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夠天賦稟異,如何在未至及冠之齡便成為餘鎮最好的獵戶。


    雖然整個餘鎮大大小小的人家加起來不過隻有千餘人,還得加上老弱婦孺才能湊齊這個數,不過這還是非常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雖然這驕傲的理由確實有點牽強,但拋去這些,能在鄉試中脫穎而出拿到那張赴試文貼,依舊還是可以說明許多事情。


    畏山雖是王朝內的偏山一偶,但境域也非常廣,鄉試考核的人中不乏一些老練的獵戶,還有許多道館的少年修者,那些少年修者中有的甚至已經到了識真中境,摸到了道法的邊緣。


    能在這樣條件下脫穎而出,足以證明徐自安雖然在修道之路上還漫漫無期,但在刀術和戰鬥上,其實有了足夠的天賦與經驗。


    …………


    等到好不容易將刀法熬練完,少年身上的衣衫也毫不例外的徹底濕透,強忍憊意用剛才打好的清水洗了下身上的數層汗漬,換了一身較為幹爽的衣衫,徐自安如死狗般再次癱倒在老椅上眯眼歇息起來。


    曦光漸漸發暖,山間的晨風也不再像剛才般濕冷,而是有了些溫暖,門外的行人越來越多,小院緊靠街道,所以聽起來很清晰。


    大約三炷香的時間,徐自安才再次睜開雙眼,眼神中又恢複了往常的平靜,看不出任何乏意。


    這部刀決就是這樣,在練習完之後便會有一段時間的疲憊期,這段時期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酸痛,每一絲肌肉與骨骼都仿佛被烈火灼燒過一般疼痛,過了這段時間之後,那種酸楚疼痛的感覺就會自然消失。


    沈離曾告訴過他,什麽時候刀鋒上那層淡青色的氣息能化為白質的時候,這種酸痛感才會消失,不過迴想了下自己刀尖上才隱現一層細微清光,少年暗歎一聲果然萬事皆不易呀。


    看了眼小鎮上愈加濃鬱的炊煙,少年開始生火煮粥,等到粥米在鍋中快開花時自一個菜缸夾了一碟泡好的酸菜,想了想又順便將倆個雞蛋煎的特別圓。


    圓的就像某人那肥胖的臉。


    想著那張圓胖無恥的臉,少年忍不住小聲嘀咕了幾句,迴屋抽出昨日在屋簷下看的那本舊書,他一邊坐在桃花看書,一邊等待著沈離迴來。


    等到粥米微涼,酸菜更酸,煎蛋更是早已經涼透的時候,沈離那獨特憊懶的腳步聲還是沒有響起,他隻好獨自一人就著半碟酸菜喝了碗清粥,吃了半個煎蛋。


    剩下的一個半煎蛋,自然是留給沈離的。


    吃完後,盤算了下車隊啟程前的剩餘時間,少年突然發現好像還有許多事要做,時間也莫名緊迫起來。


    其實,若仔細算來,入京啟程的日期雖然很近,但他其實也沒什麽特別重要的事,昨日成功說服沈離後,剩下的事無非也就是些收拾行囊,臨行告別,誠然老院中有些不舍的老舊物件,可總不能都搬走,至少哪幾朵桃花已經這般辛苦的在枝頭飄蕩了好多個難熬的時光,自己可不能因為不舍臨行前就非得把它們打下來帶走…………


    既然不是這些事情,那便是其他事情。


    …………


    門開了,春風吹進了小院,少年也伴隨春風走了出來。


    被雨水梳洗後的街道就是幹淨,雖然被粘著泥土的腳印踩有些雜亂,路邊野花怎麽就可以開的這般新鮮,雖然有些花另辟新徑長到了街道中央,還未在春意中招搖片刻便被過往的行人踩成了花泥。


    隔壁開雜貨店的吳老四那張苦瓜臉上怎麽也難得笑的這麽燦爛?莫非他家的悍妻終於鬆了口,同意讓他再納一門小妾迴來?可是也不對啊,納妾也和自己沒什麽關係啊,那為何對自己笑?莫非自己臉上長了朵花?又或者身上沾惹了塊造型獨特的泥巴?


    剛出門口的少年被吳老四的眼神看的一陣發毛,低頭看了自己的衣衫,發現衣衫但還算幹淨,沒有那些所謂的造型獨特的泥巴,借著老門的銅環看了看自己的臉,發鬢梳理的也算整齊,沒那所謂的花,既然如此,吳老四為何還對著自己笑的這麽燦爛?


    帶著困惑,徐自安再次抬頭。


    可是再次抬頭之後,他看見了更加怪異的一幕。


    街道上,不止吳老四咧著嘴對著自己笑,路上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麵孔逐漸停下腳步,都看著自己發出一種意味不明的笑。


    這種笑裏有欣慰,有善意,有丈母娘看未來女婿時的歡喜,還有老獵戶看得意徒弟的驕傲。


    緊接著,一聲不知從何響起的喊聲打破安靜。


    “各位大媽們,徐自安那小子出來啦”


    ……………


    “嘿,我就說嘛,早就看你孩子不同凡響,不愧是吃了嬸這麽多年的飯菜,什麽時候準備啟程入京赴試?迴頭上嬸家吃頓飯,嬸給你烙你最愛吃的蔥花餅,大嬸家的大女兒是嫁出去了,二女兒還沒嫁,要不然選個吉日,把親事定了?”


    經常給徐自安送粥米的一位胖大嬸捏著少年的臉龐,不時揉動幾下,不敢動彈的徐自安隻能任由臉上的肌肉牽動著嘴角,做出各種不得已的表情。


    “嘿,你這話說的就不對啊,我可是早就給這孩子說過親的,沒通過鄉試之前就說了”


    沒少給徐自安縫補衣衫的劉姨慌忙上前打掉那婦人的手,然後雙手捧著徐自安的臉,越看越得意自己當初的眼光。


    “得了吧,你家姑娘今年都十七了,比我們家自安大了足足倆三歲,一點也不門當戶對,自安啊,大媽家的姑娘你也知道,樣貌女工書畫樣樣精巧,就連咱們私塾的先生都稱讚巧慧,你不是以前還說過要娶她的嗎,咱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可不能反悔”


    徐自安用力的拔下那些在自己臉上熱絡捏揉的手,指著人群中的一位看熱鬧的少年,委屈道“嬸啊,那不是我說的,那是何大寶說的,再說,我還沒成年,真不算什麽大丈夫嘞”


    那名叫何大寶的少年滿眼感激的望了眼徐自安,扭捏著正準備借此機會趕緊向未來丈母娘討好一番時,卻沒想到被婦人一個凜冽眼神又重新攆迴原地,滿臉幽怨。


    哄鬧聲此起彼伏,各種婦人大嬸老少爺們的調笑聲讓徐自安心裏一陣頭疼,突然無比懷念身後的小院清淨,但都是些往日裏待自己極好的人們,今日來大多數又是對自己善意的勸勉和自豪,他也不能真的就薄了大家都好意。


    這樣會顯得很不禮貌。


    無奈之下,徐自安隻好茫然的看著人群,突然看見了一朵不知別再誰家小娘頭上的盛開梅花。


    徐自安並不是在這座小鎮出生的少年,但自小便在這座小鎮長大,聽小鎮上居民說,當年他初來這座小鎮的時候,還隻是一個被沈離拎在手裏的嬰兒。


    每次聊到這次裏,那些婦人們總是臉上一陣唏噓,安慰徐自安說你雖然命不好,攤上沈離那個好吃憊懶的缺德玩意,但命卻挺大,像個包裹一樣被拎來拎去走了一路,而且還很神奇的沒被扔出來


    想象了下當年沈離拖遝著懶散的步子,把自己當成行李一般搖來搖去的情景,少年心裏也不免一陣感慨,心想自己命確實挺大。


    而後的生活便簡單許多,靠著小鎮上各位老少爺們的關照,還有各位大嬸大媽們熱心送來的粥米飯菜,徐自安一路辛酸的將自己養活了這麽大,順便還把沈離照顧的很滋潤。


    可以說,如果不是當年那一碗碗不知出自誰家灶台的粥米飯菜,來自誰家婦人之手的善念施舍,徐自安真不敢保證靠著沈離自己還能活到現在這般美好的年紀。


    誰說京都居就大不易,小鎮居也同樣大不易啊


    …………


    “不是說著不要聲張,不要聲張,你看看,你看看,剛才多難為情”


    徐自安揉著發酸的臉,看了眼對麵一位高大少年,大聲怨道。


    高大少年仔細看著徐自安還隱有手印的臉,一邊辛災樂貨的笑著一邊嘖嘖稱讚。


    “你說李嬸手勁咋能這麽大,這紅印到現在還沒下,厲害,厲害”


    “這是手勁的事嗎,是難為情,難為情你懂不懂”


    借著溪水看了看自己的臉,發現那些紅印估計一時難以消散,徐自安一陣無奈,隻好先找了個較為幹淨岩石盤腿坐下。


    高大少年也緊隨其後,硬靠著徐自安擠到那塊並不寬曠的岩石之上,撇嘴道。


    “難為情?…………你是不知道你剛才笑的有多得意”


    “我……笑了嗎”徐自安想了片刻,不確定道。


    “你敢說自己沒笑?”


    “我肯定沒笑”


    “自安啊,幾日不見,你怎麽跟沈離學的這麽不要臉了……”


    高大少年名叫李爾,是徐自安非常要好的朋友之一,當初便是他陪徐自安一同參加泊城那場鄉試。


    和他們一同前往的,是一位身體黝黑,膚色黝黑的精瘦少年,那位少年名叫小黑子,性格孤僻。


    同李爾與徐自安的關係一樣,這位外表冷峻但內心火熱的少年同樣是他們最要好的朋友,不過卻不是他們小鎮的人,他們之間的相識也頗有趣味,當時小鎮上莫名丟了幾隻雞,性喜熱鬧的李爾非要拉著徐自安一同調查,順著一些血跡和雞翅碎骨,他們在林間的某個轉角處發現正在啃著雞腿的黝黑少年。


    大概是把那隻雞腿共同分食的短暫時間,三位少年從相識聊成了相熟。


    雖然那晚小黑子一直沉默,徐自安也不太善言辭,雖然當時還有些小雨,很適合打架不適合交談,雖然相識於一隻雞這話聽起來總會讓人覺得十分別扭。


    但三個少年還是很快的成為了朋友,可以交命那種。


    “我不相信小黑子的死是場意外”李爾自岩石上站起,看著徐自安的雙眼繼續說道“我知道,你也不相信”


    “官府下的文書,應該錯不了的”徐自安沒有直視李爾的眼光,低眉看著岩石上的一處裂紋輕聲說道。


    李爾繼續盯著徐自安遊離的目光?“你真的不會撒謊”


    徐自安聞言頭更低了。


    “官府下的文書漏洞太多,軍部追殺叛賊,無意間錯殺了一位恰巧經過的少年,這話怎麽聽都有陰謀”


    停頓片刻,李爾繼續說道。


    “先不說咱們這窮鄉僻壤怎麽可能有什麽叛賊,就是真有,那小黑子怎麽又會恰巧經過?西城區的那條小巷偏僻逼仄,小黑子怎麽走也不會恰巧經過,更何況,小黑子本身就不是那種喜歡湊熱鬧的人”


    徐自安不知道說些什麽,隻好繼續低頭沉默。


    見對方如此姿態,李爾有些氣煩,用力踢開腳下的一塊石頭,石頭在溪麵上打出一個漂亮的水花。


    “你看,石頭落水還能打出個水花,小黑子怎麽可能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去?而且有些事太巧了,就在小黑子發生意外的第二天,頂替小黑子入京名額的人便出現,我去泊城裏打探過,但對方隱藏的很好,始終無法知道到底是誰”


    京都城中各種學府院派加起來有百餘家之多,每年能分發在外的名額看起來很可觀,但畢竟要麵對的不僅僅隻是大離王朝,而是整個天衍大陸,其中不僅包括劍閣看守下的諸國列豪,還有例如西山柏廬,千山宗等世外宗門,所以能分發到王朝各轄區的名額其實十分有限。


    因為名額稀少珍貴,王朝就不會發生什麽空缺之類的烏龍事,若拿到赴試文貼的學子因為意外無法入京參加躍溪大考,便會由其排名之下的另一位少年來頂替,以此類推。


    但意外一詞向來很有講究,人死便是意外的一種,可為何而死卻誰能說清?


    朝廷每年會派出官員一同前往各個轄區負責維護和監督鄉試的公平與公正,但陽光尚且無法照到大地的每一處角落,又何況是周律的聖光?


    有幸見了光的意外才能被周律審判,但那些沒能被聖光照到的意外,便隻能成為真正的意外。


    小黑子死,無疑就是那些沒法見光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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