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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的小艇是木芳派人拉迴去的。”哥舒雅渾身濕透,坐在篝火前瑟瑟發著抖,他已耗盡了幾乎所有體力,好幾次不得不停下話頭喘上幾口,因為擔心撞上礁石,上島前的最後一段路,是他下海推著小艇往前走的,“他們想把你們留在島上,至少留到他們把船控製住為止。”


    薛團站在哥舒雅旁邊,跟席地而坐的突厥壯漢差不多一頭高,他朝周問鶴難過地攤開雙手,後者輕拍他的肩頭以示同情:火長堪比性命的那些發明都被扣在船上了。


    幹癟小老頭又拿出了一瓶藥塞給哥舒雅,然後做了個喝的動作。突厥人略有些遲疑,薄羅圭擺擺手:“沒事,可以吃。”


    一口藥灌下去之後,突厥人的臉色好了許多。然後薄羅圭又翻譯了小老頭的話:“他需要歇會兒,關鍵是不能再消耗體力了。”


    “我們明天上船。”高鎮斬釘截鐵地說,“所有人就地休息,但千萬別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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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在第二天的晨光中看到“墨舟”還留在原處時,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小老頭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與眾人道別。


    “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道人問。小老頭聽懂了翻譯後擺擺手,然後要薄羅圭轉告眾人,他有他自己離開島的方式。


    然後他走到那個大行李箱跟前,不耐煩地踢了它一腳。眾人正等著看小老頭如何搬運箱子,下麵的一幕卻驚得大家目瞪口呆,那隻行李箱自行晃了兩晃,底下竟然伸出好幾對小腳,然後箱子就像是寵物一下甩開腳丫子,跟在了小老頭身後一溜煙地消失在了小島深處。[1]


    目送著奇怪的小老頭離開,眾人臉色恢複了凝重,他們一言不發地坐迴小艇上,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場殊死戰鬥在那邊等著自己。


    然而“墨舟”上眾人對他們的反應卻比預料中溫和太多了。如果不是甲板上那些上那些尚未完全擦去的血跡,周問鶴幾乎要以為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綱首在哪兒?”哥舒雅低吼著問。


    “我們這艘船上沒有綱首,現在我們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一個嘩變水手神氣活現地說。其他船員經過這人身邊聽到如此大言不慚的迴答,都隻能敢怒不敢言地別過頭去。周問鶴忽然想起高鎮對獨孤元應的評價,心中不由感歎造化何以諷刺至此,“墨舟”被用血洗了一次,也不過從一種綁架換成了另一種綁架。


    這時木芳走到眾人麵前一揖到地,他的臉上依然帶著客氣的笑容,不知出自真心還是算作一種嘲弄:“高捕頭,師姑娘,魚先生,薄先生,菩薩有請。”他說話間噴出陣陣嗆人的酒氣,看來因為少人看管,二副舵已經開始肆無忌憚了。


    木芳朝龐琴艙房處指了指,虎裘客剛好從裏麵把門打開,望向四人的眼神就像一頭守衛巢穴的年邁大蟲。


    周問鶴目送著四個人消失在龐琴房內,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道人迴過頭,看到一個東瀛水手正激動地站在自己身後。


    “勘兵衛,活著!”他還想再說什麽,卻被木芳重重推到一旁:“滾!”東瀛水手連退好幾步,他用求救的眼神瞅了瞅道人,嘴巴張了又合。然而道人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同情的眼神,他隻是靜靜看著水手被木芳欺侮。最後,水手帶著受傷的表情離開了,周問鶴知道,他一定把自己當成了木芳一夥,但這樣其實對他們有好處,這種非常時刻,誰離自己遠點,都有好處。


    “唐公子,不用理他們。”木芳大咧咧地朝東瀛人的背影翹翹拇指,“這些島夷還真把自己當水手?他們也配?他們連釘子都不會用。你知道吧,他們的海船都是用桄榔須紮出來的,在外麵抹點橄欖泥就算是防水了,你說可笑不可笑?這種船能出海?”[2]


    周問鶴不置可否地別過視線,他實在很不願意跟木芳說話。但後者仿佛沒讀出他的心思,還不識趣地拍拍道人手臂:“唐公子已經累了,不如迴艙房稍事休息,開了朝食我找人叫你——”


    周問鶴不等二副舵講完就惱火地打斷了他:“不必,我陪著哥舒兄弟和薛先生。”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確定讓對方注意到了自己背後的鐵鶴劍。


    木芳還陪著笑臉,眼神中卻完全沒了笑意:“悉聽尊便,唐公子,保重。”說罷,他轉過身,怒氣衝衝地朝舵室走去。


    二副舵走遠後,周問鶴身後響起一聲歎息,他轉過頭,看到了哥舒雅死灰色的麵龐:“我們不該等到天亮再迴來的。”


    周問鶴無言以對,上船之後,迎接他們的隻有尚未洗盡的甲板和噤若寒蟬的水手,昨晚“墨舟”上的屠殺究竟殘酷到什麽程度,他們根本不敢想象。


    “哥舒,別做傻事。”道人隻能如此提醒突厥漢子,後者露出無奈的苦笑:“我當然知道,這艘船經不起第二次嘩變了,而且……”他的目光投向船尾,“還有更大的麻煩跟在後麵。”


    周問鶴隨他望過去,那個“更大的麻煩”,現在已經清晰可見了,就像天海交接處的一小團汙垢,看上去無足輕重,你卻絕對沒法忽略掉它。


    “‘墨舟’停得太久了,”周問鶴擰起眉頭,情況比他預想得還要嚴重,“以現在我們的人手,被海霧追上隻是時間問題。”


    船頭忽然爆出一陣轟笑,兩人循聲望去,發現有一群水手正圍成一團穢布,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麽。哥舒雅與周問鶴對望了一眼,都覺得有些意外,因為這幾個人明顯不是嘩變水手,而是原本遭到脅迫的崖州和泉州船員,興致最高的那個人他們都認識,是一路上不聲不響的三副舵路昂。


    周問鶴與哥舒雅走過去分開眾人,發現地上趴著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他的渾身關節都反常地扭曲著,頭顱隻剩下很小一部分還連在脖子上。然而讓道人震驚的是,這麽一個支離破碎的軀體,竟然還活著,它的眼睛好整以暇地掃過站在周圍的每一個人,像是要把這些人的樣貌記在腦子裏。


    路昂看到了哥舒雅疑惑的目光,指了指地上那人:“你們還沒見過他吧?獨孤元應!我們那作威作福的綱首!”他的語氣裏透著不知從何而來的仇恨,看來已經完全忘記了就在兩天之前,他們還被獨孤元應煽動著高喊號子。


    周問鶴俯下身稍微查看了一下獨孤元應的傷勢,綱首身上幾乎所有的骨頭都斷了,而且,大部分不是出於同一次攻擊,想來定是拜身邊這些人所賜。


    “你這顆腦袋不是你的吧?”道人問,此時其他人的注意力已經被哥舒雅與路昂吸引走,給了周問鶴極大的方便。


    獨孤元應看了道人一眼,笑而不答。


    “你身上這些零碎都是上一艘船沉沒時候丟的?”


    “腦袋是我上一任事頭的,他用不上了,我用著挺好。”說到這兒,綱首的眼中忽然爆出狂熱的火焰,“年輕人,你靠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跟死神做了交易,他帶走了我所有的船員,換給我再次與他較量的機會。”


    “你這次航行,就是為這個?你其實是到海上跟你的仇人拚命來的?”


    “姓趙的私自改了航線,他以為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不在乎!”綱首嘴角咧出殘忍的弧度,“他們拿走我的腦袋,說是要做一盞霧燈,他們切下我的腳,就是想看我會不會疼得昏過去,他們把我的船員一個一個拖進海裏,我在幾丈外都能聽到他們的慘叫!我笑著對他們說,今天他們做的事,來日我會加倍奉還,哪怕我的骨頭化成灰,我也要隨風鑽進他們的七竅,一點一點紮穿他們的腦子!”


    “你根本不打算把深淵信徒的偽神遺骸交給蟾廷的人?不,也許你隻是不那麽上心。”


    “有人要我送一點小紅禪師的遺物還有一個女人到海上,我順道做個人情而已。”


    “所以你把遺骸連同‘青龍’一並擊沉了?你根本不在乎那些殘骸?”


    獨孤元應不再說話了,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周問鶴忽然感覺事情不妙,眼前這人一定還藏著什麽關鍵秘密。


    “死神究竟是什麽?”道人又問。


    獨孤元應這時卻已經沒了耐性,沙啞的喉嚨裏發了一聲夾雜著憐憫的竊笑:“你很快就會知道了……鐵鶴道人。”


    “你為什麽護著他!”周問鶴身後傳來暴跳如雷的質問,他迴頭看去,路昂的臉已經變得通紅,“你忘了他怎麽對待老屠的嗎?”


    “老屠是趙登兒下令扔下海的,”哥舒雅沉聲道,“他就在自己房間裏,你倒是去找他呀?”


    路昂啞口無言,隻能用惡毒的眼神看著兩個搗亂之人,他並不怕哥舒雅,這群人一擁而上足夠製服突厥壯漢。但是,周問鶴身上還掛著鐵鶴劍,他們都見過“唐棄”用劍的樣子。沉默良久,忽然一個水手開口:“我們把他跟佛像關在一起!”


    有些水手猶豫了,佛像是他們在海上最後的精神寄托,他們剛打破一個權威,並沒有準備好打破另一個。然而其他人已經被鼓動起來,他們找來斧頭,嚷嚷著要劈開被封死的佛龕艙門,水手們再次群情激憤起來,砸在木門上的每一斧都仿佛是他們在跟過去的虔誠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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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鎮透過窗口厭惡地看了甲板一眼,“讓他們鬧吧。”龐菩薩在他身後安慰道,“現在人心思變,鬧夠了他們就太平了。”


    “海洋真正可怕的地方是在於它一無所有,你在上麵找不到參照。”薄羅圭道,“不但找不到方位的參照,還找不到道德的參照,在這塊方寸之地待得越久,假裝陸地上那套規則還在就越困難。”


    “那麽人性呢?”師凝語帶慍怒地問。


    “人性,真的存在嗎?”大食人臉上浮現出凝視深淵一樣的嚴峻表情,“我遊學四方,各種先哲思想我都接觸過,但是我學得越多,也就越不確定,人類呱呱墜地之時,他的心房裏盛滿的究竟是善還是惡,或者根本就沒有什麽道德標尺,我們的一個個選擇,隻不過是自身欲望與外部社會博弈後的結果。”說到這裏,薄羅圭陷入沉思,似乎這其中有一些事,他還沒有完全想明白。


    “菩薩把我們叫來,究竟所為何事?”高鎮直截了當問道。


    “妾身有兩件事要告訴諸位,第一件事,‘血軒轅’死了,被嚇死了。他的屍體被人裝進一個木桶裏。我們在他的房間找到了一些塗鴉,可惜抬輦人已死,我們不知道那些塗鴉的確切意思,趙事頭……現在已經是趙火長了,他認為,這些塗鴉是用來冥算‘青龍’位置的,時間不會晚於兩天前夜裏那場暴風雨。‘血軒轅’這最後的手跡與平時不同,也許它是在極度恐懼中被脅迫著留下這些,而在毫無預兆的地方,塗鴉忽然嘎然而止,妾身以為,他就是在那時斃命的。”


    “那麽……另一件事是什麽?”師凝問。


    龐琴依舊保持著雍容的儀態,仿佛她迴答別人問題完全是在屈尊降階:“形勢緊迫,妾身就直說了吧——唐棄就是周問鶴。”


    注[1]:致敬《碟形世界》。


    注[2]:“東瀛和高句麗人不會用釘子,海船都用桄榔須和橄欖泥固定”,這是在唐代流傳很廣的一個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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