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琮唱罷,看著雲衣溫言說:“雲逸可有想唱的曲子,琮可為你伴奏。”


    雲衣尷尬,擺手說:“我唱得太差,定會汙了楚兄的琴音。楚兄珠玉在前,我就不獻醜了。”


    雲衣唱功一般。平日裏與陳平等人詩歌相和,對酒當歌,大家也都是常唱的。


    在陳平等人麵前,她不會害羞,渾然把陳平的嗤笑置之耳外。在楚琮麵前,她卻不願意出醜。


    楚琮見雲衣的神情並非客氣,也不勉強,隻說:“歌抒心聲,各人有各人的味道,何來高下之分。但望日後有機會得聆雲逸引吭一曲。”


    雲衣尷尬地笑笑,轉移話題說:“楚兄這次能在東都呆多久啊?”


    楚琮說:“琮此次來東都,乃是為貴國陛下賀壽。如今陛下壽誕已過,諸事已畢,再過幾日,便要迴去了。”


    雲衣將滿二十,即將恢複女兒身。楚琮這一走,兩人再無交集,估計是不會有再見的機會了。


    雲衣聞言很是不舍,卻也無可奈何。她想起洇墨告誡她的話,不該與這位南楚睿王交往過深。但是想到以後都見不到這個人了,雲衣又是百般不甘,很想趁這幾天再多見他幾次。


    雲衣熱切地邀約楚琮說:“東都城裏的金閣寺、綠漪園別有意趣,是東都的名勝。螺市街鼎盛樓的八寶鴨、千層酥很好吃。要看歌舞的話細柳苑很是不錯。楚兄若是有興趣,我都可以帶你去看看。”


    楚琮微笑著說:“金閣寺和綠漪園貴國鴻臚寺卿魯大人已經邀我去看過了。其他的歌舞吃食,若是得閑,我自然也願意去見識一下。可惜此次行程甚緊,卻是顧不上去看了。”


    雲衣聞言掩不住的失望,平日裏帶笑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憂鬱的霧氣。


    楚琮見了,莫名地心軟。他此來東昊並非遊山玩水,是有很多人要見,很多事要辦的。適才他說的確也是實情。


    今次被雲衣所救,上門拜謝也拜過了,酒樓也請過了,樂坊也去過了。以他的身份,不管是擺姿態還是拉關係,都已足夠。原不必再浪費時間在孟雲衣身上,畢竟她隻是孟嶽峙之子,而非孟嶽峙本人。


    然則他看見雲衣憂傷的樣子,偏是心下不忍。雲衣這樣天真快樂的孩子,好像就應該一直這麽快樂才是。


    而且,他確實也喜歡和雲衣這樣既單純可愛,卻又機靈有見識的人相處。和雲衣在一起,讓楚琮很放鬆,這對楚琮來說,是很難得的感覺,並且心生歡喜。


    楚琮想了想,說:“這個時節,梅花應該開了吧。南楚氣候暖濕,少有梅花。不知東都可有賞梅的好去處?”


    雲衣眼睛一亮,連聲說:“有,有!東都城外長河邊,有個五裏坡,就有很多紅梅。每當這個時節,紅梅開遍如香雲覆地,和附近河岸邊如雪的野蘆相映成趣,實是東都的一處勝景!”


    雲衣為了能約到楚琮,五分的景色也讓她給吹成了十分。


    楚琮看到她瞬間生動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下,說:“明日早上我應該可以抽出半天時間。若是雲逸有空,可否煩勞雲逸帶我往五裏坡一遊。”


    雲衣眉開眼笑連聲答應。


    此時聆泉軒外有個人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次日早晨,孟雲衣早早地打扮停當到了四方館等候楚琮。二人同坐一輛馬車出了城。


    五裏坡是臨河的一片低矮丘陵,樹木茂密,因天氣尚冷,略顯蕭索。但林木間點綴的棵棵紅梅,給這片矮丘增添了不少麗色。


    五裏坡坡腳的紅梅較稀疏,因為分布在林子邊緣,視野開闊,和不遠處河岸邊的金黃蘆葦相映成趣。往林裏走,紅梅樹便多起來,遠遠看去,有些密的地方已然成了一片片的紅雲。


    兩人均是眉目如畫,走在梅林裏,不知是景襯人,還是人襯景。


    雲衣與楚琮邊走邊聊,興致高昂,帶著楚琮往梅樹多的地方走去。


    楚琮的親隨上前,附耳輕聲說:“殿下,我們已在東都城外,此處人跡罕至,難保安全。前方林子甚密,需防有伏。”


    楚琮眼光一閃,掃了密林一眼,不動神色地對雲衣說:“我們還是往河邊走走吧。梅樹清雅,要舒朗些才更有意趣。”


    雲衣隨口答應,她隻要和楚琮在一起就行,至於去哪裏,看什麽,都不重要。


    兩人調轉方向往林外走去。走不兩步,殺機忽現。


    一聲唿嘯過後,一大群蒙麵人手持利刃從密林中殺了出來。林木茂密,一時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埋伏在這裏。


    楚琮的侍衛們立時分了大半出去阻攔殺手,五名貼身侍衛護著楚琮和孟雲衣往林外奔去。


    這些殺手有些極為專業,武藝高強,招式沒有半分花哨,刀刀衝著要害而去,而且默不吭聲,行動利索,配合默契;有些卻是普通士兵,大唿小叫地殺將過來,使的是軍伍裏常規的刀法,動手也沒有章法。


    雲衣等人衝出林子,往來路奔去。


    楚琮的侍衛頭領掏出信號彈,發了出去,煙花帶著尖嘯聲升上高空,後麵拖著濃濃的尾煙。


    尚未跑到馬車邊,就遠遠看見禦者與所有的馬,都已經被捅死,十餘個殺手正從那邊包抄過來。


    雲衣乃將門之子,也是習過兵法的。掃了一眼從林中追出的殺手,足有上百個,前方還有十餘個。而自己這邊,加上自己和楚琮才十五人,實力相差懸殊,絕非那批殺手之敵。為今之計,隻有躲到隱蔽處,拖延時間,等待東都那邊來援。


    往密林的方向有殺手阻隔,雲衣當機立斷,帶著楚琮往河邊奔去。楚琮的侍衛們殿後,盡量為兩人的逃亡爭取時間。


    雲衣帶著楚琮躥到長河邊。長河在東都的這段比較寬闊平緩,沿岸的河水較淺,長著一人高的茂密的蘆葦蕩,遮蓋著整片江岸。


    雲衣拉著楚琮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蘆葦蕩深處。遠處的喊殺聲漸漸停了下來。越來越多的人往蘆葦蕩趕來。


    雲衣拔出腰間的小刀,削下一根蘆葦稈子,截取了中間兩段,給了楚琮一段,示意楚琮含在嘴裏。蘆葦稈子中空,生活經驗沒雲衣豐富的楚琮對雲衣這操作感到很是驚奇佩服。


    兩人嘴巴含著蘆葦稈子,下了水,悄悄遊向蘆葦蕩更深處。


    追兵們對這地形很是頭痛,很快,他們兵分幾路,向蘆葦蕩掃來。追兵們三人一組,一邊撥開蘆葦,一邊拿刀四處亂劈亂戳。


    雲衣和楚琮悄悄遊到一個較隱蔽的地方,蹲在水下,隻用蘆稈唿吸。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有一組追兵搜到了他們附近。兩人的心揪緊了,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嘩嘩的涉水聲、啪啪的劈水聲、哢哢的蘆葦被砍斷聲不斷靠近。刀帶著水流從雲衣頭上削過,雲衣幸運地沒被削到,但是蘆葦稈子卻被刀勢帶走了,雲衣頓時沒了空氣來源。因為追兵就在旁邊,她隻能憋著氣,一動不敢動。


    追兵從兩人旁邊走過,尚未走遠,雲衣卻已經漸漸憋不住氣。


    眼看就要憋不下去的時候,一隻有力的手臂將自己圈了過去,一張柔軟的嘴唇貼了過來,給雲衣度了口氣,幫雲衣度過了難關。那嘴唇離開了一會,隨即又再度靠過來給雲衣度氣。


    此時雲衣已經迴過了氣,那再度貼過來的嘴唇令得雲衣一陣暈眩,本就凍得冰冷的身體愈加顫抖起來,內心卻仿佛似有小火苗燃起。


    圈住雲衣身體的手臂感覺到了她的顫抖,將她更緊地摟入了懷中。


    追兵聲音遠了些,兩人悄悄從水麵冒出頭來,彼此對視了一眼。


    此刻兩人都已經凍得渾身發抖,臉色發青,兩眼發直,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上,就像兩隻水鬼。救兵如果再不來的話,隻怕不用追兵殺他們,他們自己就已經要凍死在這裏了!


    此時兩人的心中充滿絕望,諾大天地,如今隻有他們兩人相依為命。


    雲衣已開始混沌的腦子裏憶起上元夜的初遇。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而璀璨燈火中,伊人如玉,一人站在那裏,便已奪去周邊所有光彩。那是何等驚豔的初見!如今,與那人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楚琮抱緊雲衣,此生他都沒有經曆過這麽狼狽和危險的時刻。他這一生,都在戴著麵具生活,時時刻刻防備著人,算計著人,從沒有坦誠示人過。如今,這些都不需要了。這裏再沒有高高在上的睿王,飄逸優雅的無雙公子,隻有最本真,最狼狽的楚琮。


    楚琮抱緊雲衣,仿佛抱緊她,就是抱緊希望,就能得到一點點的慰藉。


    絕望時,忽然聽得有人發出一聲唿嘯,追兵們迅速地離開蘆葦蕩,開始撤退。此時遠處已隱隱傳來馬蹄聲。


    眨眼的功夫,救兵們趕到了蘆葦蕩邊。楚琮與孟雲衣顫抖地彼此攙扶站了起來,朝岸邊涉水過去。楚琮留在東都的侍從衝入水中幫忙攙扶兩人上岸。


    上了岸,來援的東都守軍領頭參將命人脫下披風和外袍,給兩人替換。雲衣又渴望,又有些猶豫。


    楚琮並非齊青蘅這樣的純情男子,也不像薑敬宗等人因從小與孟雲衣一起長大習慣了雲衣逐漸的變化。他早有妻室,通男女之事。而且雖然為了保住賢王的名聲平日裏潔身自好,但各種場麵去得多了,各種女人見得多了,一雙看人的眼睛極是毒辣,早就看穿了雲衣的女兒身,因此自然知道雲衣的顧慮。


    楚琮命眾人轉過身去,自己也背對雲衣,利索地將濕衣除去,顧慮到雲衣在場,楚琮留了貼身褻衣未脫,換上了尤帶體溫的幹燥衣物。


    對楚琮的體貼孟雲衣很是感激,見眾人都轉過身,看不見她,便迅速脫去濕衣,換上幹衣。


    換好衣服沒那麽冷之後,兩人對望一眼,頗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見兩人凍得手腳麻木站立不穩,領頭參將便命人與他倆共騎。


    楚琮揮手製止騎士,自己將雲衣扶上馬,隨即自己也上了同一匹馬,抱著雲衣,努力坐穩,抓緊韁繩,向東都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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