斕瓴皇城的第一場雪不期而至。大片大片雪花從天際飄落,白得有些晃眼。整座皇城白皚皚一片,靜謐中依舊透著凜冽的莊嚴與肅穆。


    這雪,下了整整三天。


    凡靈宮。


    宮殿中央,紫琉璃鎏金鏤空暖爐燃著銀絲炭,紅光星星點點,窸窣作響。幽幽的麝香暖氣微醺,也敵不過入骨三分的冷意。金色紗幔輕垂,層層疊疊,薄如蟬翼,華麗大方卻顯淒清寂寥。


    靖辭雪閑適地斜臥於貴妃榻上,秀發隨意綰起,斜插一支紫金龍鳳步搖。她身下是雪白的白狐毯子,散開的衣擺上繡了對金絲鳳凰。眉似遠黛,素容恬靜,她微合雙目,唿吸幽淺,單薄身形帶著些跳脫世俗的淡然氣質。


    屋內光影暗淡,她就像是沉睡在海底的幽禁仙子,叫人忍不住憐惜又不敢輕易接近。


    “娘娘!娘娘!”


    急切的唿喊一聲高過一聲,由遠及近,打破一室寂靜。


    她緩緩睜眼。那是雙燦若星辰皓月的美目,卻尋不到焦距。


    素珊撞門而入,對上的就是這麽一雙眼睛,忽而覺得憂傷,急切的步伐不由停住。她身後的寒風趁勢一股腦兒地擠進來,霎時衝散屋內的暖氣。


    素珊緊咬下唇走到她麵前,蹲下身去。


    “娘娘……”素珊輕輕喚她,聲音有些顫抖,“相爺沒了。”


    靖辭雪靜默地聽著,素珊咬牙繼續說道:“昨夜戌時,洛府國舅暗地裏調來三千羽林軍,血洗相府。滿朝與相府有過瓜葛的悉數收押,無人幸存。”


    一想到血流成河的場景,素珊心頭一顫。


    權傾朝野,名為臣子實為皇帝的靖相人人懼駭,前幾日還大肆鋪張慶壽,而今身首異處,壽堂成了靈堂。輝煌華麗堪比皇宮的相府也在一夜間百孔瘡痍。皇帝手段果然雷厲風行。


    那,她們呢?該怎麽辦?相府沒了,她們該何去何從?


    “小姐。”素珊換迴往日的稱唿,握住她的手。而靖辭雪依舊保持斜臥的姿勢,纖長的睫羽扇了下,麵色平靜,仿佛素珊說的一切與她無關。


    素珊不禁有些慌,握緊她的手,又喚了聲“小姐”俯身靠近她。


    “小姐,你心裏難受就哭出來,莫要嚇素珊啊小姐!夫人在天之靈也不願看到小姐這樣,小姐哭出來好不好?”


    可慌歸慌,素珊卻緊咬牙關不讓自己哭。她與小姐不同,若她此刻也哭了,害怕了,那將來怎麽辦?小姐怎麽辦?相爺沒了,那個人又豈會放過她們?


    ——皇上駕到!


    尖銳刺耳的聲音直入耳廓,靖辭雪終於顫抖了下。


    素珊立即起身護在貴妃榻前,警惕地看向門口。


    一襲明黃的祁詺承身形頎長,英氣逼人,完全不見往日裏唯喏小心的模樣。他提步跨進殿內,每一步都邁得堅定有力,目光直逼榻上女子。隨其後的是名長相俊美的黑衣男子和兩名銀甲羽林軍。


    素珊看那人越逼越近,豎起峨眉,厲聲喝道:“不要過來!我不會讓你傷害小姐的!”


    祁詺承果真停住,長眸斜向素珊,眸光淩厲。


    “忠心護主是好,可惜你跟錯了主子。”他冷哼一聲,側目示意。


    身後男子會意,對著明黃背影微微俯身,迴身打了個手勢,率先走出凡靈宮。隨即,那兩名羽林軍上前來架住素珊往宮外走。


    素珊怎麽掙紮都是徒勞。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你若敢傷害小姐,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祁詺承冷嗤,唇角一勾。相府倒台,他又豈會怕這區區婢女?不過話說迴來,某個程度上,他還是十分欣賞這個婢女的。她不像她主子,她剛烈要強,忠心不二,單是那份氣勢魄力也讓眾多王孫公子望塵莫及。


    榻上女子因素珊被帶離而素淨的臉上閃過慌亂。她坐起身,睫羽飛快地顫了兩顫。


    耳邊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忽而恢複平靜,默默地等待著他靠近。若她記得沒錯,這是他第一次毫無顧忌地離自己這麽近,咫尺之間。


    “好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食指挑起她的下顎,祁詺承嘴角噙著一絲不屑的笑意。目光肆無忌憚地遊走於她的臉龐,最後停在她空洞無神的煙灰色瞳仁,直逼深處。


    他恨極了這個女人,恨她的一切!


    “你的驕傲,你的笑呢?靖辭雪,你那不可一世的笑呢?”英俊的臉因憤恨而扭曲。


    祁詺承至今記得一年前的洞房花燭夜。


    當他挑起喜帕時,那傲視一切的笑紮痛了他的眼。他厭惡,寧可劃傷手臂作假落紅也不願碰這個女人一下。那時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將這笑捏碎。而靖辭雪那空泛的眼神極顯無辜,他不止一次想要直視,卻每一次都潛意識地逃離。


    此刻,他終於能夠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好好看個究竟,那眼底深處到底藏著什麽。可是除了虛空,他什麽也看不到。


    “想不到吧?朕的好皇後。朕還是贏了!”祁詺承大笑起來,第一次在人前展現他的驕傲和狂妄,竟笑得兩眼泛起酸意。


    他加重指力,捏住她下巴:“靖行光這個老匹夫,謀殺父皇毒害皇兄,還意圖控製朕。朕十歲登基,十年來哪一天不是過得提心吊膽。他要挾天子令諸侯,朕便順他的意,鏟除異己提拔心腹,就連封後納妃朕也都看他眼色行事。滿朝文武,有誰真正尊我為皇?哼,他怕是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朕會將靖相府死死地踩在腳下。”


    祁詺承想起十年前那個夜晚,狂風暴雨,雷電交加。他冒雨偷偷趕到紫宸宮,大殿漆黑一片,他不敢喊,也不敢往裏走,直到一道閃電狠戾地劈下,似要劈開整座皇城。就在那一瞬亮白的光電裏,他看到皇兄蒼白如雪的臉,還有他麵前孤立的酒壺和傾倒的酒杯。那雙漆黑的眼眸凝視著他,唇角凝血卻微微上揚,如往常那般笑得溫潤和煦。


    他恍惚覺得,那道道閃電全都落在了他生命裏。


    逝父失兄之痛,十年隱忍之苦,多少個夜晚,他都幾近崩潰,支撐他走過這麽多年的不過是一份又一份信念。


    曾有人跟他說,“信念與人心一樣,要麽堅硬得刀槍不入,要麽脆弱得不堪一擊。當這份信念堅持不下去了,就再為自己尋個信念。用信念支撐信念,就能走得更遠”。


    十年風雨飄搖,如今想來竟還覺得恍惚,不切實際,就像是一場夢。隻有在此刻他折磨著靖辭雪,眼睜睜看她在自己麵前痛苦,才真正覺得釋放和解脫。


    他突然收手,改為輕輕磨蹭,眼中無限溫柔。


    “斕瓴國第一美人?嗬,靖行光啊靖行光,你這隻老狐狸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將這又盲又啞的女兒送入皇宮。是希望她以世間最尊貴的身份享盡榮華麽?可惜啊……”


    “你……不許你碰小姐……”


    手一頓。眸色瞬間轉冷,溫柔散盡:“碰她?朕嫌髒!”


    素珊一路爬至殿內,留下一條冗長的血跡,觸目驚心。祁詺承冰冷帶著嫌棄的言辭激得她渾身顫抖。祁詺承,他怎麽可以侮辱小姐?他怎麽可以!


    無視掉身後吃人的目光,祁詺承俯身貼在辭雪耳際,低沉魅惑的聲音卻說著殘忍的話:“靖辭雪,你聽著,朕今生絕不碰你。當然,朕也不會殺你。朕要靖行光在天上看著朕是如何讓他最寵愛的女兒以世間最尊貴的身份享盡榮華!”


    他的話,幾乎是咬牙切齒。


    靖辭雪輕輕扇動睫羽,頰上浮起一抹恬靜的笑意。卻不知這笑再一次狠狠地灼痛了對方的瞳仁。


    祁詺承氣急,狠狠一甩手,辭雪直接從貴妃榻上滾下來,他卻忿忿地甩袖離開。


    “不要傷害小姐,不然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素珊衝著祁詺承背影啞聲喊道,她每吐一個字就扯動身上的傷口,疼得她大冷天的直冒汗。可那三十記鞭子,她連吭都沒吭一聲。每落下一記,她便在心裏默默記住那砭骨的疼痛。當最後一記鞭子落下時,她強撐起眼皮看向宮門玉石階上的美貌男子,將他的容貌深深地刻在腦海裏。


    凡靈宮迴歸沉寂。


    身下是冰冷刺骨的黑磚地麵,外邊風還一個勁地往裏吹,帶進來大片大片的雪花。


    偌大的宮殿,隻剩下主仆二人。一個是清淡柔美,臉上嵌著恬靜的笑。一個是滿臉血汙,衣衫破爛,道道鞭痕觸目驚心。


    “小姐。”素珊虛弱地喚了聲,挪動雙臂艱難地向辭雪爬去。


    在離辭雪一步遠處,她停下來,已無力再繼續。三十道鞭刑,足足要了她大半條性命。凡靈宮外深厚的積雪凝結著她的血,不一會就被雪覆蓋了。


    若這三十道鞭子落在小姐身上,那會是怎樣?她不敢想象。


    靖辭雪在石磚上認真地扣了三下。


    ——我沒事。


    那恬靜的笑,也刺痛了素珊的瞳仁。她撇頭看向屋外,白茫茫的一片晃得她眼睛生疼。


    淚,終於無聲無息地決堤。


    這雪,何時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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