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黃昏像糖在很美的遠方,餘唯眉黛青顰似乎描了細妝,天下女子皆愛美,尤在這處姹紫嫣紅的粉院中。


    也許是碗沿的第一勺,也許是碗底的最後一口,徐自安感覺自己的唇舌還是十分僵硬,咀嚼艱難有如在咬未煮熟的生穀麩米,不是餘唯煮的粥難以下咽,而是徐自安腦中實在不敢想象眼前這個畫麵。


    被這樣一位權傾天下的女子喂粥,該是怎樣一份滔天逆天令神鬼都震憤的殊榮,經過破鼎破境等離奇故事後的徐自安自認為已經可以做到麵對很多所謂的大人物和大事件雲淡風輕,可他實在無法對此事也風輕雲淡。


    餘唯的動作很嫻熟,端粥的手平穩架起,每一勺都留有餘量不至於粥湯灑出,神情自若沒任何不適,溫婉賢淑極為動人,甚至比方才恬靜高雅的花叢中行走還要動人。


    溫婉賢惠等詞語用在塌畔小娘身上很合適,恬靜高雅等字匯用到餘唯身上很合適,這些字匯似乎也可以放在一起,問題是,餘唯絕對和小娘放不到一起。


    用最後一點理智控製著喉嚨咽下最後一口粥米,徐自安如釋重負的喘了口氣,才發現口中殘留的粥屑殘米真的很香甜,不由有些後悔方才隻顧著尷尬窘迫了,忘了品嚐下熱粥的滋味,餘光看著餘唯正端著碗勺出去準備清洗,趕緊用唯一能動的嘴巴大聲喊道。


    “我來洗。”


    餘唯停頓了下,笑著迴頭看了眼徐自安,打趣道。


    “你連碗都端不起,怎麽洗?”


    少年的自尊心再次被打擊的蕩然無存,隻能撐著最後一絲來自爺們的驕傲掙紮道。


    “我又不會在床上躺一輩子,等我好了可以洗。”


    餘唯迴身,聲音從發瀑間傳來。


    “我可以等,家裏可沒那麽多碗等。”


    ……………


    清水嘩嘩,細水潺潺。


    徐自安透過門窗看著餘唯依舊微斜的背影,發現對方做這些事情確實挺熟練。


    無論是煮粥,喂粥,還是最後的清洗粥碗,似乎經常做這些事情,徐自安不想去繼續猜測那些不便被自己知曉的秘事,睜著眼睛繼續單純欣賞。


    欣賞一幅畫。


    初夏陽光來的快,去的慢,暮色照在餘唯發間順著微傾肩膀流進窗畔,餘唯已經迴到小屋,正在臨窗畔細細繡著那副未繡完的海棠。


    這樣的畫麵很美,然而並不適合任何時刻去看,剛清醒,徐自安心頭有許多疑問想知道,停下猶豫開口問道。


    “我這是在哪裏?”這明顯是一句廢話,因為已經問過一次,不過卻是句很應景的開場白。


    “我家。”餘唯很應景的迴道。


    清夜司就應該是漂浮不定的鬼?不,他們也有家,隻是知曉的人很少,知道餘唯這處花院的人,除了朱小雨,隻剩下徐自安。


    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徐自安心中不由泛出一絲感動,誠懇道。


    “謝謝。”


    “不客氣。”


    禮節性的開場白說完,接下來的自然是正事,沒有遲疑,徐自安很認真的將心頭疑問全部問了出來。


    自己昏迷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為何自己會來到餘唯的家裏養傷,不是清夜司或者客棧,朝廷有專事療傷的聖所,自己身為棋評測試子怎麽看應該去那裏,小黃傘現在在何處?最後成績是如何判定的,還有………清夜司現在對自己到底是什麽態度?


    想要解釋詳細恐怕恐怕需要一夜月光相陪,餘唯挑揀了些重要的事情敘說了下,她相信深離挑選的人不會沒有這些細致入微的推斷能力,和聰明人說話總會剩去許多瑣碎的麻煩。


    略一思量,徐自安大概知曉了自己昏迷之後都發生了什麽事,同樣也大概知曉自己的處境並不如想象中的樂觀,而是更加危險。


    雲層未開前,他隻需要擔心來自舊人的壓力,舊人是沈離的舊人,意圖讓沈離去死或想要從沈離手中拿迴那些他們認為沈離不應該拿到的東西,冥石或者舊書,埋在幽淵中的秘密或者另個世界的線索,如今他已經走到了眾人目光前,還用如此驚豔的亮場方式,那些大人物自然會將目光落在他身上,伴隨著目光落下,他身上的所有秘密也將一點點從冰山下顯露出來,與沈離的關係,心間的冥石,神秘的舊書還有此時飄渺不定的處境。


    王朝那些真正隱藏在極深處的大物不喜歡清夜司發出的聲音,甚至清夜司本部也不希望他繼續攪局,來自外界的動蕩或者還易躲,自家屋瓦已然殘破不堪該如何處理?


    若非如此,餘唯怎麽會特意把他安排到這座花院中靜養。


    “沒有人知道這裏。”看出徐自安眸中擔憂,餘唯燃起房中一盞燭火,黃昏已經落下,月梢漸漸攀上枝頭。


    “那是因為皓月還在天上。”徐自安深深看了眼餘唯,意猶未盡道。


    清夜司還在,這裏就不會被人們看見,準確的說司主陳規還在,這裏就沒人敢看見,當皓月本身因陰影圓缺過夜雲覆蓋而失去潔光時,這裏恐怕會立刻降下無數目光。


    清夜司本部的矛盾就是那層厚重夜雲,就是決定明月陰晴圓缺的主要因素。


    餘唯笑笑不再言語,清淡唇色中透出一絲毋庸置疑的自信,迴身走到臨窗畔,不過這次她沒有繼續繡那副未完成的海棠,而是從桌旁取出一把小黃傘。


    “明月沒了,還有它。”餘唯輕輕將小黃傘打開,月光如銀灑在傘間,碎布條輕搖,為花院映出幾分爛漫。


    當整個黑夜來臨時,當狂風驟雨侵襲時,一把破舊小黃傘能做什麽?小巷中一場夏雨就能將徐自安肩頭打濕一片,即便它曾經是一把傲然於天地的傘,如今破落於此,怎麽可能還抵擋住整個黑夜。


    傘不能,持傘的人能。


    這把傘是沈離的。


    難道沈離還活著?


    意識到這個可能性,徐自安眼瞳瞬間放的極亮,不是為有人可以替自己遮風擋雨而慶幸,而是為沈離極有可能還活著這個事情而喜悅。


    “沈離已經死了。”餘唯淡淡打斷徐自安的猜測,略帶歉意認真說道。


    徐自安默然,然後再一次黯然承認了這個事實。


    這個世界可以幻想,幻想麵向大海,幻想春暖花開,但現實永遠是現實,寒冬凜冽而過,大海被冰封,春花被凍枯。


    這個事實並不是很難承認,徐自安除了情緒有些失落外不會再一次感到悲傷,停頓了下,少年繼續問道。


    “接下來我應該做什麽?”


    “接下來……”似乎沒想到徐自安會如此快冷靜下來,餘唯思考了下,帶著一絲趣意說道。


    “參加武試,然後繼續給他們帶去驚喜和熱鬧。”


    這屆棋評測意外太多,完全脫離了原本的安排,接下來的武試流程卻很明確,憑借的是試子們的實力和境界,勝負都在對拚中,徐自安對戰鬥從來都不陌生,對於武試考核不會如棋評測一般心焦不安,他現在有棋評測第二的成績,本身實力提高許多,這段時間將境界穩固消化,雖然是通玄下境,他有信心靠著身體的強悍勝過通玄上鏡,至於尋常叩府下境,靠著小黃傘強悍的識念防禦力和封刀的鋒利,他未嚐沒有一絲機會。


    叩府境的修者可以做到瞬息施法,但他如今的速度也可以做到瞬息進身,前提是不要被對方幹擾,就如雲盤中的那條秋風布滿的通道。


    如果對方刻意針對他,在身側以強大法決布下層層陷阱,再輔以飛劍等物遠程消耗他,撐不了多久,他除了被對方耗死沒有任何可能出現的結果。


    除非他的身體堅若心中冥石。


    有這樣可能性?答案是沒有,沈離還做不到的事他憑什麽能做到?


    與廖平的一戰將他的手段殆盡用出,廖平肯定不願詳談戰鬥細節,可下次麵對時絕對不會犯同樣錯誤,沒有張經年與楊穎的符石幫助,那一刀隻能是妄想。


    想想廖平的性格,武試裏自己絕對少不了麵對他,當然,自己有可能還不到麵對他的時候就已經被其他試子打敗。


    武試不是一場,而是很多場,出其不意的手段隻能用一次,下一次對戰的試子肯定有所防備,名聲是個雙麵刃,能帶來榮譽也能帶來目光,其他試子一定會四處打聽自己,他們知道的越多,自己勝利的可能性自然就會越小。


    “沒事,一場棋評測你能通玄,離武試還有幾天準備,萬一你突然就叩府了呢。”


    徐自安尷尬斂迴目光,心想這種事發生一次就夠了,一直發生,別人會生氣的。


    天公也會嫉妒的。


    這些話他沒有說出,因為他突然想起某位同樣喜歡說沒事的小掌櫃朋友,同時想起了君翁客棧,於是眉頭又擔憂的緊緊蹙了起來。


    何安下比他們任何人都熟悉虛境,徐自安不相信對方會走不出來,對方一定是用了另一種方式離開,隻是世人不知道而已,他知道何安下入棋評測的本意就是帶師破解四劫殘局,和躍溪試等事無關,四劫殘局破解,他似乎也應該離開。


    沒有任何消息是最好的消息,代表了何安下已經安全離開,所以徐自安的蹙眉不是擔心這位剛交未多久的朋友,而是擔心放在君翁客棧的東西。


    舊書。


    棋評測前,為防止自己自己最大的倆件秘密暴露,徐自安隻將小黃傘與封刀帶走,封刀因不讓帶入棋盤世界而留在外麵,棋評測結束後,朱小雨已經把封刀收起,但是舊書卻被他留到了君翁客棧。


    小傘在花院一旁,這很安全。


    封刀被朱小雨收起,也很安全。


    舊書還在客棧,很多人看著那裏,很不安全。


    他也很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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