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初九,因春闈暫停而滯留京城的舉子無不早起,匆匆趕往大理寺。及至天明,大理寺門前已圍滿了人,俱都屏氣凝神隻等開審放行。兵卒已得上官通曉,因泄題案涉及眾多士人,此次會審破例允許百姓旁觀,因此並未驅趕,隻嚴陣以待維持秩序,防止學子忿起行衝撞公堂之舉。


    辰時前後,會審官員馬車依次到達大理寺。當破雲而出的朝陽微光投射在大理寺匾額上,慶王車駕也緩緩駛來,眾百姓分散至道旁,默默看著慶王在眾官迎候下走上公堂。待會審官員入座,慶王高聲宣道:


    “本王奉父皇鈞旨,主理今科春闈泄題一案,必當明查,涉案者無論尊卑,均憑律法定罪,以正我朝綱紀。諸位父老若疑有徇私,大可旁列堂下與本王共審。來人,撤門防!”


    階下兵卒齊聲應命撤開門前橫欄,以今科舉子為首,泱泱眾人盡數湧入大理寺立於公堂外,推搡翹首,隻等開審。


    “開堂,帶嫌犯禮部侍郎、春闈副考官秦桓!”


    隨著吏員唱名,人群裏也低潮般響起竊竊私語,眾人交頭接耳,沒人注意到從後麵慢慢擠到前排的幾人,那是沈夢華和陪同左右的合碧孫莫嵐。


    沈夢華連日來晝夜難安,昨晚更是一夜未睡,熬得兩眼通紅,麵色慘淡,走起路來搖搖欲傾,往日溫婉儀容蕩然無存。秦如月自那日大理寺卿上門問詢帶走流雲,再沒跟她說話。每每見到女兒刻意疏離的舉止,沈夢華心中痛悔失落憂心鬱憤,五味雜陳難以言說。事到如今,她隻能反複安慰自己,秦桓頂多被問個疏忽不查的罪名,若能得秦桓平安歸府,降爵罰俸也認了。


    站在外圍的百姓最先騷動,但很快就被兵卒壓製住。曦光中,兩名府兵橫挎樸刀,一左一右挾著秦桓走上公堂。他的官服已除去,薄薄中衣外隻披了那件鬥篷,白得刺目。沈夢華心中一緊模糊了眼眶,一時間莫大的愧欠油然生起。她竭力壓下喉間的腫脹,瞪大雙眼,卻正對上秦桓瞥來的淡淡目光。待她迴神,秦桓已平靜踏上公堂,振袖見禮,語聲清冷淡漠,好似身負嫌犯罪名之人與他沒半分幹係。


    “臣參見慶王殿下。”他向上行禮,不卑不亢,“見過閔大人、程大人、何大人。”


    “你今日在此非尋常奏對,而是負罪在身,當以罪臣自稱,行跪禮。”最先出言的是程禦史,“侍郎久在朝中,這也不知?”人群裏激憤學子頓時爆出一陣夾雜著痛斥和責問的喧嚷。


    秦桓眸色無動恍若未聞,徑自對視著程禦史淡然發問:“自泄題案出,秦某便謹從禁軍令於太學中避嫌,連日不聞外界事,更不知如今為何要對簿公堂。案情未明之前,還請程大人恕秦某一二,這徇私舞弊的罪名可不是能輕易認的。”見程禦史麵上一僵,遂轉向慶王,行了一禮道:“殿下監朝理政已久,臣請問,依我大楚律,可是凡三品及以上官員遇案有案件知情權,準取保候審,上堂免大禮,不得擅動刑?”


    他一開始便讓程禦史吃了個軟釘子,慶王麵色有些難看,但仍點頭道:“是。”


    “而我大楚律中,懸案未定時,嫌犯、舉告、人證,可相互辯駁,讓嫌犯有自我辯白之機,是否?”


    “是。”


    “既如此,”秦桓再拱手,“臣請殿下先說明罪名由來,再傳相關人證,臣請當堂對質。”


    慶王不語,凝眸打量他半晌,卻沒從那對冷凝的眸子裏看出絲毫心虛。他忽然想起先前程禦史對秦桓的看法:冷靜寡情,敏慧多思,泰山崩於前不改色。慶王斂了斂遊思,示意閔尚書,閔尚書早將證詞記得爛熟於心,當即道:


    “太和二十五年二月初五晨,以尚華城郊河橋鄉舉子傅氏、吳氏、曹氏、範氏四人為首,舉告今科春闈疑似泄題,有卓州程氏舉子在樂坊飲酒公然自稱手握會考題目。經三皇子與大理寺嚴加追查,確有其事,所涉學子近百眾,亦有買得試題後倒賣之舉。此後官府層層盤查,已查明考題最初外泄源自蔣氏、魏氏兩名考生,日前大理寺提審此二人,業已供稱魏氏考生胞姐與副考官秦侍郎夫人係親眷,常有往來,考題即從侍郎妻獲得。現有魏氏子畫押口供在此,多方查實,確鑿無疑。”


    閔尚書侃侃說罷,秦桓遂道:


    “殿下容稟。年節中,臣妻的確跟臣提起科考事,有意探問考題欲與親眷做人情。臣顧及律法不可觸,當即嚴詞拒絕,卻不知臣妻又尋了什麽途徑,得了考題私下授受,乃至禍及眾多學子。臣確有管家不嚴之過,臣願領罪,但臣絕無徇私之舉,還望殿下詳查。”


    他語聲清明冷靜,毫無心虛理虧之色,聽得堂下百姓動搖起來,紛紛議論不止。沈夢華一顆心驟然落下,始覺背心透出一層汗,鬆了多日來第一口氣。


    “你說與你無關,”慶王徐徐道,“那為何魏氏子手中那份得自侍郎夫人的考題筆跡是秦侍郎你的字跡?”說罷揮手,“將物證呈給秦侍郎認認看,侍郎一手瘦金體聞名朝野,不會自己不認得罷?”


    沈夢華在堂下聽得真切,恍覺當頭雷震般,驚異愕然。那考題……考題分明是流雲默記下來的,怎會是秦桓字體……她茫然間若有所覺,卻是滿心紛亂抓不到頭緒。堂上秦桓已看過紙箋,眸色微變,蹙眉道:


    “確與微臣慣用字跡相差無幾,但臣絕對沒有私自泄露題目。殿下,臣忝受皇命任春闈副考,斷不會行此等不義事。”


    慶王早料到他不會輕易認罪,隻淡聲道:“侍郎可知,貴府中有老仆見不得侍郎行此不義事,已然出首作證,侍郎還要自稱清白麽?”


    “侍郎府有人出首?!”沈夢華心裏咯噔一下,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被帶走至今未歸的流雲,然而此念一出就被她倉惶丟開——怎麽可能,流雲好端端為何要做假證?自己待她那般敬重,秦如月也對她親近依賴,她有什麽理由要構陷秦桓?……但除了流雲,誰還能在那試題上做手腳呢?她心下大驚,驀然迴神,恍覺秦桓已經沉默好一會兒了。


    “臣不信。”秦桓終於開口,眉眼間籠上一層陰鬱,“臣請對質。”


    慶王當即擺手,胥吏遂向外揚聲道:“傳侍郎府仆婦蕭流雲,上堂對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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