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蘭端著溫熱藥盞進到內室,見寒竹正輕輕擺弄新擷的梅枝,紅豔豔一瓶放在窗前小案上。盂蘭冷眼覷著,將藥盞放下,取筆寫了個字條遞給寒竹。


    “此處有我照看,姑娘迴去歇著罷。你杖傷未愈,又熬著伺候娘娘這幾日,恐會惡化,若娘娘身子康複後問起,我也不好交待。”


    寒竹看罷,一來確實傷痛難禁,二來連日心神緊張未得好睡,實在困乏,她猶疑片刻,轉身看了看床上沉睡的秦宛月,點頭道聲“那就多勞你了”,一瘸一拐迴廂房歇息去了。


    盂蘭輕輕關好正屋內室兩重門扇,迴到床前搖醒秦宛月,送上藥盞。她默默看著秦宛月一口口喝幹,隨後扶她躺下,取出針囊。


    屋內一時悄寂,盂蘭行雲流水般一套針法施完,一麵起針放迴針囊,一麵緩緩開口:


    “這些天了,我還沒跟你道一聲恭喜呢,阿宛。”


    秦宛月剛閉上眼,朦朧中乍聞此言倏然抬眸,連日黯淡的瞳孔驀地閃過一道異色。盂蘭不慌不忙取下麵紗,因久不說話語聲暗啞:“阿宛,我曉得你起過疑心才讓寒竹試探我那一下。開水澆身是極疼,不過比起你命掌刑嬤嬤下死手施杖刑,真算不得什麽。”


    秦宛月渾身汗毛倒豎,緊盯著她麵龐努力分辨,五官雖仍是陌生,輪廓卻跟記憶裏對應起來。她瞳孔驟縮,喃喃道:“……紅衣……你怎會這副樣子……怎會還在京中……”


    “我若不易容換貌,如何迴到你身邊呢?”盂蘭唇邊笑意淺淡,慢條斯理卷起針囊,見秦宛月目光鎖住錦囊不放,安撫她道:“你放心,剛才那套針法我沒有動手腳,確確實實按照顧夫人教我的施針。這套針法專為血虧的產婦所創,可舒筋活血,促使氣脈流通——還有,你這幾日的滋補藥裏我特意添了一味,是金錢花蕊。”


    她不出所料地看見秦宛月愕然怔住,繼續道:“阿宛,想必你也是久病成醫,應該明白這劑藥配上這針法的效用罷?”


    秦宛月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藥效發作,隻覺從腳底生起一股寒涼,慢慢爬上腰肢。她禁不住咳嗽起來,頹然闔眸,喘著道:“紅衣,你……你何必做到如此地步……我若死了,你定然逃不過杖斃的下場。”


    “我早就沒給自己留活路。從你指使寒竹給我栽罪、絕情斷義逐我離府起,我就沒想過苟活偷生。”紅衣靜靜看著她蒼白麵頰,“阿宛,事到如今你也該跟我交個底了,陳清是被你滅口而死,對麽?”


    秦宛月雙唇緊抿又是一陣猛咳,待稍微平息斷續道:“陳清……他查到我的底細,查到我和蕭家的牽扯,我……我怎麽可能容許身邊有如此大的威脅……”她說著抬眸盯住紅衣,“我為自保殺他滅口……為自保逐你出府,我沒錯。”


    “是啊,你殺陳清,逼死你兄長,你有你的恩怨,你沒錯。那麽,我為陳清的枉死替他向你討一條命,我也沒錯,我比你更仁道呢……”紅衣對視著秦宛月自嘲道:“至少我明白禍不及子嗣,等你生產後才動手;你卻為報私人仇怨不惜牽扯自己三族,連嫡親侄女也不在乎。”


    她放輕了聲音,“那孩子我見過,才八歲,跟你當年初到金陵時一般年紀。你可知那孩子現在是什麽境遇?我跟顧大人打聽過,他說沈氏母女舉家離京,下落不明……孤兒寡母,如何存活?”


    秦宛月眉頭皺了幾下,隨著一聲咳嗽嘴裏湧出一口血,氣息飄飄道:“紅衣,我竟沒想到你這般大義……怎麽,你還要為她孤兒寡母討要公道麽?”


    紅衣未理會她的譏諷:“我可沒那麽多閑心。我就是想問問,在你心中,是不是隻有你自己才是最要緊的?別人的喜怒哀樂、喪親喪父、餘生是否艱難,都跟你沒有半分幹礙,對麽?”


    “……我說過,為達目的我可以舍棄一切——包括自己性命。”


    “我自然記得,你說這話是當年越王妃壽宴那天。”紅衣冷笑道:“我當時還以為你不過隨口一說,如今我才算明白你的舍棄一切能做到什麽地步。從謀害陳清到今年這場沸沸揚揚的舞弊大案,你拿多少人的命運做棋子,隻為這一點私人仇怨?!”


    秦宛月咬牙笑起來,隨著她胸腔起伏,一口口殷紅鮮血從嘴裏湧出,須臾間便浸透被褥。


    “一點仇怨?……秦桓殺我父母,若非我命大,也早被他所害!……你為陳清一人喬裝蟄伏,我與他之間橫著三條命……我怎麽可能不報這如海深仇!”


    “既然你這麽恨秦桓,得知他暴斃合該高興才是啊,怎麽又大動心火以致動了胎氣?如此惺惺作態,你不覺得可笑麽?”紅衣譏嘲道,“阿宛呐……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希求為何,隻管抓著自以為是的臆想當作是初衷。你自問一下,你可得償所願了麽?”


    紅衣最後所言正觸碰到秦宛月心底的痛處,然而此時她已無力再開口,眼前紅衣帶憐憫神色的麵龐漸漸模糊起來,她的語聲也變得飄忽不定:


    “阿宛,人人讚你聰敏,你也自詡才高,機關算盡卻忘了自己原本初衷,臨到閉眼也沒給自己一個交代。你這一生背信棄義戮殺手足,所圖到底是什麽?黃泉路上,你就慢慢想罷……”


    我到底想要什麽?秦宛月心頭掠過片刻茫然,十八年的時光飛快倒流,尚華為妃、金陵郡主、四年為奴、無憂童年,這其中自然少不了秦桓的身影:婚儀大典時的禮官,公主壽宴上的重逢,春江寒夜裏的猙獰、桐山四年的兄長。一樁樁一件件曆曆在目,最終定格在第一次見到秦桓時的情景——晚秋的午後,四歲的她聽聞從未謀麵的兄長歸家,難掩興奮悄悄溜去東院,正撞見霜紅飄颻楓樹下的那道修長身影,一瞬失神,就此恩怨纏繞了十四年。


    我到底想要什麽?……她竭力想著,眼前本已黑下去的視野突然一亮,朦朧中晃過一抹虛影,她漸趨渙散的瞳孔驟然放大,似乎又看見春江冷月下秦桓滿臉的鄙薄憎惡,她至此才發覺,遺留自己心底的並非仇怨,而是不甘。


    “我想要……要他……他……”


    隨著最後一口血吐出,秦宛月瞳孔徹底潰散,眼中掙紮許久的光芒終於寂滅下去。與此同時,窗前梅花枝頭一片凋零的花瓣悄然落下,蕩悠悠飄落在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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