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入秋時節,雍都城外臨水的地方駐紮著秦國的軍隊。


    河水漸漸冰涼,草木也開始凋零。正是青黃不接的好時候,正是人心不穩的好時候。


    大軍已經在這裏駐紮了三天,隻待一聲令下,便要攻進雍都,直搗黃龍,將獨孤晟的人頭帶迴秦國。


    別看方遠平時是個懶散的性子,可他治軍頗嚴。即使這一次出征朝中許多人都有異議,但在軍中方遠還是個那個說一不二的驍騎大將軍。


    出征的時候,家裏的夫人正懷著身孕,等著他班師迴朝。家中有人殷切期盼的感覺不同於往日。


    大營主帳中方遠坐在桌前,凝視著地形圖和兵力分配圖。這一路行來比想象中的要輕鬆不少,但或許最後這一場會比預料中的要難一些。


    獨孤晟稱帝不過四五年光景,對於朝中的掌控遠不如秦國皇帝。可是獨孤勝這個人有一點做得很徹底,他將所有的權利都分成了好幾部分,掌控在不同的人手中,使他們相互製約。以至於在這樣的時節,即使誰有不滿,也扛不住的多方壓力,隻能夠出兵。


    這是獨孤晟最大的優點,可同時卻也是他最大的缺點。各自為政意味著誰都不相信誰,真正行軍布陣的時候,任何一點懷疑是極為致命的。


    雍都的地形一目了然,四周都是平原,入城後街道巷弄四通八達。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縱使秦國國力昌盛,壓在城門的軍隊有三十萬之眾。可真進了城,麵對複雜而陌生的街道,恐怕還是會束手束腳,難以施展,幸好他們不必花太多心思在這上麵。


    方遠已經在桌前坐了兩個多時辰,將破城時的路線再三敲定,力圖將傷亡減到最小。


    打仗的事情從來都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所謂史書,也不過是勝者的遮羞布,又有多少實話可說呢?方遠想了很久,覺得這計劃應該是萬無一失了,才按了按一直緊皺的眉心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在帳子裏坐的時間太久,他覺得自己的手腳都冰涼了,更不要提一直放在一邊的盔甲,摸在手裏像冰塊一樣。


    就在這時,方遠忽然想起她,最怕冷。想著想著自己忽然歎了口氣,也不知道她這時候還怕不怕冷。


    方遠悶頭坐了一會兒,命帳前兵去切了一盤醬肉,自己佐著酒喝了半盅。


    大軍究竟什麽時候會開拔?實話說方遠也還沒有決定,一切都要看獨孤晟會對秦國拿出什麽樣的答案。


    軍中也有人問,這是在等什麽?其實大軍真正駐紮在雍都城外還不過三天,離按兵不動得太久而人心浮動還遠得很。


    一牆之隔的雍都裏,人人都在猜測秦國是有備而來,不然大軍集結怎麽能這麽快?這麽迅速?


    可也有人說是鄭國欺人太甚,堂堂一國公主,就這樣死的不明不白,可鄭國卻連個正經的交代都不願意給,就是平民嫁女也是要討個說法的。


    各種猜疑推測方遠聽得太多,甚至有些人還問到他麵前,就為了得一個確切的答複。可方遠每一次都似角非笑地看著他們,一句準話都不肯說。


    秦國的大軍駐紮在城外,對於生活在庸都內的人而言,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頭懸利劍的感覺有多嚇人,沒有體會過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北邊的人幾乎是舉著雙手雙腳歡迎秦國大軍的到來,一路上一點障礙都沒有。至於其他的地方,則是坐山觀虎鬥,縱然有願意為鄭王分憂的城鎮,隻是寥寥無幾,不過以卵擊石罷了。


    苛政猛於虎,平日裏不顯,可真到了這樣的危急關頭,哪一個臣民還願意幫你呢?


    宮外的人忙忙碌碌的收拾東西,東奔西跑,不管成不成的,人家自有逃命的心思,也有逃命的行為。那些宮裏頭的人能怎麽辦?隻能是關的宮裏頭等著發落,心裏再急也沒有辦法。


    內務司中徐淮安看著管家派人送來的信,兩條眉毛皺在一起,擠成了一個川字。徽悅樓的人按時傳來的消息,可現如今他卻出不去。


    表麵上看起來宮裏一切如往常一般運作著,可事實上人人都陪著小心,金銀細軟早就打包好,以防萬一。


    按理說這裏有國君坐鎮,即便真出了什麽事也有高個子在前頭頂著。可你見過哪一個國君會被他國的軍隊圍困在都城,卻還安然無恙?


    這一次的事情,無非兩個結果。其一獨孤晟認錯服軟交出罪魁禍首,臣服於秦國。其二,獨孤晟力挽狂瀾,大獲全勝,與秦國平起平坐間,此一事隻作笑談。


    如今朝中對此議論紛紛。別人都已經打到家門口了,可國君卻還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這究竟是自信還是無知?


    寢殿裏劈裏啪啦砸東西的聲音,聽得人頭疼,剛走到門口的獨孤勝,立即就停住腳步想迴頭,不防身後傳來女子嬌聲叫他的聲音。“國君怎麽剛來就走,是不想見妾身了嗎?還是國君想要將妾身推出去頂罪?”


    寢殿門前玉良妃一身素衣,極淺淡的顏色,長發半披半挽,頭上戴著珍珠流蘇墜的簪子。看起來溫婉又可憐。


    他心裏明知道這不是一個人,可是又忍不住的朝她走近了兩步。可就是這兩步讓玉良妃的臉上,眼睛裏都浮現出笑意,而這一破壞了獨孤晟心中微妙的平衡,再一次停下腳步,笑道。“你這是做什麽,砸宮裏頭的東西就真一點都不心疼?”


    玉良妃臉上的笑意迅速斂去跟著往後退了兩步,兩個人再次拉開距離。這時候玉良妃軟著嗓子。“妾身自知卑賤,不能夠與王後陛下比肩。這確實也絕不願做替罪羊,替他人擔罪責。”


    獨孤晟臉上的笑意在聽到這句話後消失了。雙手背在身後,走了幾步。“替罪羊?你做的事情還不夠多嗎?如今卻在這裏裝無辜?”


    玉良妃猛地抬頭,發現國君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心裏惴惴。“國君這是什麽意思?”


    獨孤晟沒理她,揮了揮手,畫兒從後頭出來,低著頭。


    玉良妃冷笑道“我就知道!無風不起浪,你果然是個背主求榮的東西!”


    畫兒站直了身子,立在獨孤晟身後。“良妃娘娘此言差矣,妾身的主人一直都是國君。何來背主求榮一說?”


    獨孤晟這才看了一眼楚楚可憐的玉良妃,更覺得她和自己心裏的人不像。“去了衣服首飾,綁出去負荊請罪。”


    玉良妃瘋了似的尖叫。“我到底哪裏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對我!”兩隻手胡亂地摘下頭上的首飾扔向獨孤晟。“我不是她!”


    獨孤晟背著光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從黑暗中走出的惡鬼,嘴角還帶著吃了人以後沒有擦幹淨的血跡。“你當然不是她,你不配!”


    渾身顫抖得根本停不下來玉良妃顧不上自己被扯亂的發髻有多狼狽。冷酷無情的獨孤晟第一次在她麵前顯露出真正的自己,這個修羅一樣的獨孤晟是玉良妃從來沒有見過的。


    “我不配?我根本不想做誰的替身!這麽長時間你都是在騙我!”玉良妃哭道。


    獨孤晟推開撲上來的玉良妃,嫌棄地接過畫兒遞來的手帕擦手。“能有幾分像她,是你的福氣!”


    跌坐在地上的玉良妃恨恨地看著獨孤晟。“福氣?我看這根本就是我的禍!我上輩子造了多少孽才會遇見你!”


    獨孤晟冷哼一聲,撥開擋在身前的畫兒,逼近玉良妃,一腳踢翻她,沒等她爬起來,穿著黑色靴子的腳就已經踩在了她的胸前。“既然這樣,那寡人也不強求,你也應該為你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玉良妃冷笑。“我做的事情?我做了什麽?”


    獨孤晟腳上用力,看見玉良妃的臉色變得痛苦。“你做了什麽自己心裏沒數嗎?”


    “我不服!”


    胸口驟然加重的力道讓玉良妃的唿吸停頓了一瞬,臉色都變了。


    畫兒往前走了兩步。“時辰差不多了。”


    獨孤晟迴頭看了她一眼,把腳收了迴來。“把她梳洗幹淨,綁起來,送給秦國方將軍。”


    畫兒恭送著獨孤晟,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時才站起來。玉良妃蜷縮在地上,泣不成聲。


    畫兒走近了蹲下,忽略玉良妃仇恨的目光。“起來吧,地上涼。”


    恨恨地拍開畫兒伸過來的手。“少在這裏裝好人!”


    畫兒順手把地上的首飾撿起來放到邊上的桌麵。“有時間躺在地上打滾,不如想想見到方將軍要說什麽。”


    方將軍?秦國!


    突然襲來的驚惶讓玉良妃從地上爬了起來。“國君真的要把我交出去嗎?”


    奇怪地看著她不敢置信的樣子,畫兒把她按在椅子上,開始摘頭上的首飾。“國君說出口的話很少改變,妾身並不認為在和國君鬧翻之後,您還能夠讓國君迴心轉意。”


    “我究竟做錯了什麽?”說著話就哭了起來的玉良妃看著鏡子裏一塌糊塗的自己,不明白事情怎麽就發展到了這一步。


    畫兒手上動作不停,梳了個簡單的隨雲髻,揀了幾支白綠色的梔子花戴在側邊,耳朵上隻有一對小小墜子。整個人看起來素雅而楚楚可憐。


    像是溺水的人握住好不容易飄到身邊的浮木一樣,玉良妃拉住畫兒。“我不能死!我還不想死!”


    掙脫開她的畫兒並沒有走遠,轉身去了邊上選了一套淺綠色的衣裙為玉良妃換上。“這是國君的旨意,如果不想累及父母,您最好不要負隅頑抗。”


    鼻子一酸,玉良妃紅著眼睛看向畫兒“我不明白!”


    畫兒歎了口氣,扶著她坐下。“您並不是不明白,是以偏概全,苛求了。”看著玉良妃不解的表情,解釋道“若您從頭到尾都什麽都不知道,那麽或許還有生機。可您不但知道了一些事情,還膽敢質問國君,就憑您知道的那些隻言片語,推測出來的事情又能有幾分真假呢?”


    玉良妃愣愣地聽著,難道是自己錯了?“可...他剛才自己9的承認了啊!”


    “您和那位身份懸殊,您得知道,若不是因為眼角眉梢那一瞬間的相似,您是不會有今天的。”畫兒補充道“國君並不喜歡一味柔軟的女子,並不喜歡您這樣的女子。”


    呆坐在原地的玉良妃說不出話,傻傻地看著富麗堂皇的屋子,這些都是因為自己的這張臉嗎?


    “我情願一直無寵,也不願意做別人的替身!”


    “那您現在是在哭什麽呢?僅僅是因為真心錯付嗎?您對國君的心意又有幾分真?”


    玉良妃抹著眼淚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您其實很早就有所察覺了吧,卻因為貪戀自己得到的這些好處,而不肯放手。要不是升兒說漏了嘴,您也不會這麽氣急敗壞。”畫兒道。


    擦眼淚的動作有些僵硬。“你胡說!”


    “您與其在這裏和我爭辯,不如花些時間和心思,去想一想怎麽在秦國滔天的怒火之中求得一線生機。”說著話,畫兒的手裏多了繩子。


    趁玉良妃沒有防備,畫兒手腳利落地把人捆了起來,綁得結結實實的還不夠,還往她嘴裏塞了幾條帕子,讓她說不出來話。


    吩咐人出門準備車馬軟轎的畫兒折身迴來,搬了椅子坐在玉良妃對麵。“按理說這話本不應該從我嘴裏說出來,不過看在你我主仆一場的份上,您還是聽我說幾句吧。”


    “您做的事情,每一樁每一件國君都一清二楚,而且也都留下了證據。都是千真萬確抵賴不得的,您就死了在方大將軍麵前搬弄是非的心思吧。若您肯從容赴死,您父親自然不會受到太大的牽連,頂多是調任,將來若做的好,自然是還有升遷的機會。”說到這裏,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隻不過,若您還留著什麽不切實際的幻想,認為自己能夠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說服方大將軍,那就有些自不量力了。到那時候,會被株連的恐怕就是九族了。”


    說到這裏自己忽然笑了,隻是這笑分外嚇人。“一家子走得齊齊整整的,就是到了下頭也熱鬧,省得孤身一人覺得寂寞,您說是不是?”


    話都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玉良妃哪裏還敢做什麽,先前醞釀了很久的狠話一句也沒有派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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