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是一個愛民如子的好國主,以前我不敢承認,但現在,我想我真的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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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彌月宸妃獨闖郢城,守城將士皆有目共睹。介於澹台綰晞的特殊身份和當下墨羽彌月的敵對關係,她一入城就引起郢城上下的高度重視,每個人都對她此行的行蹤打起十二分精神。然而,黃昏時分,守城將士們又見她孤身一騎,策馬離去。


    整個郢城,除了澹台甫曄、靖子午和太後,沒人知曉她的目的。


    一來一往,墨羽沒有變天。將士們鬆了口氣,但遠遠就能看到駐紮在城外的彌月軍營,他們內心依舊緊繃,不敢放鬆警惕。


    澹台甫曄許諾三天,三天後他必給彌月和墨羽臣民一個交代。其實,早在澹台綰晞拿出招降書的那一刻他就做了決定,不論三天還是三十天,都無法改變墨羽即將麵臨的結局。可是,他需要用這三天來給自己一個交代。


    那三天,是交戰以來郢城最平和安穩的三天。


    那三天,是澹台甫曄心境最開闊安寂的三天。


    墨羽僅剩的兩位長老特地到東園求見,被春桃等人給擋了迴去。不用公子明說,她們也看得出來,公子想要獨處,不希望被打攪。


    整整三天,他就坐在書房裏,靜靜地迴憶。


    他生在澹台皇族,從記事起,他就知道自己生來高貴,長大了是要掌管整個墨羽族的。


    三歲,他就有了自己的教學太傅,開始習文學武。


    五歲,他聽到父皇母後的談論。得知皇姑未死,而是改名換姓去了斕瓴。於是他仔細地去翻看了“鞍扈之亂”,父皇發現後,將他抱於膝上,仔細與他講了那一段封塵的過往。


    六歲,他開始研習墨羽巫蠱術,太傅說他天賦異稟。


    十一歲。他已熟讀史書兵法。並對天下有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墨羽內有五大部落分權為政,外有彌月斕瓴兩大強國。若不早作打算,墨羽的百年曆史將難以續寫。父皇看了他許久,拍他肩的同時在他耳邊留下一聲長歎。


    十二歲,他的巫蠱術已爐火純青。並以墨羽繼位儲君的身份接管墨羽朝政。


    十四歲,他微服而出。走訪各城,救下險些命喪毒鞭之下的寧氏孿生姐妹,收作隨身侍婢帶迴君府。兩姐妹,一個沉穩溫婉。有學蠱天賦,一個活潑俏麗,喜歡花草茶道。


    十九歲。父皇收到斕瓴靖相的密函,愁眉緊鎖。他獻計。並喬裝打扮親自送寧朵兒去斕瓴,以密使的身份悄悄進入靖相府。他見到了鞍扈之亂中幸存下來的他的姑父,也在無意間看到了一條細絹,上邊淡雅細線描摹的女子清雅出塵。


    細絹的主人說,那是斕瓴第一美人,靖相府的千金,從幾年前一條自描畫像的細絹流落民間後,就有不少名家風雅才子爭相臨摹,相似越高價格也越高,有些甚至千金難得,而他手中的這條也僅隻是中上畫作。


    他問,最初流落民間的那條細絹哪裏去了。


    那人笑笑搖頭,說是可能已經迴到相府了,畢竟那是相府千金的畫像,流落民間可不像話。


    他尋了個借口又去了趟靖相府,逛了一圈,沒看到細絹的蹤影,倒在相府內院看到一座高樓上有一道倩麗的背影。隻一眼,他就知道那不是細絹上的女子。或許,那人容顏似錦,卻獨獨少了份渾然天成的出塵韻味。


    二十二歲,他在金陵街頭,終遇那畫中人。


    迴憶,就此戛然而止。腦海中的畫麵,定格在買香囊的小攤前,他拿著香囊側目望去,心中默默歎了句:就是再厲害的畫筆也難臨摹出如此風姿啊。


    澹台甫曄轉了個方向,目光落在左前方的一張桌案——那曾是靖辭雪研讀巫蠱術的地方。他也曾像現在這樣默默凝視,心下期盼過無數迴,可是那個安靜的女子從未有過一次抬頭看他,正如他從未有過一次靠近過她的心。


    唇線緩緩彎起,他無聲苦笑。


    天知道,那時在小攤前,他想的是,原來這就是名震天下的煊王所喜歡的女子,就連以隱忍聞名於世的斕瓴國主也為她亂了心神,亂了方寸。英雄難過美人關,他倒是不知這女子除了美麗的皮囊外還有什麽?能比得過馨兒的習蠱天賦?可是能讓那兩人不顧一切的女子,必是有其獨特之處的吧……


    上陽城之戰,靖辭雪震驚了天下人。彌月敗北,而隱於暗處的他,何嚐不是輸給了她?爾後,一次又一次,他的籌謀計劃,從未有成功過。直到他以祁詺承的性命逼她做墨羽皇後,他以為他終於贏了一迴,但在那徹夜未消的琴音中,他的心除了壓抑的難受和偶爾一抽一抽的疼痛,沒有絲毫贏的欣喜。


    綰晞說,若非小姐功力盡失,此時莫說君府,整個郢城都將血流成河。


    那一刻,他感覺到了靖辭雪心中的無盡悲涼與恨,那感覺讓他佇立通宵,身體僵硬了整整一夜。而在看到那目泣血發如雪的場景時,他才恍然明了,他與靖辭雪,輸的從來都隻有他。


    想到戰死沙場的祁詺承,想到郢城外的景璽,他又是笑,眼中卻澀澀的有淚意。一敗塗地的,不止他啊……


    ——


    靖子午悄聲進來書房,入目的就是他這樣淒苦荒涼的笑。一時間,心間苦意泛濫,直直湧上喉間,在唇齒之間彌漫開去。


    過了會,澹台甫曄才收迴目光,看向靖子午。


    “她還好麽?”三天不曾開口,他的聲音已經十分生澀幹啞。


    靖子午忍住眼中酸澀,點點頭,麵上沒有一絲表情:“她很好。”


    他笑了笑,垂下眼,喃喃著:“那就好……”


    “子午。你過來。”澹台甫曄拿起桌案上的布帛,“再幫我一次,親自將這送去城外彌月軍營。”


    靖子午神色淡漠地接過,“臣妾是一國皇妃,女流之輩,哪裏承得起這份重責?這份文書臣妾可以代國主命守城將軍送過去。”鎮定地收好布帛,她道了句“臣妾告退”。便要離開。


    “你這是何苦?”


    靖子午頓步。微微側目看他:“苦不苦,臣妾心裏清楚。”音落,她推門而出。身影瀟灑又堅定。


    ——


    最後一抹夕陽餘暉落下,東園大火忽起,隻一瞬便火光衝天。遠殷火,不但可以遠程控製。還能控製火勢大小。何況,施此巫蠱術之人就在大火之中。火勢之猛,無人能靠近。就如那年斕瓴國的凡靈宮大火,隻能看著火勢吞沒一切,任何救助都隻是徒勞。


    宗祠裏。靖子午扶著太後,望向東邊通紅一片的的天空。心,平靜地不起一絲波瀾。眼淚卻不受控。決堤而出。


    而那時,西園裏的妃嬪們忽然結伴走進宗祠。映襯著東邊漫天通紅,一個個妝容精致,明豔的臉上,笑靨如花,卻都同樣布滿淚痕。


    靖子午與太後都有一瞬錯愕。


    她們以為,西園裏的人就算之前不散,但遲早會散盡,卻不想不但沒走,反而來了宗祠。來宗祠,意味著什麽?


    靖子午再次仰首抬眸,望向火光映襯下通紅的天空,眼淚順著麵頰蜿蜒落下。


    她豈會不知,那布帛,是墨羽的降書。遞交降書,澹台甫曄早已存了殉國之心。


    可是阿曄,你無法支開我,你若死,墨羽若亡,靖子午又豈會獨活?你的母後,你的一眾妃嬪,生,是墨羽的人,死,是墨羽的鬼。


    ——


    澹台甫曄端坐著,熊熊大火照進他的眼裏,點點斑駁,如浩瀚星辰。


    你說我是一個愛民如子的好國主,以前我不敢承認,但現在,我想我真的是了。


    他彎唇,輕輕笑,發自內心,直達眼底。那是真正的溫潤如玉,笑若春風。


    ——


    那一夜大火,焚盡了半個君府,而東園裏無一人出來。


    ——


    澹台綰晞望著那一邊天,心中俱是不安。有種直覺直衝腦海,她卻始終逃避,不願麵對,甚至,她逃迴了營帳。直到天微亮,郢城守將快馬加鞭趕到,遞交降書。


    景璽盯著降書微微鎖起眉,她卻無暇顧及,反而看著一臉火灰,狼狽不堪的男子,顫抖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君府出了什麽事?”景璽麵色凝重地問。澹台綰晞一時覺得心被人緊緊揪起。


    男子哽咽著迴道:“國主與太後、娘娘們都已殉國身亡了!”


    景璽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晃動將倒的身子,她卻忽然推開了景璽,飛奔而出,躍上馬背,不顧一切地往郢城疾馳而去。


    整個郢城都籠罩在濃重的悲哀裏。守城將士不敢攔她,她衝進君府,滿口滿鼻都是燒焦的味道。


    曾給她領過路的小廝見著她,流著淚告訴她:“太後和皇妃等人是在宗祠懸梁自盡的,遺體完好,而國主命喪火海,一絲遺跡也不曾留下。”


    她去了宗祠,看到覆蓋著白布的擔架從麵前經過,腳下一個踉蹌,直直地跪了下去。隨後趕到的白寧喚了聲“娘娘”,卻被景璽無聲攔住。


    景璽在她身後站了許久,後吩咐白寧去處理墨羽國主等人的後事,一切按墨羽皇室的規矩辦。然後走到澹台綰晞身邊,對她說了一句:“朕在封安等你。”


    她仍是跪著,神色怔怔,也不知聽到了沒有。


    景璽看了阿爾一眼,示意他照顧好宸妃,便迴了軍營,整頓後,次日就返迴彌月。


    ——


    澹台綰晞默然長跪,整整七天。


    至此,墨羽國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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