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褪去,夜色漸濃,山間的枯枝腐葉因為露水更加難行,但好在徐自安常行山路,早已適應了山道的崎嶇和泥濘。


    那條官道其實更好走一些,但山道勝在無人,無人行走,自然更無人能發現他的蹤跡,同樣也無人知道,在某位邊將死前,有位少年曾攜刀夜行。


    林間的腐葉越來越薄,空氣中人煙的味道也越來越清晰,泊城,也就越來越近了。


    畢竟是茫茫畏山中唯一被認可的城池,即便此時夜以入深,燈火也依舊通明。


    那格外明亮而且熱鬧的燈光應該便是泊城最大的酒樓,燈火稍微昏暗但更為集中的地方應該便是一些坊市,至於那幾盞隱隱約約,但卻位於泊城正中心的地方,應該便是官府衙門大堂,而在官府衙門後的那座燈火異常輝煌處處透著驕奢氣的地方,不用想肯定就是朱小雨的府邸。


    那處軍營外,燈火沉默肅然就如同營中將士一般充滿沉重肅殺的氣息。


    徐自安隔著這些明暗各異的各處燈火,遙遙看了城西北角的一處極微弱的亮光許久,然後安靜的換上一套黑色夜行衣,布條包裹的狹刀斜插在最適合抽出的位置,摸了摸腰間,哪裏有一本擠綁的非常牢靠的舊書。


    舊書旁,便是一把透著深幽暗啞光澤的弩,弩旁的有支箭筒,箭筒裏有黑色的鐵箭。


    箭頭被磨的異常鋒利,透著幽幽綠光,那是毒液的光澤。


    他的箭術其實不錯,隻不過相對於弩箭,他更喜歡手中的刀,所以這些年中他雖擅弩但很少用,更很少向世人展示過他的箭術。


    今夜,是個很好的機會………


    從沈離伴著蔥花說完他如果想對抗通玄境的修者,隻能將對方一直逼的沒有時間調動體內真元產生共鳴之後,他便有了這個念頭。


    這次刺殺,最困難的地方便是城牆到對方身邊的這段距離,即便他跑的再快,但也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裏裏足夠對方做許多事,既然無法越過,那他就隻能用弩箭逼之,逼的對方不能眨那幾次眼。


    這裏麵需要很多技巧,不僅需要徐自安極為精準的箭術支撐,更需要一把足以另通玄境的修者都不敢小窺的強大弩箭來作為牽製。


    這把連最兇猛的棕熊都能輕易貫穿而透的弩箭,無疑就非常合適。


    按著前日的觀察與計算,徐自安尋到那處標有印記的老樹,抬頭看了眼城牆上的烽樓裏麵依舊黑暗,忍不住腹誹了下朱小雨帶領那幫官兵確實不怎麽盡職,不過這的確給自己帶來了不少的方便。


    無衙役值守,就像富家大院中沒了看家的護衛,事後更不會被人看到自己的出現,這讓徐自安非常滿意。


    月黑風高夜,是非常適合殺人的殺人夜,但月朗星疏的天也同樣不會遜色太多,因為月光和星輝能將需要辨識的方位和對方身影照的非常清楚,更容易瞄準,這讓少年很是感到欣慰,心想連明月都來助陣,你憑什麽不死?


    想到這裏,徐自安深吸一口氣,雙腿蓄力猛然躍起。


    泊城的城牆不算太高,但尋常人若想跨過,無勾鎖鏈條依舊十分困難,但徐自安僅憑雙腿的力量便輕易躍過,不得不說,在這副看似單薄的身體內,徐自安被長期的打獵生涯錘煉出了怎樣強大的爆發力。


    沿城牆上前行,無意驚動了一隻在城牆上打盹的野貓,野貓抬頭看了看眼前的黑衣少年,待發現少年背後的長條形包裹和腰間的弩箭之後,心想肯定又是要去幹些殺人的無聊事,本來想起身湊些熱鬧,看能否撿些斷肢殘肉來充當明日的早飯,可看那少年箭頭上無意露出的幽幽澤光,想著一定是毒液,隻好起身換了個較為安全清淨的地方,繼續閉眼打起盹來。


    如果野貓知道眼前的這位少年要去刺殺哪位邊將大人的話,一定會強忍著困意和畏懼起來湊這個熱鬧。


    這種事可不是小事,若真能親眼目睹全部過程,日後在街頭與其他野狗野貓相見時也足夠炫耀一番。


    哪位邊將它見過,而且還經常見,每個月這位邊城大人都會抽空在它下方的那處雅靜宅院中住上幾天,小院中有位貌美婦人,經常會丟些剩飯給自己吃,不過不知為何,昨日哪位貌美婦人突然離開了這裏,至今未見她的身影。


    野貓知道婦人離開,但徐自安不知道…………,所以他也不知道,前麵夜色裏不僅僅隻有清風明月,還有陷阱泥潭。


    小院中一片寂靜,房間中不時有火光搖曳自門縫中透出來,清風掃過樹葉發出陣陣颯颯聲。


    徐自安伏在城牆上的陰暗處,靜靜的看著燈火搖曳下那個映在窗紙上的剪影。


    從身影良久未動的動作來看,坐在窗畔那人似乎在讀書,更像在沉思。


    一邊默念著邊將的名字,徐自安一邊緩緩將弩弓抽出,單指扣箭入弦用力拉起,耐心的等待著一個最佳的射箭時機。


    …………


    哪位邊將叫張毅然。


    他已經在此坐了很長時間,如果徐自安能在他剛一入坐時便守在城牆上觀察,就會發現那本擺在桌上的書一直未曾翻過頁。


    看了好久的書,而且還未曾翻過頁,隻要不是如同徐自安那般能在書裏看到滿天星辰,那便隻能說明一件事。


    與徐自安的耐心等待一樣,他同樣也在等待著什麽。


    前些時日中,因為一些原因,他得知了哪位名叫徐自安的少年曾經去了一趟東臨街,並在這條街上喝了一碗十分多餘的酸辣粉之後,他便心生懷疑,調查後他才知道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這位名叫徐自安的少年,似乎與他前幾日在某條無人街巷中親手殺死的一位膚色黝黑少年相識,並且關係還頗為密切。


    這讓他感覺非常有趣,同時也讓他感覺省了許多力氣。


    山南道館的李道人試圖用黝黑少年讓威脅他一些事情,可他又何曾不想利用對方做另外一些事?


    根據下屬的匯報,哪位名叫徐自安的少年曾去徐福記訂製了一件中年製式的棉袍,他便很輕易得判斷出棉衫的主人便是自己一直尋找的目標。


    這件事確實非常巧合,也非常意外,卻讓他很高興,認為這是上天在幫組自己,他需要一個契機引出徐自安身後的沈離,而徐自安又因為小黑子的原因肯定會來向他複仇。


    當時他殺那小黑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在所有通過鄉試的人中,隻有小黑子是孤身一人,而且性格孤僻一直獨來獨往,相比殺其他的入京試子,殺這樣的人無疑會剩去很多麻煩。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對方還真有一位朋友,而且這位朋友還真敢踏夜前來向自己討個公道。


    為了心中某些所謂的情誼與堅守,便來尋本將妄想可以報仇,少年人啊,果然幼稚。


    不過也好,省了自己許多麻煩。


    張毅然冰冷的笑了起來,在嘲笑那所謂的少年天真,更笑這造化果然弄人。


    合上那本一直未曾翻頁的書,他眯眼看了下某處被樹蔭遮蔽的陰影,眼神莫名閃爍了一下,然後輕輕推開了身旁的窗戶。


    恰好此時有風而起,帶來了月光,也帶來了庭院中的芭蕉香味。


    但是彌漫在空氣中的香道裏似乎有些其他味道,聞著有些像燒雞,有些則是他許久不曾聞到的氣味。


    這個氣味他很熟悉,因為戰場上每時每刻都充斥著這個氣味,他一直也在等著這個味道。


    這道氣味名叫殺氣,預示著死亡。


    …………


    就在張毅然剛剛推開窗戶的一瞬間,徐自安知道自己最好的機會已經來了。


    隔著那層薄薄的窗紙他雖然有信心將箭矢射到對方的頭顱,但對方畢竟是一位通玄境的強大修者,更是一位大離的將領,他不能有任何一點點失誤,哪怕隻是薄如窗紙一般。


    所以即便弓弩已經拉至滿月許久,他仍是耐心等待,直到此時窗戶被打開,再無任何遮擋物可以影響到他時,那隻粘著毒液的箭才帶著一陣短促而沉悶破空聲離弦射去。


    而就在弓箭剛離弦的一瞬間,少年一直沉穩如同山間岩石般的身體隨著瞬間發力,整個人仿佛化身成了一道追著弓箭的光。


    他人隨箭去,破空而至。


    …………


    看著這隻須叟到來的箭失,張毅然輕蔑的笑了起來,輕輕低頭,箭矢帶著破風聲不出意外的自他的發間而過,深深釘進後方的木桌中,隻剩下箭尾在空氣裏劇烈顫動,發出陣陣嗡鳴。


    徐自安沒看第一隻箭,甚至根本沒有在意箭矢會不會射空,在他的計劃裏,從來沒想過能用一箭便給對方帶來傷害,好歹對方也是一名通玄境的修者,哪能一箭就給爆了頭?


    一箭射死通玄,這畫麵太美,美的很不現實。


    於是他在空中再次挽箭,唿嘯的風聲沒有影響他扣箭的手指,指尖鬆動,第二隻箭仿佛順發一般破空而去,因為這一切動作太快,便是到了這時,那第一隻箭才剛剛擦過對方發絲。


    低頭躲過一箭的張毅然挑眉看向第二隻箭失,這一箭很刁鑽,似乎早已經預料到他接下來動作,又或者徐自安本就打算用第一隻弩箭逼得他不得不低頭躲避,隱藏其後的第二箭才是真正的殺招。


    有些意外於少年箭術的精準,和對時機掌控的精細,張毅然蹙眉,還未完全低下的頭硬生生在空中強行扭去,伴隨一陣頸骨嘎嘎聲,這一箭自他的鼻尖再次擦去。


    就在此時,那第三隻泛著幽光的箭終於再次到來。


    看著箭頭上清晰的幽光,張毅然心頭微燥,那些光澤不用想一定塗滿了各種劇毒,無論用手去撥擋又或者直接抓住都是極危險。


    那少年的心思竟如此慎密,張毅然心中竟多了些讚賞。


    手臂抬起,那本一直在他手邊的書被橫在眉梢,利箭將書本穿出一個指圓大小的窟窿,透過圓洞,他看見了讓他十分吃驚的一幕。


    第四隻,第五隻,第六隻,第七隻,夜空中一共有四箭竟同時而至,那四箭射向的角度雖各不相同,但根據箭在空中的軌跡,張毅然發現,無論自己選擇如何躲避,都會有一隻箭射中自己。


    四箭齊發,並保證每一很箭要去的方向各不相同,這在軍營中其實並不罕見,他甚至見過某些神射手能十三箭並射,並同時射入靶心。


    但那是軍營,有著一套嚴謹訓練方式的軍部重地,而像徐自安這樣以未修行的尋常體質並發四箭,並且能一箭比一箭準,一箭一箭塊就非常難得了,而最他吃驚的是,這幾箭來的如此行雲流水,仿佛一切都在射箭之人的預料中,這需要強悍的勁道與精準到可怕的預判力,最重要的,還需要一顆非常冷靜的心。


    這顆心不僅要能冷靜到可以把握所有戰鬥的時機,還能在戰鬥中算出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這已經不再是單純的計算,這是一種天賦,戰鬥的天賦。


    如果可以,他很想將少年招募到自己的隊伍之中,但現在看開,這是不可能了。


    他已經決定,不管棉衫的主人今天會不會到來,少年今天必須死。


    因為這樣的人很可怕,尤其是這樣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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