到費家祖宅,並且替安家向費老爺子“求情”。 安嫻本不想摻和任何事,就算一輩子都需要躲躲藏藏,也不想再多看費惕他們一眼。 可邵攬餘認識青叔,為了報答青叔的救命之恩,她還是選擇答應對方,重新出現在了眾人跟前。 “我會告訴青叔的,”邵攬餘頷首,應下安嫻的請求,“祝願安小姐一路順風,以後有任何問題,你都可以找那邊負責接應的人,他們會幫你解決。” 事情囑咐完,他與安嫻正式道別,從側邊下了車。 轎車攜著一縷尾塵漸漸遠去,帶走了藏在人們心底深處,過往的那些難堪和不愉快,獨留了些許不足為外人道的淺淺漣漪,隻待消散。 邵攬餘走往與之相反的方向,在剛進入巷子路口時,碰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費慎背靠斜牆,唇邊叼著一根細煙,沒點燃。 半空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微雨,清涼地飄在臉上。 他頭頂罩著衛衣自帶的兜帽,吊兒郎當躬著上半身,沒骨頭似的,垂下的目光專注地落在地麵,不知在看些什麽。 聽見腳步聲,他偏過頭,移動視線看了過來。 兩人不經意對上眼神,神色卻司空見慣,絲毫不驚訝於會在這裏看見彼此。 邵攬餘繼續邁步,目不斜視,經過對方位置的那刻,被伸出來的一條腿擋住了去路。 “你可真夠閑的,一天到晚四處跑,比我對費家的事都上心。”費慎淡淡說。 邵攬餘從容道:“受人所托,不得不為。” 費慎拿下嘴裏的煙,捏在手裏玩,語氣不冷不熱。 “你讓安嫻露麵,現在她被我那個曾伯公盯上了,一不小心就會沒命,邵攬餘,你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邵攬餘稀罕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對於他會關心安嫻死活這件事,感到很是意外。 “放心,有你和你二叔在,”邵攬餘莞爾,“費老先生是沒心思去關注別人的。” 費慎唇縫微抿了一下,眼神深切地望著麵前人,麵容籠罩著浮沉的光影,猜不透在想什麽。 邵攬餘卻好像輕易瞧出了對方內心的想法,驀地往旁邊挪了一步,從費慎手裏抽掉那根沒被點燃的煙。 香煙卷紙被邵攬餘一點一點剝開,細碎的煙草從他明晰的骨節指縫中掉落,落在費慎的腳尖處。 “沉,有時候很多事情,光靠自己一個人是找不出答案的,”他說,“不妨嚐試著多點信任,去問問身邊人,或許他們也正在等你開口。” 先前費老在時,祖宅外的那場對峙並未出現人員傷亡,槍響也隻是起到了一個警戒的作用。 據帶隊埋伏在祖宅附近的趙林木等人報告說,當時除了科謨政府軍和他們自己,周圍還隱藏了第三隊人馬,其數量應該與政府軍不相上下。 並且那批人也是經過軍事化訓練出來的,但是比起正規軍隊,似乎更多了幾分說不上來的感覺。 非要形容的話,倒是和毒刺的雇傭兵性質有點類似,隻不過他們是私人“雇傭兵”。 但是不清楚為什麽,在那陣交錯的槍響過後,原本趁勢要衝進祖宅的人馬,突然無緣無故中止了行動。 而後沒過多久,又悄無聲息地撤退了。 總而言之,分別守在祖宅外的三撥人,除去放了幾響空包彈,甚至於連個照麵都沒打,就莫名其妙平息了暗地裏湧動的危機。 聽完報告的費慎,估摸著此事多半和費兆興脫不了幹係。 不過這些想法都藏在心裏,口頭上隻吩咐趙林木帶人撤出祖宅附近,別的不要管,先去與蛇牙他們匯合。 費慎本想等費兆興一起離開,對方卻始終不見人影,又繼續等了一會兒,外麵的政府軍也遲遲沒有要離開的跡象。 直至一天一夜過去,費兆興仍是沒有露麵。 而費慎大概是被邵攬餘那句話所影響,又或者因為別的什麽原因,總之他也沒選擇離開。 愣是在那座空蕩沉寂的祖宅裏,自己一個人待了幾十個小時。 第二日下午,費慎用井裏打上來的清水,簡單洗漱幹淨。 隨即終於不再坐著幹等,去到後院裏,推開了祠堂那兩扇木門。 祠堂裏的香火旺盛依舊,空氣裏繚繞著濃鬱的檀香味,聞的時間一久,讓人內心不自覺安定起來。 供奉台側麵的角落,影影綽綽的燭光陰影中,頹坐著一個中年男人。 男人衣衫不整,下巴生出了胡茬,模樣十分隨意地窩在角落位置,雙眼閉闔,也不知道睡了還是沒睡。 不過一天一夜的時間,對方好像與先前判若兩人,狼狽地不修邊幅。 費慎一開始就猜到了費兆興在這,可是他沒來找,硬是在外頭浪費了許久的時間。 關上祠堂門,費慎走到香爐邊,拿出三根新香點燃。 隨後手握那三根香,跪在蒲團上,朝著供奉台上的黑色牌位拜了三拜。 這三拜,拜的不僅是費霄,還有他逝世已久的母親。 香爐裏添了新香,檀香氣似乎瞬間更濃烈了,費慎站在自己父親的牌位跟前,目光靜靜注視上麵刻著的字。 “小慎……” 倏然,一道帶著少許沙啞疲倦的嗓音,在火燭芯子劈裏啪啦燃燒的動靜中,緩慢傳進耳內。 “將來有一天,等我走了後,你不用給二叔立碑,就把二叔的牌位放在你父親右邊,行嗎?” 費慎沒有立即接話,沉默須臾,才道:“二叔考慮得太久遠了,我記性不好,恐怕到那時候早就忘了。” 一陣的動靜響起,費兆興沒從角落裏出來,隻是睜開眼,換了個姿勢。 他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膝蓋,換上不以為意的口吻。 “自從當了這個首領,我每天都做好了隨時可能沒命的準備,也確實差點沒命了,所以不遠啊小慎。” 費慎轉動身體方向,目光從費霄的牌位,挪去了費兆興臉上。 “可至少現在還是安全的,以後也很難再有生命危險,不是嗎?” “是大哥一直保佑我,我活下來了。”費兆興說,“可是我累了,這麽多年,我太累了。” 費慎沉沉凝視著對方,腦海裏不斷迴想起邵攬餘說的話“有時候很多事情,光靠自己一個人是找不出答案的,不妨嚐試著多點信任,去問問身邊人,或許他們也正在等你開口。” 鬼使神差,費慎步伐一點點靠近,走到了離費兆興最近的位置。 他蹲下身,如熾的目光,像一柄刀尖看進對方眼底。 “二叔,你告訴我,我父親當年到底怎麽死的?” 原本的設想中,費慎以為費兆興可能會對此避而不談,或者直接轉移話題。 可未曾料想,對方竟然萬分平靜地道出了答案,不帶一絲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