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兒一時悲苦,哭倒塵埃,心目之中隻是念著歿去的爹娘,而今大師兄對她又是置之不理,再不是從前和睦相處的時候,想像以前有爹爹之時,昆侖一派上下齊心,師兄之間同氣連枝,似乎不分彼此,可是而今日趨式微,再難迴到從前的樣子。大師兄傅傳書性情暴戾,再不是溫爾而雅之時,仿佛世事變化讓人捉摸不透,人心如蠱;還好袁師弟初心未改,依舊古道熱腸,俠義為先,依舊秉承師父所教導的話行事,處處碧血丹心,——可是目下卻囚身攝政王府,那可是龍譚虎穴——隻因那裏有武當掌門趙天橫、不嗔和尚、僵屍門言正辰和滄浪門管雲濤更有黃派杜永名,還有終南劍派掌門白一平,更有大師兄傅傳書,所以可說王府高手雲集,要如何營救袁師弟和袁門的四大堂主,似乎是個大難題,一時旁徨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她又自悲傷了好一會兒,眼見天空飄起了陣陣雪花,起始還小,不過片刻便變得大了。她迴頭隻見那丐幫四袋長老尹誌翻的屍身已經落了些許雪片,隻見他依舊怒目圓睜,似乎死不瞑目,隻可惜大好身手竟亡命於此,著實讓人歎息不已,覺得世間太過不公平。碧兒用手撫去他臉上的雪,將他雙眼合攏,心中不無愧疚,因為殺死他的是大師兄,無論怎麽說她都難脫幹係,見大師兄殺人,卻又無力阻止這已是罪過,自己身為昆侖派弟子,不能規勸掌門大師兄為惡已是身有罪愆,總是不能置身世外;而今又怎能讓他棄屍荒野,想到這裏她四下找尋,在一個屋角找了一把生了鏽的鋤頭,在一株槐樹下鋤地為坑,將這尹誌翻的屍身埋葬其中。這時她的心才稍為安穩,有些慰藉,否則她以後隻怕都要時時自責。再抬頭天空中的雪花已大,在蒼穹飛舞,落在城郭之上,落在人家屋脊之上,落在京城的每個角落,落在貧苦人的身上,又落朱門富貴人家之上!碧兒這時又想起那年昆侖派也下起了大雪,一時大雪封山,似乎都出不門。她閑下無聊,便偷偷溜出來找到袁師弟,——那時袁師弟正和寧兒兩個人苦練劍法。她見袁師弟眉角之間有汗,更有白雪襯托他的英俊,竟而有種說不出的依戀,仿佛今生非他莫屬。那時袁承天亦發現這位嫵媚如花的師姊,隻見她笑盈盈而來。寧兒自然明白便一溜煙迴了自己的房間,好讓這位大師姊和袁承天兩個人說話。碧兒便求肯他去半山中鬆林中打山雞。袁承天當事之時本不願意,可是又實在不便違拗於這位師姊,便攜弓帶箭去半山中打山雞。那時節碧兒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喜樂,見袁承天瘦削的臉顯出非凡的樣子,一時竟看得出神,待迴過神袁承天也雙眸看她,原來世間的鍾情隻是一瞬間,人生最難忘當初,少年不知此中味。正當兩個忘情之時,忽然鬆林深處走出一隻餓了好幾日的豹子——因為它幹癟的肚子便讓人一目了然。它覓食好久,忽見有人而且是兩個人,那麽自然饑不擇食,一個前撲向碧兒撲去。袁承天不加思索抱起碧兒翻滾而出。豹子一勢落空,怎肯幹休,又自剪尾又迴,長吼一聲又向著袁承天撲去。袁承天已將碧兒安放一塊大石之上,他要獨自麵對這兇惡的豹子,因為在他心目之中碧兒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無論是誰,他都要護她一生周全,不得讓人侵犯,所以便是性命不要也要護她一生喜樂無憂,所以他義無反顧,從靴中抽出匕首,趁它身體翻轉不便時向它下腹刺去,隻聽這豹子長叫一聲,順著山崖翻滾下去,直落於萬丈深淵,眼見不活了。碧兒撲過來,伏在袁承天肩臂哭個不休。袁承天一時手足無措,好久才道:碧兒你莫哭了,咱們現下不是安然無恙麽?你還哭什麽?碧兒忽覺自己一時忘情,竟……便臉紅了起來……這一切的往事而今想來如在眼前發生,怎可忘卻?


    她眼見雪花一時大過一時,便收起悲傷,胡亂在京城找了一家客棧暫時安身立命,循後再做計較,因為現在著急也無用,因為自己孤身一女子又能做的了什麽?所以隻有徐後再做打算,先顧眼前。


    袁承天從渾沉中醒來,第一眼所看到是一件雜亂無章的囚牢,隻見地下依舊蟲蟻亂走,雖然天時已冷,可是依舊擋不住它們為了生存而四下覓食。他見了心中不由又自淒涼起來,萬物世間都是悲哀,誰也不能置身事外,可見有時性命相同,沒有誰是幸免的,便是這牢房中的蟲蟻還要為生存不辭辛苦,四處覓食,否則便有死亡的危險,一時看萬物皆是悲哀。他見自己身畔有飯菜和饅頭,便伸手將饅頭搓碎來喂食這蟲蟻,這樣他心的悲苦才少些,否則便難以安穩。


    忽然有人隔著木柵欄哈哈笑道:“師弟你真是悲天憫人,一幅憐我眾生的心腸;難怪師父在世時喜歡你,而且碧兒也心儀於你,更有那嫵媚生花的清心格格對你依舊念茲在茲,總是無法忘懷!可是我便是不服氣,我是昆侖派大師兄,而今坐擁掌門,你說那一點不如你,偏偏他們一味偏向著你,不將我瞧在眼中,仿佛我輕如微塵,直如塵埃,不入法眼;——這真是豈有此理?你也隻不過是袁門少主,也隻過是袁督師後人而已,為什麽便為人所仰重,而輕看於我?”


    袁承天見大師兄猙獰仿佛噬人的樣子,俊逸的五官一時都扭曲,輕輕歎了口氣道:“大師兄也許你沒錯,可是偏偏忘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以至於你眾叛親離,又況且你心有野心,妄想逐鹿天下……隻是,你自忖你有這本事?”傅傳書見袁承天看透他的心思,非但不怒,反而冷笑道:“古人說‘將相王侯,寧有種乎?難道我輩不如他,又況且從來真正的英雄莫問出處?難道我傅傳書不可以?”


    袁承天道:“天下在有德行人手中便為有福,否則一旦落入心懷不軌,奸惡小人手中,便是天下蒙難;所以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大師兄你難道不明白這道理,而今嘉慶皇帝未必就好,卻也不壞,比之前代已然可以算有為君主,言路廣開,任用漢人官吏,雖然有時也抵防漢人,可是終究此前代君主開明許多,不再是動不動便是‘文字獄’一時間風聲鶴唳,以至人人自危,都活在驚懼之下。”傅傳書見袁承天為嘉慶皇帝開脫,心下不以為然,說道:“袁師弟先前你不是這樣子,總以反清複明為重,怎樣現在又為皇帝說好話?……噢,我明白你和皇帝似乎是英雄相惜,更甚於那漢帝劉欣之與董賢,皇帝處處衛護於你,不讓官兵剿殺你們袁門弟子,隻是他有時法不令出,受到攝政王挾持,所以官兵依舊聽命於攝政王,四下緝捕你們袁門亂黨,師弟這也是皇帝無可奈何之舉,便是朝中有四大顧命大臣,可是又奈我何?要知道現今攝政王多鐸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時皇帝也不能不聽從他的意見,所以皇帝也隻不過是個擺設而已,將來的天下未使不是攝政王的天下……”袁承天道:“所以你便投身於攝政王府?”


    傅傳書道:“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所以我高瞻遠矚,而你呢?——師弟卻不識時務,還要領導袁門反清複明,隻是這理想未必能夠實現,反而有諸多風險,惹來殺身之禍,所以有時師兄為你不值!”袁承天又將饅頭碾碎,分散給那些不肯離去的蟲蟻,說道:“師兄,人各有誌不能強求,我認為對的事情便是前麵荊蒺滿路,虎兕噬人,也在所不惜,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作為,我隻是為你擔憂,將來有日萬劫不複之時……”傅傳書打斷他的說話,說道:“師弟你也不必詛咒我,隻是目下你卻身陷囹圄,隻怕時日無多?你應該想想你的身世處境為好!”


    袁承天又自轉身向裏,便要運功習練本門的內功心法,隻是奇經八脈之中空蕩蕩,毫無著力之處,心中一驚,隨之駭然,隨後明白定是師兄在自己暈迷之後動了手腳,以至自己不能習練本派心法。傅傳書見狀,哈哈大笑,抑製不住自己的得意,笑道:“師弟,隻怕以後再也不可習練本派的無上內功心法,成為廢人一個!”袁承天聽了,心中一時萬念俱灰,竟是想哭又是不成,一時五味雜陳。


    傅傳書見他沮喪的神情,抑製不住,仰天大笑,隻是這囚牢四處是巨大山石所砌,所以外麵是聽不到的,是以這傅傳書才敢於肆無忌憚地大笑。袁承天知大師兄所言非虛,心中不竟自問:難道以後我真的一無所能,要成為廢人,那麽……那麽袁門的弟兄,袁門的反清複明事業豈不毀於一旦……我豈不成了袁門的罪,難道這百多年來的袁門便毀在我手中不成……我有何顏麵見先祖袁督師於九泉,又負爹娘之教誨……我……一時之間袁承天但覺萬念俱灰,似乎再無理想。


    傅傳書見他神情中透著無奈,猶不解恨,又道:“袁師弟,不妨告訴你袁門四大堂主已悉數被我拿來,現在關押在別處牢房,斯後王爺有空再加定奪,隻怕生少死多,袁師弟你看看你袁門是不是一敗塗地?”袁承天聽聞如同大椎擊打心頭,更加痛楚不堪!傅傳書就是要看見袁師弟一蹶不振,灰心喪氣的樣子,因為這樣無形中他便將師弟比了下去,如果那清心格格該當作何想法,有時不得而知,隻是有一點可以想見,她定然也會瞧他不起,因為世上無論那一個女孩子都不願看到自己心儀的人懦弱如斯!他不覺地冷笑出聲,看別人的痛苦,尤其是這位處處與自己作對的袁師弟,他尤為開心!


    袁承天目光渙散,手中的饅頭剩餘部分掉在亂草鋪中,他也未覺查,隻不知他心中想著什麽?傅傳書不再理會於他,起身又自關上木門,揚長而去。


    又不知許久,外麵梆子聲響,仿佛三更天。他神情餒餒呆呆,仿佛靈魂出竅,嗒然若喪,已然在生如死的一般境地。他倚著牆壁——其實是石牆,似睡非睡,因為此時心中實在亂得很,竟而理不出一個頭緒,千愁萬緒可說是紛至遝來,一時無著。


    最後終於朦朦朧朧入睡,忽然從隔壁傳來窣窣地聲響,仿佛耗子在拉扯什麽物事,可是又不似,反之讓人聽了心中煩噪,難以入睡。袁承天不由自主道:“什麽東西這樣討人厭,讓我看見一掌拍死他!”他說完便欲透過石縫去看,可是牆上無縫,那得機會去看,隻有作罷。不料有人怒氣道:“好小子,適才是你說要一掌拍死我?”袁承天聽這聲音蒼老渾濁,可是又透著威嚴,心中不由納罕,說道:“適才在下無心之過,前輩無怪!”


    那人道:“什麽前輩,後輩的,老子生來最厭惡別人文縐縐說話,所以你不稱我為先輩,直唿我的姓命便是!”袁承天聽這人說話透著為老不尊,但是又不迂腐,反而顯得大義凜然,不覺心意相投,說道:“那麽前輩……”他忽然住口,想想不對,人家已經不讓自己稱他為前輩,自己怎麽一時又忘了,便道:“那麽你叫什麽名字?”那人聽了便暢快,拍了拍手,說道:“這就對了,小朋友,你叫我朱懷中便是了。”袁承天聽他直唿自己小朋友,不覺莞爾一笑,心想自己年歲也不算小了,他倒倚老賣老,想想也無惡意,全是一片天真爛漫,毫無機心之人,心想:世間這樣的人倒少,反而那殺劫舍,無惡不做的心口不一的惡人倒多。


    朱懷中見袁承天不再說話,便又自說道:“適才我聽你和傅傳書說話,得知你是袁門少主,可惜你有這樣為非作歹,不仁不義的同門師兄,可見師父也不怎樣,否則教導出這樣的狗屁徒弟,師父也是……”他的下麵話自然不是什麽好聽的話。袁承天見他出言不遜,似乎還要詆毀師父,便大聲爭辨道:“我師父可是明是非之人,你可不能說他不是!”朱懷中哈哈笑道:“好,是我一時口不擇言,小朋友你不要生氣了。”袁承天氣道:“我也有名字的?”朱懷中又笑道:“人上了年紀,總是討人厭,而且說話也不著路,——對,你是袁門少主,叫做袁承天,隻是奇哉怪也,你怎麽反被同門大師兄拿到這攝政王府?”袁承天沒好氣道:“你不也一樣被關在此麽?”


    朱懷中又窣窣搔了搔頭皮,說道:“不錯,掐指算來,外麵大槐樹葉子青了又黃,黃了又落,已是二十個來迴,已是二十年了,我都快忘記自己是誰了?還好你們適才說話,提到袁門,我這才想起自己姓朱,叫做懷中,懷中懷中,懷念中國故土英雄!”袁承天心中一動,說道:“你是反清複明的朱明後裔?”朱懷中道:“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已是清國,明亡百多年間,雖然反清複明屢屢起事,結果都是功敗垂成,尤以複明社幫主丘方絕那次禁城之役最為可惜,本來便要擒殺那滿人皇帝,可是宮中四大高手,更有禁衛軍和血滴子悉數趕至,以至功潰一簣,是天意?還是人為?還是不該他滿洲人丟失天下?”袁承天聽他說話之中透著無比悲憤!心想是呀,做了亡國奴,階下囚的人才會明白自由的可貴,當年江山易主,天下蒙塵是為大悲哀!人人逃離顛沛中,流離失所於道路,而且有時死於敵人刀槍之下,可說血流飄杵,天地同悲,變了顏色,能不讓人萬哭同悲!


    袁承天聽他說話之中滿是激憤悲苦,似乎對命運的不公也是無可奈何,可是心中還是不甘,因為他心中依舊認為朱明王室才是天下正朔,至於清廷那也罷了,雖然有心扭轉乾坤,奈何力有不逮,也是無可奈何,隻有夢中想故國,雖明亡至今已有百多年,可是在他心中故國山河依舊長青不老,雖然目下勢局維艱,攝政王大柄在握,殺戮天下反清複明,可是從來的勇士前仆後繼,代代不覺,從代君主康熙而降,一直都是英雄輩出,因為他們心中依舊懷有朱明天下抑或是漢人天下,人有此誌,心有天下,以此天下循循不絕於世,雖然不能一蹴而就,但是天下大勢所趨,終究正道行將天下,這也是世人不滅的心中理想。


    朱懷中見袁承天久久不說話,沉不住氣道:“袁少俠,你怎麽一時不說話了?”袁承天道:“我有時在想,人生一世終究大夢一場,我來自何方?去往何處?皆是不可得,仿佛生如小草,命賤如斯,任淒風苦雨折磨,在憂患中始見人生的惡,隻可惜好人終究命不長,反而是行止不端的無恥小人大行其道,為什麽受傷的總是好人?”朱懷中道:“世道從來如此,也不是新近才改變的,雖然如此,可是我們還要百折不撓地活下去,想想那些為國死去的英雄,我們哪有理由不努力?”袁承天道:“可是現在我一無是處,被囚於此,再也不可以習練武功,還談什麽反清複明大業。”朱懷中卻道:“無妨!我身有武功,正愁無人可傳,後繼無人,不想得今日遇著你,也算上天有眼了!”他說話之中口氣帶著喜不自勝。袁承天心中卻有個疑惑:你既身有武功,又為何被人囚在此處,而且關押二十年,在這潮濕不見天日的牢中你不覺得苦悶無聊麽?如果是我早就生無可戀了。——袁承天生來賦性自由,喜歡無拘無束,如果別人束縛於你,限製他的自由,那麽他便會覺得難以為繼,因為他總覺得“不自由,毋寧死”的原則,便如而今天下人人覺得剃發易服也屬平常,已不再如當年那樣極力反抗,以為人之發膚受之父母,怎可輕易去之;而今人人覺得事屬平常,似乎人人認可,隻是袁承天還是以為漢人衣服最為正統,所以出家為道,也不願著滿人服飾,心中向往故國明月,雖然世間反清複明的人已不如先前,可是既便這世間剩下他一個人還要為理想去爭!


    忽然石牆中的一塊大石動了動。袁承天見了心中驚奇,心想這石牆看上去堅固異常,怎麽會動。便此此時那大石突然掉落,露出了個大窟窿,隻見一個頭發蓬鬆的腦袋穿了過來,隻見這人滿臉虯髯,眼睛倒大,看似渾濁,卻可以洞悉人間的罪惡。這人見袁承天驚詫的表情,哈哈笑道:“怎麽?袁少俠你不識得我的聲音了麽?我便是適才和你說話的朱懷中啊?”


    袁承天這才幌然大悟,原來朱懷中長這模樣,雖說不上難看可也說不上好看,幸許是他不修邊幅,所以才這幅邋遢模樣,可是他的眸子卻透著睿智,不是個尋常人。朱懷中竟然從這個尺餘大小的窟窿中鑽了進來,也真是匪夷所思——其實他是施展縮骨功,否則縱使有通天徹地之


    能也決難從這麽的地方鑽過來,因之這縮骨功乃是世間極難練的功夫,非但要恆心,還要毅力和吃苦的心,否則少一不可。朱懷中身子落在地上,拍了拍手掌哈哈大笑道:“原來袁門少主長得這麽好看——噢,對了怎麽有幾分眼熟,對了,我身上還藏有袁督師的畫像,你們的樣貌竟有幾分相似之處,而且一樣的英俊挺拔,都是玉樹臨風,嶽峙淵嵉的樣子,讓人好生羨慕,如果我是女孩子也會喜歡你這位袁門少主……”袁承天聽他說話不著邊際,心中不悅,卻也無從發作,因為念在他是朱明後裔,所以也隻一笑置之。朱懷中察顏觀色,見這袁承天臉色變幻之間,知他心中不快,但是自己話已出話,似乎也無迴旋餘地,又想:他是袁門少主,氣量不會這樣狹小吧?否則又豈能坐得了袁門少主?想到此處也就釋然了。


    過了片刻兒,朱懷中說道:“少主你氣色不佳,似乎體內經脈受阻,隻有打通奇經八脈方可導入正途,其實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因為你體內此時似乎正有一股氣息亂走,因為不受控製,所以可以任意遊走,你試運一下氣息,是不是命門和足底湧泉穴隱隱生痛?”袁承天依言施為,果不其然。朱懷中道:“這定是你大師兄暗中作了手腳,因為你們同門習業,他自然知道你的缺點,所以……”袁承天心想不錯,這朱懷中眼光獨到,竟然可以洞悉此事,也真是不簡單。那麽他既知此中原由,定然有手段將這氣息引入正軌,不為邪道所惑。朱懷中此時已坐在地上,緩緩伸出雙掌,說道:“袁少俠你還不坐下,讓我為你驅邪歸正,讓你體內氣息歸入正途。”袁承天不再猶疑,依言而為。一股渾厚淳正的氣息如大海洶湧澎湃而至,將其體內那股橫生作亂的氣息逼迫到無處可藏,最後由袁承天手指穴道泄出,這番作為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已是大耗真元,可說元氣盡耗。朱懷中委頓以地,頭發一瞬間全白,而且麵目更加滄桑,仿佛是個垂垂老者,行將就木的樣子,顯得可憐。


    袁承天見他甘心為自己而耗元神,心中一酸,說道:“前輩……”朱懷中聽他又叫自己前輩,雙目一睜,怒道:“你怎麽忘了不要叫我前輩。”他心中想:難道我真有這麽老?他又看了看自己破敗衣衫,不無感慨道:“叫我一聲朱大哥好麽?”袁承天見他仿佛年歲直可以和師祖林正眠一樣。心中疑惑,難道他現在的樣子名不副實?朱懷中哈哈笑道:“我自十幾歲便被關押至此,日日夜夜苦熬,後來我便想前代的武學大宗師都可以自行創建一派震古鑠今的武功,我為什麽不可以自行鑽研武功?我的才誌和聰明也不比他們差,豈難道我不如他?袁少俠,你要知道我年輕的時候可也是翩翩一少年,濁世佳公子,可是後來所托非人,以至中了奸人的計謀,被秘密關押在此,——我又豈不知他的奸計——想要我在暗無天日的地方自暴自棄,人不人,鬼不鬼,妄想讓我生不如死,讓我倍受磨難,讓我心誌摧毀,在憂患苦難中沉淪,——可是他焉小瞧我,我又是那種一遇挫折便萬念俱灰的人,想我朱明後裔子孫又豈是懦弱之輩?想我漢人不懦弱!我想大地總有迴歸光明的一天,我的苦厄也總有解脫的一天,果不其然,今日得見袁門少主,看到了反清複明後繼有人,我縱然一時死了也是含笑九泉!”袁承天道:“朱大哥你怎麽說這喪氣話,我看你麵相不是早歿之人,想想將來的天下重迴朱氏子孫手中,你怎麽也不可以死!”


    朱懷中哈哈笑道:“世人皆有一死,死有什麽可怕?可怕的是心中相思之苦!我也知道身世寒微,著實配不上人家——人家是百媚千嬌的人兒,可是我卻是階下之囚,是為朝廷的亂黨,縱使脫身也是忤逆之人,也好不到那裏去……”袁承天道:“朱大哥你被關押這二十年,真是可憐,隻是有一節,你難道不恨關押陷害你的人?”朱懷中道:“一開始我心中也怨恨,便自在牢中苦鑽武功,想著如何出去殺人,可是時間長了,偶見外麵槐樹葉子枯黃落了又生,生了又落,又見蟲蟻也是生時奔波,明白世間生命一理,有人早歿,有人空活百歲,這也是冥冥之中上天安排,是為劫數,誰又能躲過,隻有任其自然,不能橫加幹涉,否則便秩序顛倒,亂了乾坤,袁少俠你大約還不明白,我有此神通,為什麽不破牢而出,將害我之人粉身碎骨,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那樣反而會讓我所中意的女子失悲痛楚,我雖可報得大仇,然而於事無益,你說我又何苦去妄自殺人?”


    袁承天想了想,忽然說道:“殺惡人既為善念!這攝政王從來作惡多端,死有餘辜!朱大哥你善念為先,原也不錯,可是你殺他,他便會依舊為惡,多殺人命,你想過沒有,你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你內心便不愧疚難過麽?”朱懷中低頭想了想:“可是我實在下不了決心!”


    袁承天道:“你雖非薄悻之人,然而那女子於這二十年間竟然不看你一眼,而且不於過問……她,值得朱大哥你執念於心麽?”朱懷中忽然大聲道:“晴兒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也許別人都會改變,但是她決然不是那樣的人,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我被關押在此,是以這二十年間並未踏足於此,我心中從來不怨恨她,隻恨我們有緣無份,隻有在以後餘生中想念,再無他法,因為我們不可以結合,——因為她是滿洲人,而且……”他竟爾說不下去,眼角濕了,眼淚落下,有人說:英雄有淚不輕彈,其實隻因未到傷心時!他亦有不為人知的難言之隱,所以閉口不言,可是眼淚卻也控製不住,簌簌而下。袁承天已隱隱約約猜到這事與攝政王有莫大關聯,隻是朱懷中不願說出口,因為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


    外麵有雪片飄進,落在草鋪上融化,地上還有蟲蟻,依舊在為生存而奔走四方,雖然它們性命渺小但是卻不退縮,反而顯得頑強不屈。袁承天這時便想天生生命本應平等,無所謂貴賤,可是有時偏偏人為賤視,罔顧別人的存在,實為可悲。袁承天雖已猜到他的大仇人必是這攝政王多鐸,至於他口中的那位女子的身份便不得而知,隱隱約約覺得是位可以顛倒天下眾生的相貌出眾的女子,否則那攝政王也不會將他秘密關押在此,不欲人知,要他受盡折磨,要他在苦楚中煎熬,這樣他才心中得到滿足,覺得如果一刀殺了他,那是便宜了他,隻有讓他生不如死,才是世上最好的折磨方法,可見這攝政王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不能忘卻。他是餘生都要這位朱懷中在苦楚中過活,讓他們都不可相見,這豈不是世上最為惡毒的方法,也許在他看來已是仁慈,因為沒有用酷刑或者毒藥毀容顏,如若換了別人隻怕早將他毀於一旦,決不會容他才生在世間!這時朱懷中從懷中取出一軸畫卷,因為日子舊了,紙張已泛黃,可是依稀可見畫上是位女子,容顏超凡,眉眼之間透著與眾不同,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女子。他怔怔看得出神,口中喃喃:“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的眼睛滿是淚水,人生有多少恨事,便有多少淚水,想那離恨天,愁怨窟埋葬了多少有情人,情天有恨海,隻是無人償還,這一世的悲情多是自怨自艾,——因為月老有時也錯牽紅線,他不知世上所謂:有情人終成眷屬也隻不過虛枉之辭罷了。


    袁承天見他此狀,心頭也是痛楚,想起清心深鎖閨房,有時也是不得自由。她之所以嫁與海查布,其實本非所願,可是當時之事皇帝哥哥有命,聖旨出處誰敢違抗,她也隻有委屈求全,因為沒有反抗的理由,雖然阿瑪是為親王,可是要皇帝收迴成命也是不成的,又況且他也持支恃態度,覺得門當戶對,未有不妥之處,因為他私下也知清心和袁承天的事情,所以心下也自焦慮——因為他知道這袁承天是為袁門少主——是反清複明的首腦,清心和他廝混終究不好,如果為天下聞知那麽自己顏麵何在,自己的親王也不要做了,所以皇帝下詔讓清心下嫁將軍府,他也未橫加幹涉,自有他的考慮,因多隆阿將軍權勢並不在攝政王之下,雖然表麵也受其節製,然而實在情形又自不同,正如在外將軍聽宣不聽調,其實兵權還在其掌控之中。皇帝的意思自然也是拉攏這位多隆阿將軍為己所用,一旦兵變可以隨時隨地為己所用,這也是他的手段高明之處,有時朝堂之上為了自己的利益不得不犧牲別人,這也是無可奈何之舉,雖然目下皇帝和攝政王鬥而不破,將來未使不會兵戎相見,因為現在是暗鬥,皇帝也知道時機未到,不可輕舉妄動,否則毫無勝算,隻待一有時機,一招定乾坤,除了大奸再無後患,這也是皇帝計謀深遠之處,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都讓天下人都知道皇帝的手段,非是他們眼中事事唯唯喏喏的懦弱的樣子。


    一時之間兩個人似乎命運相通,頗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王府之中夜色在雪花飛舞之中尤其顯得沉沉如夢魘。晚晴福晉忽然心血來潮,左眼跳個不休,仿佛預示將有什麽事情發生,記得先前也是這樣,每到冬日十月天時便心神不安。她起身,迴到寢室悄悄將一張畫像打開,隻見上麵畫得是一位漢人少年,眉宇之間透著英俊,雙眸之中仿佛可以直看人心。她心中靜靜地念著:你失去這些年,不知在何處?我也暗中派親信侍衛四下打探,總是不得你的消息,仿佛當年你夜闖王府受傷而去,再無絲毫消息,仿佛人間消失;可是我相信你尚在人間,因為這些年每每夢中可見你的樣子,隻是你總是背對著我,不言不語,似乎心中有著不為人知的痛楚,不肯轉身看看我?你為什麽這樣絕情絕義,不肯憐惜於我,還是你……她至此不敢想下去,真怕夢中他轉過身來,現出的是鮮血淋漓不堪的張臉……


    思君念君問君知否!我雖是旗人女子,可是從來沒有漢人滿人之分,反倒是你們漢人心中有著華夷之分,什麽正朔正統?在我眼中有區別麽?為什麽兩個相愛的人不可以拋棄成見,偏偏是天南地北,永不相見?我這多年心中一直有個不滅的信念,覺得你尚在人間!因為我可以感受的到,也許終有一日我們可以再相見相逢,隻是而今隻怕物是人非,再也不是當初的模樣,可是……這時多福安走了進來,向晚晴福晉請安。晚晴福晉看著多福安心中又起波瀾,心想:生在帝王貴胄之家未必是好……有時不如尋常百姓家——那樣可以隨心所遇,不必受到禮儀束縛……


    多福安忽然見到桌邊的那幅畫,看了看畫中的少年,似乎在那見過,他口中自言自語道:“這個人怎麽和王府石牢中的人有幾分相似,隻是那牢中之人頭發蓬亂,眉眼卻有幾分相似!”晚晴福晉心中一動,便問這多福安原由。多福安想了想,因為他現在神誌雖暫時清醒,可是有時去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畢竟已不比正常人。晚晴福晉也不急著催他。忽然多福安一拍大腿,喜形於色道:“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見王府中的忠伯鬼鬼祟祟,端著飯菜向王府後麵的大院走去,時不時還往迴端詳,似乎要做不為人知的事,那時我便心中存疑,尾隨其後。後來見他來到一處樹木叢林中,有一排石屋,隻是石屋有巨大的石門,隻見他在石門上扭動機關,石門便打開,否則以人之力決難打開,他便走了進去。我心下自然好生奇怪,心想:這裏麵定然關著什麽人?於是便在暗處躲著,待他出來我便依照他的手法打開這石屋前的機關,一個人偷偷溜了進去,隻見裏麵潮濕,走到一間石牢前,透過石門之上窗戶可見裏麵有一個蓬頭怪人,正自麵朝裏頭。他聽到響動,以為忠伯去而複來,便大聲斥責,而且口中還詛咒什麽,隻是石屋內聲音渾濁,聽不真切,似乎便是什麽卑鄙無恥齷齪之徒的說話,透著無比悲憤。我見他說話透著瘋癲,不似常人,便想這真是個瘋子,隻是奇怪阿瑪為什麽將這樣一個怪誕不經的人關押在此,何不一刀殺了,偏偏囚押在此徒惹人厭……”晚晴福晉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意覺察的神情,心想:眾生平等,誰也不可以妄殺無故!隻是這話又不能對他說起,因為她知道這位世子多福安在王爺的悉心教導下也是個不近人情之人,仿佛: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的乖張心理,不以救世眾生為理想,而以自己的所有為至上,處處透著戾氣。她雖也規勸王爺和這世子,隻是他們雖表麵雖應承,實則過後便不與理會,覺得福晉太過迂腐,而今不比從今,人人都有私心,誰還古道熱腸?誰還濟世為懷?誰還為國為民?人人都懷揣著計謀,行著殺人的勾當!世之沉淪,不在一人,在之一世,人人如此,也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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