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燭光中,玉良妃抱腿坐在床上,下身隱隱作痛,臉上淚水漣漣。心裏的悲痛讓她連一個字都不願意說,直視眼前的一小片地方,愣愣地出神。


    她以為的一切都是假的,恩愛是假的,鍾情也是假的。


    被趕出門的畫兒趴在門上,怎麽也聽不見裏麵的動靜,心急如焚,可是又沒有辦法開口勸,擔心她會做傻事,便命升兒去福寧殿傳話,希望國君能夠勸一勸。


    可升兒並沒有如她所希望的那樣帶迴來好消息,國君事物繁忙,沒有時間過來。


    到了這個時候畫兒才明白,原來國君真的已經不在乎了,在他眼裏最重要的事情隻有一件,而且已經迫在眉睫,哪裏還有心思為了一個女人而奔波忙碌?


    孟郅青提著修剪花枝的工具走在長長的甬道裏,平視前方的雙眼看見遠處的宮門前站著一個眼熟的人,走近後拱手道“原來是你。陛下有什麽吩咐嗎?”


    巧娘跨過門檻的腳步微微一頓。“重錦殿下最近總是鬧著要出來玩,可外頭的樹都上了藥,誰都不敢讓她碰。陛下的意思是,若這些樹的問題不大就把這藥停了吧。”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樹叢中,藥味確實有些重,孟郅青查看過情況之後說“這兩日停藥也無妨,隻是今年的花恐怕不如往年多了。”


    巧娘鬆了口氣。“這就好,花開得少些也不打緊,隻要殿下開心就夠了。”


    提著藥桶往迴走的路上,孟郅青迴頭一望,發現巧娘仍舊站在樹下,攀著樹枝聞上頭的味道。


    盛夏已過,桂花的香味會越來越重。


    形銷骨立,這是現在最適合秦瑤的詞,纏綿病榻這麽長時間,就是再健壯的人也難免清減,何況是秦瑤這樣原本就體弱的身子。


    一天天長大的重錦眉眼漸漸張開,看起來越來越像寒澤生,脾氣秉性都很像。每次看見她,都讓秦瑤想起寒澤生,不知道她好不好。


    信來得很突然,鬼魅一樣地出現在秦瑤的枕頭下。因為這種特殊的標識,秦瑤並沒有懷疑信的來處,也因為這個她自信沒有人看過裏麵的內容。


    神殿的手筆,除了近墨,還有誰?


    信封裏裝著兩疊,一厚一薄。


    近墨將一路上的事態撿緊要的說了,各處的兵力分布都大致清楚,日前剛剛入了信州。忙到如今才終於塵埃落定,提筆寫這封信的時候她們正坐在神殿裏清點著遺留下來的珍寶。一切都如秦瑤所預料的那樣,她們一路勢如破竹,沒有受到過多的抵抗就到了信州。信州畢竟是在國主的掌控下,難免麻煩些,不過幸好之前的部署起了作用,兵士百姓陣前倒戈,這才讓她們順利入城。她們按著秦瑤給的地圖在神殿裏找了兩天,那些名貴且重要的東西都被找到,如今都成了寒澤生的囊中物。信尾,近墨寫得這句,有些不穩,顯然心煩意亂,卻不知為何。竹取殿還等著它的主人,屬下不敢自專。


    秦瑤將信放到一邊,展開薄的那一份。


    寒澤生會寫的字不多,能夠寫這一封已經很不容易。信上嘰嘰喳喳地嘮叨著路途的無趣和天氣風景之類的小事,說將來等秦瑤來的信州,要帶她好好的逛一逛信州,讓她看看,信州究竟是什麽樣子!


    信很短,可秦瑤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輕輕地歎氣,傻孩子。


    悄悄點亮燈的秦瑤在桌前坐了很久,直到筆尖上的墨水落下來,在紙上暈染開,她也沒能夠寫下哪怕一個字。


    深唿吸著定了定神,換過幹淨的紙,秦瑤提筆寫了兩行字,落款時卻不知該落什麽字,她這一輩子,有過許多名字,卻沒有一個真正地屬於她。


    考慮了一會兒,秦瑤沒有寫字,而是畫了一支桂花。


    將信壓在枕頭底下的秦瑤躺在床上,看著帳頂,織金畫銀的暖帳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是她此生最華貴的牢籠。


    一覺醒來,不出意料,枕頭下的信已經被人取走,看來竹取殿還是有些能人在的。


    這一日天氣極好,秦瑤坐在廊上蓋著薄毯,看著院中玉娘和重錦在鋪了厚厚的毯子的地上玩,手裏捏著樹葉和花,還有各種精心準備的布偶環繞期間,既看起來好看,也能夠防止一時照看不及,摔倒。


    巧娘彎著身子跟在秦瑤身邊,仔細烹茶。“重錦殿下一日更比一日活潑,穆成貴妃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


    秦瑤輕嗅茶香,握著杯子的手指上的蔻丹已經褪色。“她是個跳脫的性子,重錦像極了她,今後也會是個好孩子的。”


    福寧殿中獨孤晟埋頭於書案,有太多的事情值得他去操心,這一次的局確實太大。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藝高人膽大,還是狂妄無知?


    隨著日頭漸沉,獨孤晟按了按疲憊的額頭,看著眼前的漆盤,裏頭盛放著許多人的命運。從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上劃過,獨孤晟的眼神落在的王後這兩個字上。他們的上一次見麵是什麽時候?時間久遠得他已經記不清楚,隻依稀記得那並不是值得記憶的場景。


    獨孤晟揮了揮手,決定獨自一人去麵對漫漫長夜。


    月光下憂愁於女人的並不止獨孤晟一個人。


    獨孤漠坐在冰涼的台階上看著空空蕩蕩的小院,她出現得突然,走得幹脆,什麽也沒有留下,什麽也沒有帶走。這麽長時間的耳鬢廝磨,溫柔繾綣都像是他一廂情願的夢。一朝夢醒,什麽都沒有留下,讓人懷疑是否從頭至尾都沒有這個人。


    孫成看在眼裏,急在心裏。“那個什麽神女是沒有良心的,王爺您對她那麽好,她還想著離開,可見是個鐵石心腸,狼心狗肺的東西!”


    獨孤漠看著院子裏為她搭的秋千和遮陽的架子,腦海裏全都是她如花笑顏,她總是笑得像一隻小狐狸,滿臉算計,得意洋洋。“她會離開,是因為不滿。我讓她失望了。”


    獨孤漠摸著掌心裏淺淺的一道傷疤,想起自己終於找到棺木時的恐懼。


    打開棺木的時候裏麵的人閉著眼睛,一身盛裝,做新婦打扮。


    臉色青白,嘴唇紅豔,似死若生。


    忽然裏頭的人忽然動了動眼皮,然後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九九寒天還要冰涼清澈的眼睛,沒有一絲一毫人間的情緒。


    她艱難地抬手,看見兩隻手的指甲都變成了墨一樣的黑色,她歎了口氣,轉身去看躺在身邊的人。


    五官依舊英朗,臉色青白,沒有一絲血色。渾身僵硬地躺在自己身邊,沒有生氣。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終於出現了人應該有的表情,她側過身,把一隻手放在他已經安靜了很久的心口,很久都沒有說話,默默地落了兩滴淚。算作告別。


    獨孤漠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坐起來,把身後那些喊著詐屍的人全部拋在腦後,隻顧著看她是不是還好。


    她霧水朦朧的眼神終於落在他身上。“你終於來了!”


    戴著沉重頭冠的腦袋靠在了獨孤漠的懷裏,這個時候他忘了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隻希望這一天能夠不要結束。


    她怯怯地環顧著周圍的環境,發現人們看著自己的眼神摻雜著恐懼和質疑,唯有抱著自己肩頭的這雙手,沉穩有力,波瀾不驚。


    她迴手摸來匕首,拿在手裏端詳。通身都是玉做的,精巧而脆弱。她看著匕首的眼神很銳利,帶著仇恨的意味。


    身邊的人根本沒有想到,在四肢無力的情況下,她會用盡全身力氣,隻為了把匕首紮進身邊這個顯然已經死去很久的男人的胸口。


    從這一刻起,孫成就知道,這個女人,不一般。


    獨孤漠也被這個場景嚇了一跳,死人當然是不會流血掙紮哭喊的,可屍體裏的惡臭因為這個傷口而漸漸地再次席卷而來,所有人都捂住了口鼻,皺起眉頭暗暗退後。


    抱在懷裏的人輕得讓人不敢相信,獨孤漠的動作非常小心,仿佛她是一件上好的薄胎瓷器,一不小心就會受傷。


    終於離開裏腐臭的棺材之後,她緊緊地保住獨孤漠的脖子。“殺了他。”聲音嘶啞得一聽就知道她有多麽虛弱。


    還想要說些什麽的孫成被獨孤漠的眼神製止,獨孤漠抱著她,用眼神示意孫成動手。無奈之下孫成隻好慢慢靠近,可即便這樣她還是不滿意,低聲道“順著眼眶紮進去攪動,然後把頭割下來。”


    隻是聽著都讓人覺得惡心,孫成抱怨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她麵無表情的冰冷雙眸震懾住,心不甘情不願地動手。


    最後這具身首異處的屍體在她的要求下被分別葬在不同的地方,屍身仍舊留在這個山洞裏,用兩寸長的鐵釘密封,別說拆棺,就是釘起來都得花上半天的功夫。頭顱則和鐵石放在一起,沉入海底,有生之年都難以被發現。


    獨孤漠對她的縱容使得孫成心裏頭一次敲響了警鍾,這個女人一定會成為王爺的軟肋!


    她最可怕的地方在於,除了最初的陰森之外,之後同行的數日,她表現得就像一個不經世事的小姑娘,嬌俏靈動,可有時候又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攝人魂魄的嫵媚。


    一同前去的護衛,最後隻有孫成一個人活著迴來,海上的那場風暴,來得太突然,讓給人根本來不及防備。其實即便是有準備又能如何?茫茫大海之上,又能夠往哪裏躲?


    獨孤漠迴雍都之後曾經和國君有過一次徹夜長談,那之後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獨孤漠對她用寵愛已經不足以形容,就是溺愛這個詞都嫌不夠,有求必應,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沒有一丁點脾氣。和那個曾經叱吒風雲,令人聞風喪膽的成王,相去甚遠。


    每次夜探內宮之後她都會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待上半天,不吃不喝不說話,像個活死人一樣,聽不見也看不見。可是過了這半天,一切恢複如常。


    孫成不止一次想,她一定是上天派來的克星,專克成王。


    軍中的下屬有時候會讓獨孤漠不知該如何是好,每到這時,隻要她輕飄飄地說句話,有時候甚至隻要笑一笑,獨孤漠就願意放他們一馬。就這樣,成王有一房極為受寵的小妾的事情人盡皆知,送禮的人絡繹不絕,而她根本不避嫌,來者不拒。雖然禮物收了不少,可事情卻也不是都辦,沒辦成的人看著眼紅,心裏覺得是因為禮沒有送夠的緣故,變本加厲地送東西。成王府很快就從首屈一指的窮變成了當仁不讓的富。


    獨孤漠心裏明白,她是一陣風,摸得著,看不見,會裹挾著各色風情突然降臨,也會在一瞬間消失不見。隻是在她真的離開之前,他總以為還有時間。


    一直被獨孤漠惦記著的人此時被綁了手腳躺在床上,看起來可憐兮兮。


    素衣坐在她對麵,手裏捏著才到的信看得仔細。“你如果一直留在這裏,就不必把你綁起來了。”


    秦桑笑道“這不是得試試嗎,我總不能束手就擒,等死吧?”


    素衣誠懇地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是得逃一次才能夠死心。”然後看著她問“還逃嗎?”


    秦桑舉起被綁得粽子一樣的手。“我就是想也沒這個本事啊!”


    素衣道“這就好,雖然我並不介意打斷你的手腳,不過你若能走著去自然更好。”


    秦桑哭笑不得“怎麽你殺我的時候我還得自己走著去?這也太沒天理了吧?”


    紙張落在銅盆裏燃燒而產生的灰燼有些嗆人,秦桑看著她的動作,忽然覺得四方城真是個神奇的地方。表麵上看起來是個三不管,可其實不管哪裏她們都能夠插一手,最讓人奇怪的是,她們竟然真的有這個能力。


    偌大的成王府在夜色中大得嚇人,獨孤漠沒有讓人跟著,自己提著燈籠,掐著五行八卦的口訣,來到了個隱蔽的小院,這裏的一切都和城外的那一座宅院一模一樣。


    唯一的不同,在於牆很高,也很堅固,裏頭嵌了銅板,就是用火藥一時半會兒也炸不透。


    獨孤漠坐在台階上發呆,這間空蕩蕩的院子本該是最好的囚牢,可現在卻派不上用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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