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峰嶺,晴川背負雙手,居高臨下俯視著眼前之人,雙目平靜,對他的質問並未作答。


    林濤刷啦啦的作響,帶走了往日的記憶,墨綠色一層一層的向著西方跌宕起伏。


    剛才一番較量,整個黃峰嶺山頭被摧毀數十棵參天大樹,在破碎的山石深處,李孝清緊咬著牙關吃力地撐起身。這妖王果然不是尋常妖物,修為深不可測,若不是他並沒有起了殺心,恐怕今日必將折損在此。


    而最後將他打進山體的不是別人,而是他朝思暮想的南宮燕淑,而在她的鳳眸深處,可以清晰可見對李孝清的陌生與憎恨,她不容許任何人對自己在乎的人動手,是任何人。


    “你經脈已然受阻,我今日放你一條生路,速速離去吧!”晴川麵無表情,絲毫沒有半點情緒波動,似乎在看待一間極為平常的事情。


    “你還沒有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迴事?她為什麽不記得我?”李孝清雖說憤怒至極,但是眼下再死鬥下去已經毫無意義,隻是他到現在都沒有搞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晴川沒有要迴答他的意思,溫柔的勾起薄唇,扭頭望向身旁的南宮燕淑,輕聲喚道:“燕兒,我們迴去吧。”


    “好……。”


    李孝清赤紅著眼,想要去追,哪知靈力剛要調動,便有一股劇痛從丹田處傳來,頓時讓他眼前一黑,一口黑紅的瘀血從嘴裏溢了出來,眼前視線變得模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嘶吼到:“晴川……,我要殺了你。”


    最後一個字喊出,身體最後一絲力氣也隨之用盡,白眼翻起滾倒在了地上。


    整個世界變得清淨無比,就連山林的林濤也漸漸遠去,視線模糊不清,通過殘存的意識觸及一片混沌,身體也隨之變得輕飄飄,懸浮在某處。


    過了不知多久,耳邊細細傳來些嘈雜聲,慢慢的聲音變得清晰,融入識海之中。慢慢辨識,是玉環碰撞的清脆聲音,模糊中居然聽成了嘈雜聲。如此再聽來,這玉環之聲還頗為動聽,叮鈴鈴的清脆鈴音輕輕推動心裏的黑色靜湖推開一道道細微的漣漪,蕩漾開來。


    隔著眼簾,眼前有影子閃動,好像樹葉在陽光下隨風撥弄,臉上有細細軟軟的觸感,從臉頰上柔柔的撫過,是暖暖的微風。


    “我這是在哪裏?”


    睜開俊美的眸子,男子虛弱的低聲輕聲道,氣息微弱至極,說話聲極細,若不是湊耳去聽,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努力的睜開了眼皮,吃力的打量著四周,這是一處涼亭,隱在林子深處,四下看了一周也未能見得什麽人。


    “我怎麽會在這裏?”


    李孝清忍者腦袋裏的劇痛,吃力的從床帳內爬起身,看著周圍的環境十分陌生。


    就在這時,一名侍女端著木盤走進來,見到他醒了,趕忙上前扶他坐起身。


    經過一番詢問,這才知曉了現在的處境,不知什麽時候,自己已經到了這十方山,而眼前這名女子乃是十方山聖姑的貼身侍女,是她在山下將自己救下,放在了這所涼亭中照看。


    “公子可認得我是誰?”


    那侍女打扮的女子眨巴著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嫣然笑問道。


    經她這麽一問,李孝清下意識就要脫口而出,可是話到嘴邊,眼睛突然變得迷茫,舉起的手僵在了半空,心裏疑惑道:她……她是誰?明明唿之欲出的名字,可是又半點想不起來她究竟是誰?


    “你……你是誰?”呆了半晌,李孝清稀裏糊塗的低聲問道。


    是女打扮的女子朱唇微張,眸子裏閃過一抹不安,旋即掩飾了過去,試探著說道:“李大哥,我是霜兒呀,我爹爹是蘇州的上官秋月。”


    李孝清努力的迴憶著她口中的上官秋月是何人,可是不論上官秋月還是霜兒,在腦子裏都一點印象也沒有,仿佛從來都不記得與這二人有什麽交集。


    “雪兒姑娘,我確實不知道你所說的是何人。”


    雪兒小臉露出些許蒼白,思量片刻,趕忙囑咐道:“李大哥,你先不要亂動,我這就去尋公孫姐姐,你一定不會忘了她的。”


    不待李孝清再問什麽,雪兒急忙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功夫,一名渾身雪白的絕美女子走了進來,看她的步子走的有些匆急。


    掀開內屋的珠簾,望著眼前的男人,女子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傷痛,坐到床邊抓起李孝清的手掌,癡癡的問道:“孝清,我迴來了。”


    李孝清被她抓著右手,渾身猛地一個激靈,下意識要抽迴手,卻被女子緊緊的攥住不放。麵色潮紅,幹笑道:“姑娘,你在叫我嗎?我們認識?”


    “你……。李大哥,你怎麽可以連雪兒姐姐也忘掉。”霜兒看到此處,頓時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在月華宮修煉的這段時間,她不斷的聽公孫雪兒講述二人的過往,可見他在她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可是眼下這個男人居然把她都忘了。


    公孫雪兒麵色也頓時僵住,秀眉輕輕皺起,疑惑的打量著李孝清的雙目,想要從他的眼裏找到什麽。尋了許久,眼角緩緩滑落兩行淚水,低聲說:“他是真的不認識我了,他究竟發生了什麽?”


    “李孝清,你聽好了,我是公孫雪兒,你的結發妻子,你與我帶著霜兒路過此地,你不甚墜落懸崖,誰曾想竟然失了記憶。”公孫雪兒美眸裏射出一道精光,認真的望著他的眼睛,開口說道。


    這番話讓李孝清猛然愣住,眼前這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居然說是自己的妻子。若是換了一般人,恐怕會立刻點頭應下,可是李孝清望著她頓了許久,總覺得哪裏不對。可是眼下腦子裏什麽都記不起來,有這麽一位善良的姑娘陪伴未嚐不是一件善事。


    “雪兒?我們接下來是要去往哪裏?”


    “去……尋找一處清淨的世外之地,一個隻有你和我的地方。”


    ……


    李孝清望著她想了想,突然開口笑道:“古人雲,大隱隱於市,不如我們就到市井人士繁華中去,你說可好?”


    “你說去哪裏,我都會陪你。”公孫雪兒一改從前古靈精怪的性子,說話中透露著淡淡的憂傷。


    十方山下湖心處,九炎上人正在湖邊閑遊,忽然抬頭望東南方向看去,喃喃道:“好熟悉的氣息?”


    當他要再次探查的時候,卻發現那股極淡的氣息消失了蹤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孫明玉從屋中走了出來,懷裏抱著一個嬰兒,正躺在她懷裏咯咯咯的笑著。


    “洛塵,還沒有李兄弟的消息?會不會發生了意外?”


    九炎上人搖搖頭,對這件事也沒有任何頭緒,那日將他從蒼狼王晴川手中將他救下,路過和安縣的時候卻把人給弄丟了。也不知道他跑到哪裏去了,本想著他會不會又被晴川劫走,為此他折返迴黃峰嶺尋晴川要人,隻是這一次卻是空手而歸。


    數年之後,和安縣北街有一位年輕人擔著兩擔柴在街頭販賣,旁邊還有一名白衣美婦在賣布匹,看一旁的年輕人累了,從袖口取出一隻白色的絲帕細細為他擦去臉上的汗水。


    “喲……李大哥,你今天打了這麽多柴呐。”往來的熟客笑嗬嗬的望他打著招唿。


    “嫂子的布織的這麽好,為什麽不開個鋪子,定然能做大,到時候求財還不是小菜一碟?何苦天天這麽風吹日曬的?李大哥看了心疼喲。”


    “哈哈哈哈……。”


    白衣美婦抿嘴笑罵道:“就會貧嘴,我們這種日子已經過習慣了,這樣過著踏實,要那麽多錢有什麽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男人和女人幾年來長久在這條街賣柴賣布為生,到沒有被什麽騷擾過。這和安縣的縣令的女兒據說和這位美婦有很深的淵源,有誰敢對這二人不敬等同於對當今縣令大人不敬,這等老虎屁股自然沒有什麽人敢摸的。


    “雪兒,今天我們早些迴去吧。霜兒說要家裏做客,咱可別慢待了人家。”男人相貌清秀俊美異常,成天砍柴為生,也沒有把他的美色損毀,眉宇間的精神氣反倒看上去更加脫俗。


    這個賣柴的男人正是幾年前落至此處李孝清,而賣布的美婦則是幻化了相貌的公孫雪兒。


    雖說整日靠著早出砍柴為生,過著清苦的日子,卻是讓李孝清心裏十分安心。公孫雪兒就這麽每天陪伴著他度過了數個春夏,兩人住在縣城外山邊的一間茅草屋,圍落的籬笆裏圈養著幾隻雞鴨,紮看去與一般的夫妻並無不同。


    時至飯時,上官秋月攜女兒霜兒布衣徒步到了籬笆門外,喚了幾聲:“賢弟,弟妹,在家嗎?”


    李孝清連忙將二人迎進屋裏,茅草屋簡陋,四人和坐一桌。飯過一半,兩女先行到緊鄰的屋子裏談女兒家的事情。


    留兩男人把酒對飲,一壇子濁酒兩碟小菜,二人難得雅興,談笑間隻論詩文,不談官場過往。


    霜兒見兩男人酒上勁頭,連忙掩上簾子,低聲與公孫雪兒說道:“姐姐,你托我辦的事已經有了眉目。”


    “你快快與我說來。”


    “李大哥被人下了忘川水,已經把過往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如今能記得自己叫什麽已經算是難得了。”


    忘川水乃是傳說中存在於幽冥界的神物,存在於黃泉深處的忘川,那忘川上無根下無水,憑空而生憑空而滅。據說奈河橋上孟婆的迷魂湯便是以它為根淚為引而熬製的,凡是飲下迷魂湯之人會將今生之事全都忘記,包括自己是誰。


    雖然那忘川水沒有迷魂湯那般厲害,卻也足以令人喪失大部分記憶。隻是這忘川水一直被陰司掌管,並有鬼差把守,掛川之所乃是地府的禁地之一,尋常人根本不可能弄到那東西。


    雪兒的臉色飛速變換,連她也沒能想到,居然會是這東西,那忘川水乃是先天奇物,她尚不知有何物能解。


    “霜兒,確定真的是那東西?”


    霜兒非常認真的點點下巴,她對靈力的感知力超乎常人,經過這些年的調查,對當年黃峰嶺一戰也有了完整的消息,那忘川水似乎正是被晴川給灌下的。


    “姐姐,還有一件事,那蒼狼妖王身邊的女人好像你與我說的那位上官燕淑,她似乎與公子一樣服用了忘川水。”


    公孫雪兒嘴唇輕輕顫了顫,微微轉過頭望客堂掃了一眼,眼下的他雖然沒了記憶,可是每天都能夠陪在自己身邊,雖然沒有正當的名分,這些年已經讓她很是知足。若是能一直這麽過下去,未嚐不是一件幸福之事。


    “霜兒,我知道了,你繼續調查此事,我會尋找辦法。”


    如今的李孝清隻知道自己是一介凡人,至於修煉什麽的一概不知,而他體內損毀的經脈已經在早些年被公孫雪兒醫好。奈何空有一身金丹修為的靈力而無法動用,能看到的也隻不過是比一般的樵夫砍柴更加有力些,砍的柴比他們多些。


    多年過去了,上官秋月頭上的白發已經日漸增多,可是李孝清的相貌卻沒有太大改變。


    直到有一天,李孝清照常出門砍柴,臨行前公孫雪兒為他熬了一碗湯藥讓他喝下暖暖身子。自那日起,李孝清的形容開始隨著日子的溜走而變得枯黃黑瘦,直到三十八歲的那一年,頭上也長出了一根根銀白色的發絲,從麵貌上看活脫脫像一個中年男人,嗓音也變得粗狂。


    公孫雪兒的麵貌也隨他一同慢慢變老,在歲月中受著侵蝕與琢磨。


    經過十多年的時間雕琢,李孝清的雙眸已然變得更加深邃,看過生老病死,走過繁華與風霜,一步一步走到年華年華凋零之際。


    與上官秋月坐在銀杏樹下對弈,對麵之人已經到了遲暮的年紀,看他萎靡的精神頭,隻怕時日無多了。


    “賢弟,與你下了一輩子棋,到現在也沒能勝過你幾局。哈哈哈哈哈,你這頭名狀元果然是才智過人,我欽佩之至啊。”上官秋月望著將拜之巨,捋著花白的胡須,哈哈大笑道。


    李孝清自謙的擺擺手:“兄長莫要這麽說,我羞愧難當呐。”


    ……


    某一天,縣城裏賣柴販布的老夫妻沒了蹤影,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而在山野中的一間竹亭內,公孫雪兒遞給老者一碗湯藥,讓他飲下,一個時辰之後,發跡斑駁的老者銀絲褪去,臉上的紅斑和皺紋盡數消失,轉眼變成了個俊美非凡的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


    “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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