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自安不懂棋,什麽天元星點貼目挪騰皆不懂,除了知曉這玩意很費精力之外,就隻剩下了很費時間,棋事確是風雅事,可這世上附庸風雅的總是比真正風流爾雅的多,沈離一直提倡用三兩銀子能解決的事,花費三千兩無非就是多了些神奇的花樣。


    多些花樣,本質上還是一樣,畢竟熄了燭火,誰還能比誰多點溫柔?下了床榻,誰還能比誰多點滋味?


    沈離誠然是個很沒追求很沒情調的俗氣家夥,可徐自安感覺自己的追求不比沈離清新脫俗多少,餘鎮時,少年滿心歡喜的隻是大道上的一些風景,隻想著有朝一日能看一看也從沒奢求過能入神從聖淩駕在世人之上,如今能如願踏足大道風景,他很知足,查清沈離背後的真相這些不是追求,而是必須要做的事。


    就像那晚持刀夜闖將軍府一般。


    這個世界應該很幹淨,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欠債的總是要還錢,殺人的也總得要償命。


    沈離真是好人?


    沈離一定是好人。


    不懂棋,此時卻能看的癡迷,甚至比張經年看的還要遠,還要深,原因其實很簡單,徐自安看的不是棋,而是棋外的一些東西。


    比如說星辰。


    四劫殘局是天人之局,毋說場間隻有三四鬥棋力的少年們,便是朝中一些終生侍棋的國手也很難真正鑽研透徹,懂棋之人觀棋,觀的是棋路,思的是每一子落下後的萬千變化,徐自安不懂棋,所以他不需要為黑白二子間或兇險或玄妙或羚羊掛角或伏筆千裏的棋數而煩惱,不用思考這步為何落在此處,那步為何行了如此遙遠等,他要看的僅僅隻是棋,隻是棋盤間那些交叉蔓延的線條。


    就像看畫,懂畫之人看那絕世墨寶時會感慨唏噓於畫中線條的濃淡轉化,光影變化間的種種神奇,水墨暈染間精妙無比的技巧,同樣越是懂畫之人,越會被畫中所展現出的技巧與功力而感到深深的敬畏,這種敬畏或是自愧不如,或是崇敬驚畏,一旦有了這種情緒,看畫之人就會將目光糾纏於畫中那些細節與技巧,看不到全圖真正的美妙。


    不懂畫的人,往往一眼便能看清畫中全貌。


    和一葉障目無關,和觀山望遠無關,純粹隻是倆者要看的事物與想看的心境不同而已。


    那些散落棋盤各處的棋子,很像一顆顆夜空中的星辰,或明或暗,忽隱忽現,陡然東邊亮起三兩盞,忽而西方隱現四五顆,看似飄忽難尋卻每每給人驚喜。


    那些將棋子串聯起來的線,就像一根根會唿吸的星圖,或曲或直,或輕或重,東七子被連成了勺,西二子像一把直入天際的長刀,看似無跡可尋卻又有某種難以言喻的神妙。


    徐自安癡癡望著棋盤,眸間被一顆又一顆的棋子占據,如同一顆又一顆深邃的星辰,那些星辰沿著各自的軌跡,緩緩飄浮,悄悄遊動,正中間有一盞格外明亮的點,散發著最皎潔迷離的光,那是一輪明月,完美無瑕,浩然千裏,正如將徐自安識海照亮那一輪。


    ……………


    乘著風遊蕩在藍天邊。


    一片雲飄落在腳邊。


    棋評測前,徐自安一直無法修行,無法凝真元乘風飛到藍天邊,沈離可以,但沈離更喜歡老椅的吱呀與樹間的桃花,討厭飛劍飛刀尤其是飛人,所以很不幸的,徐自安一直未曾飛到那天邊看一看,也一直沒有體驗過飛起來的世界,到底是個怎樣綺旎無限的世界。


    自然他不可能真的遨遊過那條浩瀚綺麗的星海,親手觸摸那些黑夜中最悠遠也最神秘的存在,沒有觸摸過,不代表那些星辰就離他很遠。


    餘鎮的涼亭下小溪邊,徐自安讀得最多的是舊書,舊書中最多的便是星辰。


    無數顆星辰。


    他沒有在觀棋,而是在觀星,棋盤間的星。


    徐自安不知道四劫殘局和舊書有什麽聯係,為何他會有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越看棋盤,他越覺得很像,不僅是暮光映射在每一顆棋子間色彩像,甚至連位置也極像,舊書神秘連沈離都無法講清出處,殘局玄妙連聖人都喟之讚歎,沈離與阮郎歸是同一時代的人,倆者之間或者聯係但也不該如此相像,事實上,不僅是那些棋點繁星,甚至連串聯起繁星或直或曲的線徐自安也感覺異常熟悉。


    你看那星,一顆倆顆三顆四顆連成線。


    你看那線,一道倆道三道四道像不像……刀。


    是的,沒錯,就是刀。


    刀劃過夜空時留下的痕跡。


    這些痕跡他很熟悉,因為他曾無數次劃出過。


    連接了白棋七,三點位那道線微微傾斜,傾斜的角度如沈離傳授他的神秘刀法中第三式極為相像,費山棕熊皮毛極厚,尋常刀法無法破其皮毛,這一刀卻恰好能從極刁鑽的角度斬斷它們的動脈,殺的熊多了,徐自安怎能很擅長,怎能一眼看不出來。


    串連了黑棋東三位的那條線非常曲折,仿佛刀在空中急停然後突然上撩斬天一般,大開大闔之意淋漓盡致,這一刀的難度很大,徐自安對著小院那幾朵枯蔫桃花練習過無數次,枯蔫桃花雖一直沒被斬下枝頭,清晨被汗水打濕的泥土見證過少年的刻苦,練的多了,難免一眼看的出來。


    至於那道直直向下的線,雖不是刀法中的某一式,卻比那套刀法熟練,熟練到徐自安都不好意思去承認,劈柴不直豎砍,還能把柴火扔到天上飛起來砍?


    那做法太跳,砍出來的柴也不好看。


    砍柴是種藝術,需要意境,如許心願時要背對背默默許下才能被星晴聽的見。


    一條條線,一顆顆星,一把把刀,一道道刀意,此時如同疾風海嘯山影雲湧般充斥在徐自安的胸膛裏,他的眼眸越來越明亮,如白晝般明媚,瞳孔則越來越深幽,如黑石般剔透,裏麵似有一輪明月,明月旁星辰點點。


    南方有顆星悄悄亮了一下,於是徐自安的手指也動了一下,動作不大,恰好能握住一把刀。


    北方有顆星偷偷眨了眨眼睛,明月散發的潔光將倆顆星辰連一條線,徐自安看著那條線,心中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渴望,於是順著那道線揮了揮手,恰好斬斷了一朵開在青鬆下的小花。


    這一幕發生的很細微,看到的人不多,何安下坐在青鬆旁,感受到了空氣中那一瞬間的停滯,還有停滯中那抹鋒利的青芒,有些驚喜的抬了抬眉,何安下隨手放下棋子,拿起那朵隻餘了殘瓣的小花,輕輕放到棋盤旁,微笑不語。


    仿佛已經破局了一般。


    …………


    殘局還在繼續,棋盤間能落在的位置已經不多,天空中能摘下的流雲也極少,那些朦朧迷幻的光此時已經穿透了大多數雲層,將整個單調的虛境照出了不一樣的色彩。


    遠遠看去,山下一望無際的昏暗中開始漸漸出現了別的色彩,枯涸的池水不知從何處積存了些清水,雖沒有魚草遊曳,但總是有了生機。


    那些憤怒朝天的枯茬終於彎了腰,總算是肯認命將大地還給新草。


    天上的流雲無法計算,流雲化成的白子也無法算清,但算盤間隻剩了十餘顆算珠,如果不出意外,勝負也就會在這十餘步之內產生。


    四劫殘局太過繁奧,不走到最後一步根本無法看出究竟誰輸輸贏,所有人已經放棄了繼續揣摩猜測的念頭,因為也沒人能跟到這裏。


    單純從棋麵上看,白棋稍占三分優勢,鋒芒隱現如利劍正欲破空而刺,黑棋此時並不勢弱,一顆顆棋子如蛛網密布,將整個白棋層層困圍,隻待秋風送來第一場涼霜,對弈倆人落子的速度不似先前輕鬆穩定,思索的時間更多也更頻繁,有些陷入膠局。


    寧青魚向來淡漠孤冷的眉梢開始微蹙,飄浮在空中的棋子有些不定,仿佛不知自己應該被落在何處,何安下算盤間的算珠此時已經捋去大半,剩下的十餘顆看起來有些孤單。


    時至此時,四劫殘局中除了最重要的生死劫,其餘三劫以全部複原,而且…………一子不差。


    一子不差指的不是擺放的位置一子不差,而是將阮郎歸與柳掌櫃當年算法重複的一子不差。


    天機老人稱讚四劫殘局非聖賢不能解,寧青魚以叩府境的修為與精力能將殘局恢複到如此程度,世人不再懷疑那個生而知之的讚喻,敬服之餘,也不覺太過驚奇,天生神子本該如此,不然怎能對得起這偌大的名號,人們現在震驚更多是來自對局的何安下。


    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少年,竟完美複局,還和寧青魚不差上下,讓人們怎麽不震驚。


    倆人對弈的過程並不如人所想般緊張嚴肅,被青鬆清風雲裳點綴的很有意境,不得不承認,不管白棋還是黑棋,到了此時已經逐漸成勢,倆種截然相反的顏色勾勒裏,倆道截然不同的磅礴氣勢對立而望,如倆位無上強者,更如倆軍沙場對戰。


    白棋如龍首,睥睨在九天,黑棋如猛虎,唿嘯在林間,一處叱吒天邊,一處盤踞山林,相對而視又相看兩厭。


    伴隨最後一聲艱難的脆響,何安下落下了四劫殘局中的最後一子,這一子落成,四劫殘局的原局也徹底落成。


    剩下的,就是真正的破局。


    (講實話,這章我是聽著星晴寫出來的,本來打算停在徐自安揮刀何安下摘花那一段,那樣字數實在有些少,隻好又加了一段,希望別毀了意境,話說周董什麽時候才肯出新專輯啊,好懷念當年學校裏有p3有磁帶有同桌有糖果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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