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母沒有聽懂,但溫向沂聽懂了,他蒼白的嘴唇微微抖動,青年的話將他從即將赴死的驚懼和遺憾中拉了迴來,好久才說出一句話:“......為什麽?”


    “因為你。”


    因為你是溫向沂,所以我求了這個恩典。


    他是八皇子餘黨,保住他需要交付多大信任,溫向沂頓覺這句話重如千斤,壓的他不能唿吸。


    他垂下眼,擋住眼底的狼狽,淚水在靛青的衣衫上留下幾團深色。眼前突然出現一抹白色,隔著水簾看不真切,但可以猜出是青年手拿著。他眨了眨眼,望清楚後,發現是一塊桂花糕。


    入秋了,一些早開的桂花已經被拿來做糕點了。


    “你吃嗎?”


    “吃。”溫向沂張口咬住那塊桂花糕,青年掌心留下一點碎渣,被他輕輕撣掉。


    溫母看到兩人自然的動作,心中也知道他們關係恐怕不簡單,並沒有出聲。


    “您也吃,墊墊肚子。”淩肆對她說。


    “哦,好,多謝侯爺。”溫母早就餓了,沒想到她有一天還能沾兒子的光。


    馬車裏彌漫著奇怪的氛圍,淩肆一人獨立於之外,突然,一聲馬鳴打破了圍繞在幾人身邊的泡沫,馬車停了下來。


    馬夫是侯府的,聽說了五皇子繼位的消息,此時見到秦俞安騎著高頭大馬,攔在馬車前,連忙跳下,跪地行禮:“參見皇上。”


    其餘人也紛紛行禮。


    秦俞安出手製止了他們,“不用搞那麽大陣仗。”


    馬車裏三人都聽到了外麵人行禮的聲音,溫母作勢要掀開簾子,被淩肆製止,“安心待著。”


    溫母隻能望著他掀開簾子出去,說不出話。


    “娘,您就聽他的吧。”


    溫母瞥了一眼恨不得眼睛都跟著人飛出馬車的溫向沂,有心情調侃他了,“你比我會聽。”


    溫向沂雙手交疊置於膝蓋,聽了溫母的話也沒反駁,唇張了張,又放下,像是不知道說什麽,耳尖紅得滴血。


    “陛下,”沒等秦俞安開口,淩肆就叫出聲。


    秦俞安沉默一瞬,突兀出聲:“白日可有受傷,弓箭可還用得順手。”


    一代代帝王傳下來的弓箭,秦俞安就這樣拿給他了,還問順不順手,該說不說人類是會敗家的。


    “並未。弓箭也順手,多虧了你。”


    秦俞安臉上露出一點笑容,“那就好,我們改日再敘,師......永川侯要注意休息。”


    秦俞安是第二個對他說休息的人,他看上去有這麽疲憊嗎?


    應了聲是,淩肆將目光投向一旁一直存在感極強的褚望,“褚將軍。”


    “我是陪陛下來的。”


    那就沒有他的事了,“那我先押送犯人。”


    褚望頷首,目送他離開。


    秦俞安翻身上馬,朝著皇城走去。


    溫向沂和溫母在相鄰的兩個牢房,和溫家家眷隔了開來,獄卒並沒有像押犯人一樣給他們銬上手銬和腳銬,甚至連牢房門都沒有鎖,掛鎖的鏈條鬆鬆垮垮搭在朽木上,溫向沂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溫母目瞪口呆,還有這樣的?


    隨後,獄卒給他們端來了熱氣騰騰的吃食,上麵還冒著白色水汽,和他們沒有交流,安安靜靜放下就走了。


    溫母啞然,“......兒子,你實話和娘說,你和永川侯是什麽關係?娘不歧視斷袖。”


    掌心的飯菜葷素搭配,賣相很好,溫向沂塞了一口進嘴裏,開始思考母親的話,他和淩肆是什麽關係......


    朋友?好像不是那麽純粹。


    如果不是溫母問起,他甚至沒有明確思考過該如何界定二人的關係,就這樣稀裏糊塗,曖昧不清地過著。


    他斟酌了一下說辭,“大概是我喜歡他的關係。”


    他又在心裏偷偷否定了——不,我愛他。


    這很明確。


    “那他呢?”溫母問。


    “我不知道。”他能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吸引淩肆的東西,一種讓淩肆對他心軟,會對他好的東西,或許是外貌,也有可能是靈魂,以至於淩肆對他說出莫名其妙的話,他都能產生共鳴,或許下一次,他要快一點找到他。


    “不知道,他對你這麽......?”溫母無法形容,剛剛給溫向沂遞桂花糕的舉動大概像哄小孩,就像小時候溫向沂哭泣,她用麥芽糖哄他一樣。


    很包容,很寧靜。


    那個孩子身上就有這樣的氣質,讓他覺得溫向沂就算犯錯,他也能將人提溜到一邊,遠離矛盾,然後幫人解決了。


    聯想到淩肆的年紀,好像也不難理解,溫母有一個猜想:“他不會要認你做義子吧。”


    畢竟人家斷袖之癖,這輩子也不會有孩子。


    溫向沂哭笑不得,看著麵前噴香的飯,突然不悲傷了,“怎麽可能?”


    溫母還要說什麽,被溫向沂打斷了,“您快吃飯吧,涼了就不好吃了,不要亂想了。”


    ......


    先帝出殯,淳妃悲傷過度在靈堂暈倒,原本就虛弱的身子一蹶不振,沒幾日就跟著去了。


    “她出宮了?”皇後問。


    秦俞安沒想瞞著:“嗯。您有什麽想要完成的嗎?”


    “濟州的行宮建成了吧。”皇後輕撫指甲上粉色的蔻丹,在聽到肯定答案後,她望著殿外枯黃的樹葉出神,“本宮忙活了大半輩子,能幫你的有限,就到這吧,我也想出宮了。倘若之後又用得到的地方,可以遣人來找我。”


    “你能力強,或許我也幫不了什麽。”


    塵埃落定後,忽覺悲涼,皇城拘住了太多人,宿念,淩肆,薑忱......他們不屬於這個地方,卻被皇權裹挾,卷入其中,身不由己。


    秦俞安並不是想要當皇帝,也不迷戀權勢,但不可否認,隻有成為天下第一人,才能為宿念報仇,才能撕碎那些醜惡的嘴臉。


    想起密室裏的秦文,好幾日沒去看他了,可別死了。


    皇後看了身邊的大宮女一眼,大宮女扶著她起身。秦俞安朝著她的背影躬身:“朕即刻下旨,母後走好。”


    皇後身形微頓,步伐不停,朝遠處走去。


    ......


    迴到承德殿,李德全看到他,老遠就迎了上來,“陛下,永川侯拜見。”


    秦俞安麵容微動,“在哪?”


    李德全望見新帝一臉喜色,幾乎快沒了帝王威儀,小跑了起來,重新定義了永川侯在帝王心中的地位,“已經在殿內候著了。”


    行至殿門外,秦俞安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塵和褶皺,示意身後的李德全:“我身上可有任何不妥?”


    李德全笑眯眯道:“陛下俊美凜然,並無不妥。”


    秦俞安深唿吸幾口,推門進去,榻上之人見了他,起身欲行禮,被他扶住雙臂,“師傅,對我,您仍可以用之前的方式,該怎麽來怎麽來,免了您的禮。”


    淩肆也不和他拘禮,開門見山:“陛下,北地戰況雖有緩和,但仍吃緊,臣自請去邊境。”


    李德全將泡好的茶重新端了上來,秦俞安接過,聞言,傾倒茶水的動作僵住。


    千言萬語,堆積在心間,秦俞安心口發堵,下意識想拒絕,對上青年關切的眼,頓時像被潑了一盆冷水,清醒了過來。他這樣做,和秦文有何異?


    但是,“您還迴來嗎?我......還有很多事不會。”


    四目相對,秦俞安眼中的忐忑和不安讓淩肆軟了眸子,“會迴來的。擊退狄夷,為俞安打勝繼位以來的第一戰。”


    年輕男人眼中湧動著水光,竟難以自持,不顧九五之尊,在淩肆麵前跪下,雙臂緊緊抱住他的腰,聲音顫抖:“師傅,徒兒敬你愛你,不願讓你涉險,但我攔不住,也不會攔。您對徒兒的好,徒兒都記在心裏,致死難忘。”


    淩肆察覺腹部有些溫熱,遲疑拍了拍他的肩,片刻後,身前揚起一張沾滿淚水的臉。秦俞安長得很好,劍眉星目,即便如此也沒有影響他的容貌,黑黢黢的眸子委委屈屈看著他,倒是讓淩肆想起一個人。


    ——他和榮雋的孩子。


    那孩子最開始也是安安靜靜,被關心了才會露出脆弱的一麵,初到淩家的時候連飯都不敢多吃,生怕被趕出去。


    溫熱的手指落在臉上,秦俞安耳邊傳來青年含笑的聲音,緊接著青年的麵容突然放大,眉心落下一抹溫涼。


    臉上的淚水被文人的指腹擦淨,“別哭了,俞安。”


    秦俞安張了張口,心髒酸脹,快要爆炸一般,他一頭紮進青年懷中,遮掩狼狽,聲音很悶:“謝謝,真的謝謝......”


    雖然被當成小孩子,但是真的謝謝,謝謝他選中了自己,培養他,將他從泥潭中拽出。


    後背傳來溫柔又漫不經心的撫摸,秦俞安心慢慢靜了下來,此時重新麵對淩肆,竟有些不好意思。


    淩肆視線下移,青色的常服被打濕,他隨意用帕子擦了擦,秦俞安也看到了,耳朵發燙,“師傅,恰好內務府送來一批常服,您和我身形相仿,這樣出去也不合適。”


    淩肆瞥了他一眼:“你的衣服我怎麽能穿?”


    “沒有什麽特殊裝飾,僅僅是一件衣服而已。”


    淩肆估計秦俞安也是擔心自己出去讓別人看到,會影響他身為皇帝的威嚴,也沒有拒絕。


    換衣服的過程中,秦俞安自覺走到屏風後,耳邊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再怎麽都阻止不了腦子裏的想法,在身體發汗之前,秦俞安給自己灌了一杯涼茶。


    淩肆從屏風後出來,和他道謝。


    兩人又聊了一些朝堂上的事。當日薑南溪出宮是裴寂護送出去的,他順便問了一下裴家的案子。


    秦俞安道:“已經查明了,確實是秦文荒淫無道,當時查到一半,他發現了什麽,就沒有再查下去。後來他病重,精力有限,在監國那段時間,查到了很多東西。”


    “那就好。”


    秦俞安試探性問道:“您打算如何處置裴寂?”


    “你還想要他?”淩肆反問。


    “不是,我隻是好奇。”


    淩肆抿了一口茶,唇上沾了水漬,有些癢,舔了舔唇瓣,道:“該去哪裏就去哪裏,我能給他的都已經給了,他的仇報了,到時候他想去哪兒也不歸我管了。”


    觀淩肆的神色,也不像是對裴寂有意的樣子,既然不打算留在身邊,那他就放心了。


    “徒兒有一疑問,不知該不該問,怕冒犯您。”


    “你問。”


    秦俞安裝作不經意,“我聽聞,你與永寧郡王世子成婚隻是為了掩人耳目,可是現在已經結束了,您打算怎麽辦?”


    “不是,”淩肆的語氣出奇的認真,“不是做戲,是真的。”


    “您愛他?”秦俞安近乎急切問他。


    “是,我愛他。”


    話沒有淩肆想象的那麽難以說出,負載的情感代碼被抽離之後,淩肆卻愈發覺得薑忱對他的重要,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愛,又或者該歸類為人類的某種情感,也許更像是許久未見的親人,所以他打算去找他,想要得到求證。


    秦俞安啞然,倘若淩肆表現出一點猶豫的樣子,他都有突破口,他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兩人分開,但淩肆很堅決,所有的想法都變成了泡影,此時再問什麽也沒了意義。


    他張了張口,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祝福的話,隻能喃喃道:“挺好的,挺好的......”


    “既然沒有別的事,臣先告退。”


    秦俞安抓住他的手腕,忽覺不合適,複又鬆開,隻虛虛握著他的指尖,他問:“師傅有一天會為了我迴到京城嗎?”


    淩肆莫名覺得他需要擁抱,但這樣的氣氛讓他覺得有些不對勁,遂放棄。但他還是頷首:“會,因為你對我來說同樣重要。”


    秦俞安怔怔看著他,會和薑忱一樣重要嗎?


    ......


    迴府的途中,馬車側麵發出輕微的聲響,隻有他可以聽到。


    他掀開簾子,望向車外,並沒有可疑的人員。


    身後突然多出一人的氣息,淩肆皺眉坐迴原位,“你怎麽在這兒?”


    男人換迴了正常的衣服,終於不用再穿一身黑的暗衛服,反倒有些不習慣,突如其來的自由讓他不知道如何恢複之前的生活,索性來街上逛逛。走過一個巷子的時候剛好看到侯府的馬車,不忘之前的本領,偷摸摸上來。


    “侯爺不歡迎我嗎?真是傷心啊,前幾日剛幫您的妹妹送迴去,今日侯爺就變了臉,可比那負心漢還要變得快。”


    男人臉皮厚,做了幾年暗衛也沒有改變他輕浮多言的本性,曾經被家仇壓著,還會有所收斂,現在擺脫了束縛,更是不管不顧。淩肆還記得他曾經在獵場的所作所為性子惡劣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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