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悔是假的。


    他多想就此告訴她:“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毀了你我的婚約,可不可以有一輩子的時間讓我來彌補?”可他現在知道,他晚了,早已失去了那個機會。


    但他會遠遠地看著她,會讓她得盡皇上的寵愛,給她世間女子最渴望得到的一切。


    辰時一過,燦爛日光已將雨後的院落照得晶瑩透亮。


    一個多時辰了,太後仍是沒有召見,方娬的額際涔涔是汗,她以手支撐才勉強沒有倒下。一側的宮女忙上前來勸:“娘娘還是先迴去吧,何苦糟踐自個的身子?”


    她咬著唇不說話。


    容芷若扶著太後自裏頭出來,太後一眼瞧見跪在外頭的方娬,嫌棄道:“她怎麽還在這?”


    容芷若小聲道:“昭儀娘娘說,您不答應見她,她就不起來。”


    太後重重一哼:“她還有什麽臉麵來見哀家!”


    方娬已聞得她們的說話聲,抬眸見了太後,忙道:“太後娘娘息怒,臣妾知錯了!在臣妾沒有將事情弄清楚,差點誤會侯爺!請太後娘娘念在臣妾一心為了皇上的份兒原諒臣妾吧!”


    太後冷笑一聲道:“現在來求哀家原諒?你若開始就告訴哀家你指的是止錦,哀家也不至於這麽丟臉!誤會止錦,就是打容家的臉!打容家的臉,就是打哀家的臉!”


    方娬哽咽道:“是,臣妾知錯了!臣妾是……”她的話語驀地輕了,一手本能地撫上腹部,突如其來的絞痛令她的臉色越發蒼白。一側的宮女已然瞧出了她的異常,忙問她:“娘娘您沒事吧?”


    容芷若迴眸朝太後道:“太後,好像嫵昭儀真的不適。”


    太後的臉色微變,語中凜冽透寒:“送嫵昭儀迴去,請太醫來看。嫵昭儀,別拿腹中的龍種來威脅哀家,哀家今兒就是要你知道,你還有身孕哀家才不處置你,你若是膽敢一不小心把龍種弄沒了,哀家決不饒你!”


    方娬痛得整個人蜷縮起來,有宮人上前來,七手八腳將她扶上轎子。她整顆心已冷下去,看來太後對她最後的仁慈,真的就著剩下她肚中的這塊肉了,她咬牙微微一哼,她一定不會失去這個孩子的!


    太後的目光自門口收迴,迴頭道:“寶琴,你去一趟龍山行宮,告訴皇上,就說哀家的意思,今夜在瓊華殿設宴,宴請西楚太子。”她頓一頓,又道,“請最好的太醫去玉清宮,給嫵昭儀好好保胎!”


    寶琴退下了,容芷若才問:“太後娘娘怎想起宴請西楚太子了?”容芷若的語氣裏,分明是不喜歡軒轅承叡的。


    簷下有水滴落下,沐著晨曦,透著亮。


    太後的眸光如炬,淡淡道:“哀家雖不喜歡嫿妃,卻也知家醜不外揚,晚宴上讓皇上好好疼疼她,也好讓宮裏的嬪妃和西楚太子都知曉昨日的事不過是嫵昭儀的一場鬧劇。”


    容芷若斂眉道:“太後娘娘英明。”


    傍晚斜陽初收,熏香攏著長煙縵,絲竹聲繞過華梁玉璧,遙遙飄曳,寰寰縈繞。


    瓊華殿內,宮燈旖旎,清麗宮女的身姿穿梭其間。


    瓊漿玉液芳醇,獨揚著笑聲奕奕。


    方嫿陪坐在帝側,目光淡淡掃過底下眾席位,淺聲低語的嬪妃們,似笑非笑的軒轅承叡,還有靜坐不語的燕修。


    皇上溫暖的手緊緊握著她的,舉杯抿一口,側目瞧她道:“怎麽,不想坐在朕的身邊?”


    方嫿低下螓首道:“臣妾隻是嬪妃,這樣似乎不妥。”


    “什麽?”他像是沒聽清,華美臉龐靠得又近一些。溫和氣息裏夾雜著絲絲龍涎香氣,令方嫿心頭微怔,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要往後仰,那一個幹脆攬住她的腰,不讓她逃,氣若幽蘭地笑,“嫿兒的意思,不會是想要朕冊後吧?”


    方嫿大驚,她怎是這個意思?


    “皇上……”


    這樣曖昧的動作,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方嫿隻覺得腦子空白了一片。


    底下嬪妃各個睜大了眼睛看著,羨慕又嫉妒。皇上對嫿妃果真是不一樣的,昨夜嫵昭儀一出戲就更像個小醜了。


    容芷若靜侍在太後身側,望見這樣一幕,目光急急移開,不自覺地拽緊手中絲帕。


    太後斜睨一眼,咳嗽一聲道:“皇上,這麽多人都看著。”


    燕淇這才笑著直起身子,迴眸看向太後,問道:“嫵昭儀呢?朕都沒禁她的足,她倒是跟朕賭氣不願來見朕了嗎?”


    太後笑道:“怎會?下午的時候玉清宮來人稟報,說嫵昭儀身子不適。哀家讓太醫去瞧了,倒是沒什麽大事,隻是太醫說要她臥床靜養。”


    “原來如此。”燕淇點了點頭。


    方嫿不免沉下了心思,方娬這次輸得這樣慘,自是要好好保住腹中孩子的。倘若是個皇子,也許將來還有翻身的一天。


    太後不悅地低語問:“你九皇叔怎麽也來了?”


    燕淇“唔”一聲,隻道:“西楚太子欣賞他的箭術,叫他去行宮比試,母後讓人來傳話時他也在行宮,外族麵前,兒臣可不想叫他們看笑話。”


    太後點點頭,似是滿意他的考量。


    下麵,軒轅承叡的笑聲傳來,他又飲一杯,笑著道:“見梁皇陛下與嫿妃娘娘鶼鰈情深,我有些話倒是不知當講不當講了。”


    方嫿沒好氣地瞪著他,不當講就別講,這般說出來,他哪裏是一副不想說的樣子?


    燕淇順著他的話道:“太子有話盡管說,朕洗耳恭聽。”


    軒轅承叡的笑聲越發恣意,宮女持著酒壺欲上前倒酒,他卻抬手攔住,含笑看向燕淇,道:“其實我這次來,除了先前與梁皇陛下談的事,另也還有一件要緊事要告訴陛下。”他說著,低頭從廣袖中取出一物,遞給身側的宮女,緩聲笑道,“是有人托我帶給梁皇陛下的。”


    燕淇眉宇間略有疑惑,但仍是朝錢成海望了一眼。


    錢成海忙疾步下去,自宮女手中接過,又匆忙上來。他躬身將手中物什呈上,錦繡宮燈明華,映照得錢成海掌心中的東西熠熠閃著光。


    方嫿順勢瞧去,心中驀然一驚,東西她曾見過的,便是與燕淇身上製法一模一樣的瓔珞。隻是那時心中急著要迴宮去救蘇昀便沒有細想,之後事多便又也忘了,她與燕淇再太液湖畔初見後,她曾以為那枚瓔珞是燕淇心愛女子所贈,那這又與軒轅承叡有何關係?


    太後的目光也朝這邊看來,燕淇平靜雙眸霍然一緊,廣袖一拂,他已然迅速將錢成海手中的瓔珞握在手中,另一隻握著方嫿的手也鬆了。


    軒轅承叡朗朗笑聲傳至,話語亦是含笑:“梁皇陛下果真認得?那看來那人所言非假,當真早早與陛下相識?”


    方嫿蹙眉看他,可恨軒轅承叡說話說一半,那人是誰?如何與燕淇相識?又怎會叫軒轅承叡轉交這枚瓔珞?


    燕淇的黑眸盈亮,目光定定看著底下之人,開口問:“她在哪裏?”


    軒轅承叡閑適笑道:“敝國大興宮。”


    方嫿不覺震驚,在西楚皇宮?怎會……


    太後華美臉龐上盡是詫異,她未曾瞧見燕淇握在掌心中的東西,隻好詢問道:“皇上在說誰?”


    燕淇卻不答,軒轅承叡又道:“她讓我來問問皇上,時隔多年,逝者已矣,可否大赦天下,讓她歸國?”


    歸國?方嫿越發糊塗了。太後似瞬間想起了什麽,容色一斂,分明已有了不悅:“這是我大梁之事,太子殿下不該說這些話。”


    太後已知是誰?方嫿忙朝她看去。


    軒轅承叡絲毫不懼,笑一笑道:“我隻是受人之托罷了,如何決定隻在梁皇陛下,那人還說,以為她與陛下的情分是不一樣的。”


    再沒有比這話更直白的了,底下的嬪妃們各個變了臉色,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有的惶惶不安,更有的卻是興奮起來,似乎在冥冥之中已看到了那能與方嫿平分秋色之人。


    池月影哼一聲道:“我還以為嫵昭儀失寵後嫿妃娘娘便能專寵了呢,看來也懸了。”她的美眸看向身側的傅雲和,釋然笑道,“這樣一來,我心裏倒是平衡了,嫿妃娘娘的好運氣終於到頭了。”


    傅雲和一手緩緩轉著手中的酒盞,芳醇瓊漿映著燭火光輝,她略蹙了眉,早前是聽有宮人私底下傳過,說皇上心中領有她人,不曾想,竟不是空穴來風嗎?


    燕淇並未再說話,方嫿見他手中的瓔珞握得那樣緊,美酒卻是一杯接著一杯地喝。


    這一夜,皇上沒有去龍山行宮,方嫿自是也不好再跟著去。


    晚宴散去時,太後留皇上在裏頭說了幾句話,方嫿扶著宮女的手走出宮殿,見燕修緩步在前。她略一遲疑,指尖一鬆,淡紫的錦帕被風一卷便飛出了老遠。宮女“呀”了一聲,忙道:“奴婢這就替娘娘去拾來!”


    宮女轉身就跑了,方嫿抬步往前。燕修的步子未止,卻是悄然側目,清淺眸光落在她宮裙一角,他的話語輕微:“是韋如曦。”


    他真是了解她,知道她好奇心強,聽著燕淇與軒轅承叡雲裏霧裏的話,今夜一定輾轉難眠。


    方嫿點點頭,衝他微微一笑,他亦是淡笑,清亮如盈月,讓這漆黑月色也綻出幾分光彩來。她識趣地停下了步子,他已徐徐遠去。


    前頭,軒轅承叡迴轉身來,笑著道:“九王爺是迴龍山行宮吧?孤倒是不怕路上無聊了。”


    宮女撿了帕子迴來,小聲道:“夜深露重的,娘娘還是先迴宮歇著吧。”


    方嫿點了頭,行至台階下,聞得有聲音自後頭傳來,她迴望一眼,見是楚薑婉,她目光望去之處,赫然便是燕修的背影。方嫿心頭微微一顫,迴想著方才燕修同她說話的情形……他們隔得遠,他又不曾轉過頭來,即便楚薑婉看著,也該瞧不出端倪。想到此,她才鬆一口氣,又念及昨日在玉清宮的事,不免佇足停下了腳步。


    楚薑婉下來時見了方嫿,她倒是從容自她身邊走過。


    方嫿跟上,道了句:“昨日之事,謝謝。”


    楚薑婉的神色冷漠,言語間絲毫不聞笑意:“我不是幫你,我隻是怕你死了,嫵昭儀更加囂張跋扈!”


    方嫿一時間噎住,望著那抹身影漸漸遠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白馬寺初見時,隻覺得這個女子溫柔雅靜,後來宮中再遇,她仍是那般柔弱單純,如今,什麽都變了。


    轉念又想起那些麵和心不合的嬪妃,還有欲致她於死地的親妹妹……這一座極盡奢華的宮殿,姹紫嫣紅的禦花園,仿佛都變的麵目可憎起來。它華麗外表下,竟是這樣的可怕。


    “娘娘。”宮女低低喚她。


    方嫿驀然迴神,緊拽著錦帕的手指鬆了,她不會變,她有燕修。


    遠處,一盞碧紗宮燈急急移開,近了,才見是延禧宮的太監。方嫿忙攔住他問:“可是太皇太後有事?”


    太監顧不得行禮了,隻道:“太後太後的病又重了,可素來替太皇太後醫治的劉太醫被皇上派去了龍山行宮,奴才正是來跟皇上請命出宮去請呢!”


    方嫿迴頭看一眼,太後與皇上眼下還未出來,看來今日軒轅承叡說的話大有深意了。她便朝宮女道:“你快去追上……九王爺,就說本宮交代的,讓王爺迴了行宮命劉太醫速速迴宮給太皇太後醫治。”


    太監忙跪下言謝,方嫿道:“本宮先去看看。”


    方嫿才入延禧宮便瞧見瀲光匆忙出來,拉著那太監便問如何,這迴有見方嫿,瀲光已鬆一口氣,朝方嫿行了禮。


    方嫿拂開了珠簾進去:“太皇太後如何?”


    瀲光緊隨其後,憂心道:“從前幾天開始就犯病了,吃藥也不見好,傍晚咳了血,眼下竟是不省人事了。太醫院其他太醫也都來醫治過,就是不見效。奴婢沒辦法,這才隻能讓人去稟皇上。”


    剩下小半碗的藥盞還擱在床邊,兩個宮女侍奉在側,見方嫿進去,忙欲起身行禮,被方嫿攔住。她徑直往前坐在太皇太後鳳榻邊,多日不見,太皇太後越發蒼老了。雙頰因為消瘦得厲害已然凹陷了下去,方嫿不覺蹙眉。


    瀲光在她身後道:“太皇太後的鳳體素來不好,她卻總不讓奴婢們告訴皇上和太後娘娘,怕他們擔心。”


    宮女取了暖爐來,方嫿結果了,掀起太皇太後的被褥小心塞入她的腳後。


    瀲光忙道:“娘娘還是迴宮吧,這些事奴婢們做就好。”


    方嫿未迴頭,隻道:“本宮也是太皇太後的孫媳,皇上政務繁忙,本宮替皇上盡孝也是應該。”


    瀲光似有為難:“可娘娘身上有傷……若是有什麽事,皇上怪罪下來……”


    “本宮年輕,身體好著。”她笑了笑,瀲光到底不再說話。


    劉太醫半個時辰後便匆匆趕來了,給太皇太後看過後,吩咐宮女下去重新熬一碗藥。


    “太皇太後如何?”方嫿問道。


    劉太醫無力地歎了口氣,這才道:“娘娘恕罪,太皇太後春秋已高,臣也是無力迴天了。”


    瀲光的臉色慘白,與同屋幾個宮人暗暗哭起來。方嫿強作鎮定道:“還有多少時日?”


    劉太醫遲疑片刻,終是道:“少則十多日,多則月盈。”


    這麽快?


    方嫿忍住眸中淚水,低聲道:“本宮知道了,你暫且留在宮裏,去太醫院另派一位太醫去行宮。太皇太後的事,你且與皇上說一聲。”


    “是。”劉太醫點頭稱是,正要走,方嫿又想起什麽,忙道:“哦,今晚先別去,等明日找個時間再同皇上說。”劉醫生再應了,方出去。


    床頭兩盞碧色琉璃青燈一直點至天亮,方嫿趴在床上沉沉睡去,瀲光及幾個大宮女隨侍一側,又取了裘貉來給方嫿披上。


    迷迷糊糊中,隱約聞得耳畔有微弱嗆聲,方嫿緩緩睜眼,見瀲光正扶著太皇太後坐起來。方嫿笑著叫了聲“太皇太後”,那副病弱容顏上有一抹笑,又帶幾分心疼:“瀲光說你在哀家床前守了一夜?”


    方嫿忙道:“臣妾在這裏是應該的,臣妾還請太皇太後恕罪,您生病的事,臣妾做主大約皇上現下也還未知。全因昨夜出了一些事……”


    太皇太後的神色微變,忙問:“何事?”


    方嫿便將昨夜在瓊華殿發生的事細細說了一遍,太皇太後的眉心緊蹙,片刻,才低語道:“瓔珞?西楚太子可有說是誰?”


    燕淇藏於身上,太皇太後不知瓔珞的事也情有可原,不過……方嫿心中想起燕修的話,倘若燕修知道,那太皇太後未必就不知道。這般一想,方嫿便輕言道:“臣妾也是聽聞,說是叫韋如曦。”


    “你說如曦嗎?”太皇太後蒼白容色裏徐徐溢出了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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