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她輕喚,臂彎中的白鳥振翅飛起,一聲清唳盤桓半空,輕巧落在少婦頭頂枝杈上。那少婦抬頭看過來,驚詫道:


    “長清?……你怎會在此?”說著緊走幾步到玉長清跟前憂喜交集看著她:“我聽說了顧太醫的事,很是著急,礙在身有不便沒能進城看你……你還好罷?才一個月不見,竟瘦了這許多!”


    在這山中野外巧遇楊蘭陵著實讓玉長清驚喜非常,先前的憂悒一揮而散,她朝範景原頷首致禮,然後拉住楊蘭陵手溫柔道:“我還好啦,無論如何有爹爹祖父在,絕不會虧損了我身子……我自然曉得姐姐不便,姐姐既然給我寫信就算心意到了,多謝姐姐牽掛。”


    她說罷,見楊蘭陵目光轉向沈夢華,遂含笑道:“我倒忘了引見……姐姐,這位是沈夫人。夫人,這是我極要好的一個姐姐,現是河橋鄉範氏公子的夫人。”


    沈夢華矜持地衝楊蘭陵範景原點點頭,夫妻二人亦得體迴禮。玉長清身後的香枳已打量半天,腦中電光火石般一閃,脫口道:“誒,範夫人先前和沈夫人見過麵的啊!去年七公主生辰宴,沈夫人不是也受邀了麽?當日公主召進宮的慶班花魁就是範——”她猛然發覺失言,旋即噤聲不語。楊蘭陵卻未見慍惱自慚,神情自若對沈夢華一笑道:


    “夫人也在赴宴女眷中麽?想當初宴上那許多人,妾身獨與夫人再見麵,果真是有緣。”


    沈夢華聽香枳所言已是恍然,客氣答道:“當日有幸,得見夫人精彩絕倫四出戲,畢生難忘。今日夫人喜結連理,倒要恭喜了。”


    “範公子今年春闈高中第九名,已經得了朝廷派遣,往東濰出任東武知縣。”玉長清說著,衝靜立一旁的範景原一笑道:“不知公子幾時啟程?”


    “他後天走,所以我才想著來庵裏拜一拜,求菩薩關照,不料得遇長清你和沈夫人。”楊蘭陵笑著看一眼範景原,“你先迴前殿罷,難得有緣碰上,我跟長清和沈夫人說說話。”


    範景原遂留下個小嬛囑咐好生在旁扶侍,依次對沈夢華玉長清持禮拱手,循原路而去。沈夢華看著他背影不覺喃喃出口:“原來範公子……就是應考的這次春闈啊。”


    玉長清登時想起侍郎府這層關係,暗嗔自己失言,正打算找補幾句,沈夢華已斂去眼底黯然,向楊蘭陵關切詢問懷胎安好,三人就此貼心地聊起家常。


    忽聽吱扭一聲門響,三人齊齊循聲望去,隻見旁邊院落的一扇小門從裏麵打開,緩步走出一名年輕女子,緇衣縕袍,卻是個帶發修行的出家人。她輕輕抬手喚了聲“阿凰”,樹上白鳥立刻飛過來落在她小臂上。待要轉身迴院,她一雙幽沉寂寥的眸子慢慢掃過麵前眾人,冷淡開口:


    “諸位香客若要敘舊,還請移步前殿齋堂。此處後庵係修行處,隻怕不便貴人多停留。”


    沈夢華楊蘭陵依次致歉,隻道聞琴聲而來,並非有意攪擾;唯獨玉長清愣愣看著女子不說話。女子發覺,眉梢輕挑,這一動作霎時跟玉長清記憶裏的公主殿下對應起來。錯不了……雖說衣著更換氣質大變,麵前人確確實實就是那位七公主啊!玉長清自己也說不清此刻激動緣何而起,但覺心潮酸湧,她上前一步深深施禮,顫聲道:


    “……殿下,殿下您原來移居在此處?……不知殿下可還記得臣女,臣女是玉老大人的孫女,去年殿下生辰宴,臣女曾送給殿下一本手抄的醫書……這汨公子,現是殿下養著麽?……”


    她喚出殿下的刹那,宇文鳳瞳孔微動,旋即抬手止住其餘人見禮意圖,淡聲道:“皇上已撤我公主封號,夫人何須如此多禮,何況有孕在身,我實在當不起。”


    沈夢華和楊蘭陵隻得頷首以禮。想到去年壽宴上七公主鳳冠華裳,意氣飛揚,不過一年便寂寥如斯,各自心中不由唏噓漣漣。


    幾人見宇文鳳並沒有繼續言談的意思,忖度著便要告辭,卻聽門內響起一個婦人的慈祥聲音:“鳳兒,外麵是什麽人?”


    宇文鳳旋身對內恭敬道:“母親,是女兒的幾名故人,不期來庵中隨喜,碰巧到此。”


    “既是故人,站在外麵說話算什麽道理?把人請進來飲一盞茶罷,也算不枉相遇一場。”


    宇文鳳不敢有違,遂推開院門對一行人微微頷首道:“請諸位到院裏少坐,飲一盞粗茶。”


    幾人素有耳聞,忖著院內人定是那位赫赫一時育有皇四子和七公主的安夫人,不由心生敬畏,便讓嬛婢停候院外,端整衣襟隨宇文鳳進了門。院中花開繁盛,不染塵埃,花樹下石桌旁端坐一名挽發素衫的年長婦人,從她臉上能找見宇文鳳的影子。安夫人恬然頷首示意,視線觸及玉長清時不覺微怔,隨即溫和一笑:


    “這位夫人看起來有幾分麵善,頗似一位故人。不知夫人與東萊玉氏的隱元先生可有關聯?”


    “……隱元先生便是臣女的父親。”


    安夫人恍然:“原來如此。夫人眉眼間跟令尊年輕時頗有幾分相似,一般的端方自若,溫文爾雅。”她又詢問過玉氏家人安好,隨斂衽起身對眾人笑道:“你們都是鳳兒舊識,索性自在說說話。鳳兒,務必盡禮以待,為娘先迴屋了。”不多時,屋內便響起輕輕的木魚聲。


    宇文鳳招唿著眾人落座,依次斟下五盞茶,道:“粗茶寒鄙,隨便喝點解解口渴罷。”


    玉長清謝茶,目光猶不時飄向草堂,忍不住醫者本性道:“敢問殿下,娘娘都是日日這般誦經麽?恕臣女多一句嘴……成日誦經易使經絡不暢,殿下還是勸娘娘多走動走動的好。”


    “母親並不是每日如此。想必諸位也聽聞了,三嫂月前離世,母親憐三嫂年輕早亡徒留幼子待哺,想著念些經文超度亡魂。”


    沈夢華見玉長清眸色微黯,隨著感慨了幾句王妃命薄的話,便將話題引到手中茶上,連讚味道獨特,迴味無窮。久不作聲的楊蘭陵聞言,終於放下茶盞道:


    “此茶所用雖是尋常粗葉,卻貴在烹茶水、浸泡時候都恰到好處,殿下更別出心裁添入梅花鮮蕊去其澀苦,方得如此妙味。”


    宇文鳳從見麵起就若有似無地始終避著楊蘭陵,此刻低著頭隻簡短道一聲“夫人高才”。楊蘭陵笑意淺淡,眼中隱有探詢意味:“妾身也不過聽師父約略講過幾句茶道見解,隻記得師父慣愛以此方泡茶,更將頭泡留出稱為‘還魂茶’。”她說著一掃旁邊扣著蓋子的茶海,“卻不想殿下亦有此見地。”


    宇文鳳眼睫半垂,隻是淡淡一笑。一旁沈夢華猶打量院中花木,見幽靜安謐,心生豔羨,暗想若似這般清淨隱避山林,倒也不失為一樁善事。正亂想間,忽瞥到旁邊樹下鋪有藤席,席上橫放一張琴,三三兩兩落著幾片花瓣,不覺指著問道:“方才聞得琴音,故此循聲而來。原來是殿下在此撫琴麽?”


    “閑來無事,隨便撫弄一二,夫人見笑了。”宇文鳳坐得直了些,不經意般瞥一眼楊蘭陵。楊蘭陵原先並未看見那琴,經沈夢華一提順勢望去,麵上霎時露出幾許驚異,目光再轉向秦如月懷中白鳥,如此反複幾遭方默默垂首喝茶。


    宇文鳳一直冷眼覷著她神色,見她並沒有追問的意思,心下稍安。幾人又說了會兒話,沈夢華玉長清便起身告辭。宇文鳳也未虛留,誠摯道一聲願眾人親友安康,送出門去。沈夢華玉長清依次謝過,沿小徑走去。楊蘭陵有意無意地落到最後,見那二人已走遠才上前施禮,看了看棲上宇文鳳肩頭的白鳥,恭聲道:


    “殿下請恕妾身冒昧,敢問殿下琴道師從何人?這隻鷫鳥又是從何得來?”


    宇文鳳並不看她,自管撫著白鳥背脊道:“不過隨便彈彈,釋悶罷了。”


    楊蘭陵揮退範家侍婢,仔細端詳著她麵龐輪廓、身形舉止,正色又道:“那敢問殿下,您可認得一位洛姓琴師?”


    她敏銳捕捉到宇文鳳眼中片刻愀然,越發堅定了心中疑思:“妾身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那位洛姓琴師乃妾身師父,於妾身有教導大恩,奈何去歲初秋師父離了尚華,從此音訊皆無。妾身見殿下手中琴、還有這鷫鳥都是師父身邊至物,胡亂猜度殿下與師父必相交甚厚才冒昧一問,若殿下有師父消息還望告知一二,妾身也好安心。”


    宇文鳳輕輕抿了抿唇,這才正眼看著她緩緩道:“十三娘子果然是……好眼力。”


    “慚愧。妾身到底受師父教誨三年,自然識得虹影琴和汨凰。況且先前聽殿下撫奏《招魂九殤》琴意像極了師父,心中便有猜測,礙著兩位夫人在旁不好直言,才沒當麵詢問罷了。”


    宇文鳳輕輕撫著白鳥,良久方道:“洛溱已經陪他母親迴鄉了,我親自送的他。此去路途遙遠旅程不便,他才將虹影琴和阿凰托付與我。你放心,他們已順利抵鄉,老夫人……和洛溱,都安好。”


    楊蘭陵神色輕鬆下來,笑道平安就好,宇文鳳看著楊蘭陵安心的笑容,心裏生起幾許惆悵……敘起來,自己倒是得稱唿人家一聲師姐呢。


    她心裏想著,嘴上果真如此叫出來:“方才在院內聽聞師姐跟兩位夫人說話,若我沒聽錯,可是範公子將往東武就任?那倒是巧得很,皇兄去歲秋時得封琅玡王,東武恰在轄地之內。庵中離河橋鄉不遠,還請師姐明日遣人來一趟,替我捎一封手書給皇兄,行麽?”


    她一聲“師姐”叫得楊蘭陵微怔,片刻遲疑道:“殿下手書由景原呈送,隻怕不合規矩。景原無非七品知縣,如何得見四殿下尊麵?”


    宇文鳳混不在意道:“皇兄一向不是那計較尊卑之人,況且遠在東濰,沒那麽多規矩。再說了,範公子初到任上,總也得拜見一次,不妨事。洛溱說過範公子有高才博見,我還盼著範公子盡心治理轄地,讓皇兄輕省些呢。”


    楊蘭陵再不好推拒,遂鄭重施禮:“那就多謝殿下看重了。”隨後可親一笑,“景原還在前殿等我,我便告辭了,明日定會遣人來取師妹書信。師妹保重。”


    宇文鳳笑著點點頭,目送楊蘭陵在嬛婢扶侍下隱入林中。她久久佇立,直到白鳥輕輕一啄她耳根才迴過神來,遂將它攬入懷中,撫著它背脊輕聲道:“好啦阿凰……你看今天多難得,來了這麽多熟人……不過現在都走了,就剩下咱們了。走吧,迴去陪母親多誦幾篇經超度三嫂,下午還要去村裏教新課呢……”


    她喃喃自語著,跨進院落輕輕閉合門扇。片刻後又聽屋門一響,小院四周重歸悄寂,唯有靜靜風過簌簌樹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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