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中,賀蘭明聽著九霄來報,溶爵言:“不能負君,亦不能負百姓”,繼而提劍自戧。


    騰叔自中門而來,便見賀蘭明在花園踱步,眉眼間陰鬱之色久未散去。


    “王爺,今日皇帝傳了溶則入宮,宮裏來信,說是皇帝在華西宮埋伏了刀斧手,可卻沒用上,一刻多鍾,溶則便安然無恙出了皇宮。”


    賀蘭明聞言挑眉,道:“安然無恙?”說著他嘴角掛起嘲諷的笑容。


    “阿姐當初替我喝下那碗甜湯,也是以安然無恙的姿態出的王府,迴的龍家。”


    賀蘭明邊說邊往書房走,騰叔沉默不言跟在後麵。


    “皇帝曆來如此,他會不擇手段達到目的,卻不會擔這事兒的半點幹係,便如他待我,真是好的挑不出半點不是來。”


    賀蘭明自顧自說著,卻多有與溶家同病相連的意味。


    騰叔聞言,皺眉道:“王爺,成大事者,心得狠些。”


    賀蘭明又是自嘲一笑,道:“是呀,就跟賀蘭泓一樣,兄弟、忠臣,沒一個下不了手的…”


    騰叔聽著,再不言語。


    溶家已走到了盡頭,恭王府一力促成了這個局麵,如今亦沒資格哀歎。


    溶家自一開始,便沒有退路。衛國大將軍這位子,上去了,便隻能往前,不能退後。


    往前是忠君,可將軍難免百戰死。


    退後是佞臣,更要背負罵名,該當萬死。


    一心忠君,君卻相疑。便有了如今溶家不得不縱身躍下萬丈深淵的局麵。


    賀蘭明來到書房,在桌案旁坐下,又招唿了騰叔在書案另一邊坐下,他臉上沒了哀戚之色,轉而是一臉平靜淡然。


    “溶家之事,可以告一段落,現下便是要幾個得力的皇子爭上一爭了。”


    賀蘭明眸光幽深,隨著溶家敗落,他似乎整個人周身氣質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戾氣漸濃。


    騰叔看在眼裏,眼底有些擔憂,卻聽他開口,略沉思道:“幾個皇子,六皇子,七皇子都還小,太子已瘋魔,幽居康親王府,亦無甚用處。


    “其他幾個,二皇子一直在外遊曆,又無心朝政,要他迴來相爭隻怕也不容易,其他便隻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其實說起來可以一爭的,卻隻有三皇子和四皇子。”


    賀蘭明聞言,亦是點頭。


    道:“四皇子助皇帝理政這些日子,總算有些長進,淑妃有越貴妃相助,也大抵能料理後宮。


    “可笑他們母子二人,得咱們頂力相助,才有與賀蘭曦一爭之力,卻還妄想著那至尊之位。


    “也不想想,即便坐了上去,他們有本事坐得穩嗎?”


    騰叔聞言,點頭道:“這樣才好呢,這樣以後咱們料理起來不是更加省事了嗎?”


    兩人相視一笑,賀蘭明又道:“賀蘭曦得盡快迴來,他去陌山多年,且那郡守楚宕是他的至交好友,他們在陌山經營多年,他再不迴來,以後怕難對付。”


    騰叔點頭,道:“陌山事已近尾聲,當初淑妃為了讓皇帝安心廢了太子,也是煞費苦心,便連召隸王入京這樣的險招都用了。


    “皇帝召命早已發了出去,如今,她想反悔亦是來不及了。”


    賀蘭明沉著臉皺眉道:“越是這個關頭,卻是要思慮周全,細微處越是要周到,萬不能前功盡棄!”


    騰叔起身,恭身對賀蘭明作揖道:“屬下明白!”


    賀蘭明點頭,道:“蕭薇兒那邊,得盯緊些,那個瘋女人,看著溶家敗落,不知會做出什麽瘋狂舉動,不要到時壞了咱們的事兒。”


    騰叔又恭身應是。


    薇蕊閣內,蕭薇兒正欲出門,她派去跟著關昕月的人,水路早已沒有半點音信,陸路的人,居然已經跟到了東澤邊境。


    下屬來報,關昕月的船支出了右河,過了邊境口岸,由東澤接應,那兩艘大船竟暢通無阻,已入了東澤。


    她也已收到北地來信,知溶爵已死,亦知溶則於今日上午被皇帝召入宮中,華西宮內動靜,她亦是知道的。


    如此她便確信,關昕月是以去右河探親為名,實則是去了東澤避難,隻怕,那個瞎子郡主亦已悄無聲息去了東澤。


    她心中憤恨難平,溶家於恭王府隻是戰略清除,可於她卻是破國滅家之仇。


    溶家軍倒下,於恭王府而言,已達到了目的,可她卻不甘心,溶則身死,再無人會揪著溶家家眷不放,可她卻是絕不會放手的。


    她出了門,便匆匆往城南而去,派去陌山的人都已迴來,現在便在城南居陽書院南院舊址棲身。


    衛國大將軍府內,除了溶大今日格外消沉些,似乎也無甚大的變化。


    而裕盆河畔,一輛普通的青頂馬車徐徐朝右河方向行走。


    那馬車之上,坐著一個壯年男子,男子很是焦躁,隻半刻功夫,便問了兩迴“到哪了?”


    在啟臨到右河的官道上,一輛一模一樣的青頂馬車亦是不疾不徐的趕著,車中坐的依然是一個壯年男子。


    他眉宇間盡是憂愁憤慨之色,卻不催車夫,自顧自在車裏憋著勁兒。


    溶則在書房忙碌,家中諸事已安排妥當,可軍中之事卻是難辦,卻因自己身死軍中生亂,隻怕整個溶家軍四十萬人皆要受難。


    他踟躕著,親筆寫下一道道軍令。


    一直到天黑,溶大進來點燈,他才放下了手中筆墨,他曬然一笑,道:“不覺竟天黑了,罷了,也莫要收拾了,左右無事咱們去廳中喝一杯吧?”


    溶大亦笑,可那笑容有些牽強,道:“得嘞,老奴這邊吩咐廚房擺上好酒好菜,老奴陪將軍喝兩杯。”


    兩人出了門,溶大吩咐小斯去廚房傳了好酒好菜,他便和溶爵坐在桌前吃起酒來。


    兩人先前皆沉默不言,隻一杯杯互相敬酒,而後仰頭飲酒。酒過三巡,溶則看著溶大笑了,道:“咱們兄弟,一起半輩子,卻沒真正一同喝過酒,今日真是痛快,咱們不醉不休!”


    溶大起身,卻是哭道:“老奴怎當得將軍一句兄弟,將軍是主,老奴是仆。可有將軍這一句,老奴死了也高興!”


    溶則也傷感起來,又倒了杯酒飲盡,道:“汝之祖輩,時代輔佐將軍府,這合府裏,又是你最懂我,咱們可比兄弟還親,說什麽主仆之言,來!這杯酒,我敬你!”


    溶大起身,含淚飲了杯中酒,坐下,卻是淚流不止。


    溶則笑他,他也不以為意,隻看著對麵溶則眉頭深皺,竟一言不發,嚎啕大哭起來。


    溶則聽他哭,先還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可說著,他自己不覺也紅了眼眶,他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起身,大聲道:“我溶家,頂天立地,無愧蒼生,無愧君恩!”


    溶大看他說話,一邊點頭,一邊痛哭。


    溶則忽的臉色也哀戚起來,一生剛毅的他,此時也不舍,也痛心….


    溶大起身對著溶則深深一拜,道:“老奴若還有一口氣在,定護著夫人小姐!”


    溶則便又笑了,道:“你看,你果然是最懂我的人。”


    兩人喝酒到了深夜,皆已大醉。


    溶則被小斯扶著入了月蒼閣,他眼睛已睜不開,臉頰通紅。


    小斯把他安置榻上,打了水給他擦了臉,洗了腳,見他似已入睡,便轉身出去,關上了門。


    門合攏之後,榻上溶則卻緩緩睜開眼睛,他雙手支撐著身子起了床,行至一鬥櫃之前,打開抽屜。


    抽屜裏麵,是溶桑桑自太陰寄來的信件,他拿起厚厚的信箋,坐在一旁圈椅,就著燭火看了起來。


    他細細看著信,嘴角時而揚笑,時而莞爾,一臉溫柔。


    厚厚的信箋,他足足看了一個時辰。


    窗外傳來一聲聲公雞打鳴之聲,他歎了口氣,折好信箋,放入抽屜,卻在手入抽屜時,見抽屜裏一顆碧綠珠子,忽的想起溶桑桑信中所說,這珠子是她的一位病人給的,叫碧蓮珠,據說功效奇特,可續人生機。


    溶則拿起那珠子在手中摩挲,半晌,自嘲一笑,他把珠子給自己套在脖頸之上。


    “桑兒,我倒是真希望這珠子能讓我起死迴生,這樣,咱們一家人便又可以在一起了…”


    說罷,他忽覺胸口一陣刺痛,整個人竟支撐不住,從圈椅摔下。


    他倒在地上,右手用力壓著胸口,那疼痛之處,便是去年在京城遇刺留下的,已經愈合的傷口處。


    外麵值夜的小斯聽到動靜,忙推門進來查看,卻見溶則倒在地上。


    他大驚失色,大聲唿喊著:“來人呐!快來人呐!將軍昏倒了!”


    將軍府頓時亂做一團。溶大急急趕來,上前查看,卻見溶則並未昏迷。隻是他似乎很是痛苦,唿吸不勻,臉色通紅。


    溶大招唿了小斯過來,抬了溶則放到床榻之上。


    溶則皺眉道:“莫要慌張,無事!”


    溶大點頭,含淚道:“老奴知道,老奴知道的…”


    溶則微微一笑,道:“家裏莫亂,爵兒快迴家了,把事兒辦好。”


    溶大連連點頭,眼淚直流,卻再說不出一句話。


    小斯請了大夫匆匆趕來,大夫上前,在溶則榻前矮凳坐下給溶則診脈。


    半晌,大夫眉頭深皺,拿了溶則另一隻手再診,又過了半晌,大夫起身,幽幽了歎了口氣道:“將軍似是舊傷複發,隻是這傷怎的一時竟如此嚴重?”


    溶則皺眉不言,溶大上前道:“或是將軍前些時日練軍累著了…”


    大夫不置可否,皺眉沉思,半晌開了個方子出來。溶大接過,交給小斯,叫小斯去抓藥。


    這一通折騰,不覺天便亮了,溶則喝了藥,疼痛似也好了許多。


    略略吃了點粥水,溶則叫溶大去書房去拿了昨日他寫好的折子,派人送去了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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