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是冷冬,不等進十月就從鳳嶺吹過來瑟瑟北風,幾乎是一夜間霜染紅葉,丹桂零落殘菊飄搖。沈夢華唯恐沈夫人病勢起複,也顧不得被秦桓數落,隔一天探望一次,臨走又悄悄問沈老爺一聲銀錢可還夠用。沈老爺也能猜出她這銀錢得來不易,每次都笑說足夠,父女二人互相應承,隻盼能哄住沈夫人。


    好在鄭氏十月上旬時返迴沈家,定海針般讓一家三口心安下來,尤以沈夢華最是欣喜。她也不知道自己對鄭氏這份信賴從何而來,隻曉得若聽見鄭氏爽快的笑語,什麽愁悶都忘得一幹二淨。


    這日風和天晴,沈夢華待在府裏對了一會兒私賬,算準臘月前還用不著去當鋪,心裏似乎鬆了一口氣。她起身走到窗前,見院中石凳上秦如月緊挨盂蘭坐著,安安靜靜跟她挑花繩玩。


    “……等轉過年去宛如便該九歲了,”沈夢華出神想道,“隻是越發少了孩子心性,成日在府裏看書習字,也不知是好是壞……看這樣子,莫不是照著她父親那性子長了去?”


    她眼底浮起淡淡憂悒,輕歎著走迴桌旁,便聽門外合碧叫聲“孫嬤嬤”,忙斂容端坐。孫莫嵐進門跟她稟報十月十五下元節往白龍寺上香事宜,沈夢華一耳進一耳出地聽著,最後例行公事般點頭笑道:


    “好極,那就勞煩嬤嬤了。”


    孫莫嵐不由看她一眼,重複道:“夫人許是沒聽清,老奴是說,今年上香侍郎也會同行。”


    沈夢華不覺瞪大雙眼,哽了半刻才問:“侍郎往年不都是進宮主持祭禮麽?”


    “侍郎說宮裏傳了太後娘娘的諭旨,道今年不同以往,四皇子和七公主都不在京中,祭禮也相應從簡。部裏商議著換了另一位大人主持,因此侍郎得閑。”孫莫嵐嘴上如是說,心裏暗暗道:還不是因為屆時兄妹兩個在祭典上碰麵,無非各懷心機,相看兩厭,還不如知趣些早早避開。


    “老奴倒還有一樁私事,得請夫人幫一把。”孫莫嵐恭謹又道,沈夢華連忙應聲:


    “嬤嬤有話盡管說,何必如此客氣?”


    “便是老奴那甥女兒啊……從小吃了許多苦,總憋著一口氣要學些本事,為日後做打算。前幾日見顧夫人到府,聽聞顧夫人年紀輕輕就醫術大成,羨慕得很,想轉去顧太醫府中伺候,或能學點醫理也未可知。”孫莫嵐說著無奈苦笑,“老奴勸她好幾次安分認命地做個使喚奴婢便好,她偏就鐵了心,老奴被她磨得無法,隻得來尋夫人。不知夫人可願賞老奴幾分麵子,把蘭兒引薦給顧夫人?”


    “盂蘭有好學之心,實在難得。”沈夢華溫柔笑道,“原來姑娘對醫理很上心啊?”


    “那孩子學做推拿也有五六年,不說手法多精妙,總歸對此術略懂一二……老奴總說她是年輕氣盛不知深淺,想那醫道精深,豈是她去看幾眼就能明白的?”


    “嬤嬤可別這麽說,姑娘既然有這心願和誌氣,到了顧夫人身邊必能孜孜求教認真研習,假以時日還怕學不出個名堂來麽?”沈夢華笑吟吟道,“嬤嬤放心罷,等下次顧夫人去給老太太複診,我定會將姑娘舉薦過去。”


    孫莫嵐見她應下,好言謝了一番退下,當晚便將口風透露給紅衣,不忘提點她道:“你莫看顧夫人和善,她行醫多年見慣了千般人萬般態,是個心思敏銳的。她家中長輩也個個兒行醫多年,看人處世最是精明。你千萬仔細,不求急,但求穩。”


    紅衣點頭低聲道:“紅衣明白,多謝嬤嬤指教。”


    沒過幾天便是玉長清去沈宅探看沈夫人的日子。沈夢華一早動身,進門卻見院子裏一片寂靜,進到正堂見沈夫人獨自在室內裁剪衣物,一問方知鄭氏買菜去了,沈老爺則上街散步消閑。


    “這幾天姑娘倒是悠閑得很,鄭家媽媽一迴來,姑娘就樂得撒手不管了。你爹還總惦念你呢。”沈夫人捺上幾針,悶聲悶氣地說。沈夢華硬是從她話裏聽出幾許思念意味,心裏愉悅便帶到臉上,格外溫婉道:


    “那女兒少不得多坐會兒,剛好等長清複診完了一道走。”


    “顧夫人早說了,我這病不打緊,用不著再跟以前那般小心看護。顧夫人不知說了多少次了,你還記不住……”沈夫人抖抖衣物,斜睨著她,“為娘也不是那等嬌生慣養的身子,用不著成日細魚嫩雞的滋補,你啊還是趁早兒將那銀子拿去把首飾贖迴來,留著年節裏備用。真是越大越不會算計,眼看著便到年底,有的是人情往來,獨你一個素頭素麵的多招人眼目,不比別人說你貼娘家還丟臉?”


    沈夢華雙頰陡地漲紅,局促理著絲線,喁喁道:“母親……什麽意思,女兒不懂。”


    沈夫人冷哼一聲:“就知道你不肯認!合碧都對我說了——虧得那丫頭還知輕重,沒一味聽憑你胡來!姑娘,為娘可真該讚你一聲好孝順,不惜典當了自己首飾貼補娘家,真是沒白教養你這十幾年!若傳揚出去,定是一水兒誇讚姑娘仁孝,埋怨我們當爹當娘的無能!”


    “……女兒不是這個意思!”


    “——為娘不管你什麽意思,隻跟你把話撂這兒,你爹娘還沒落魄到讓親生閨女典當首飾供養的地步。”沈夫人冷冷睨著她,“多少年沒給你講過大道理,今兒索性多說幾句。凡事有可為不可為,一旦開了先例再想停就難了,趁現在還沒習慣這金銀供養的日子,姑娘你趕早把典當的錢拿迴去。為娘也不是那不懂過日子的,往後節省著點用,每月讓你爹將開銷理成薄子,你就按數給吧。”


    沈夢華含混支吾一句“母親多心了”,沈夫人不容她再說,當即起身從內室取了錢匣出來,將未夾開的幾錠整銀撿出,推到沈夢華麵前。沈夢華一錠錠拾在帕內包好,瞄一眼沈夫人垂首道:


    “那……等年節下女兒再從府裏挑揀些東西來看母親……”


    沈夫人滿臉不以為然,拿過針線簍挑挑揀揀,忽又問:“你與柳家可是來往極密切?”


    沈夢華一驚,下意識覷著母親麵色,遲疑道:“來往麽……也不甚親密,母親何有此問?”


    “這半月來你那表嫂可是隔三岔五地上門,倒比親生閨女還殷勤。莫說她,連你表哥也來了一兩次。”沈夫人淡聲道,也聽不出她對此事喜惡究竟。“自你祖母去後兩家就鮮少往來,好生的如此熱絡實在蹊蹺。我和你父親商議著不如隨他去,他見咱們不冷不熱,想也就失了興致,可偏生你這表嫂一片赤誠照來不誤,每迴還帶著禮物,人家誠意拳拳,咱們不收反倒矯情,收了又欠下人情。所以想問姑娘一聲兒,可是你跟你那表嫂透露過咱家有難處?還是她當真有求於人?”


    沈夢華麵色忽紅忽白,急忙撇清道:“這……女兒怎麽會把家裏事跟表嫂亂說,沒有、沒有這樣的事……”卻隱約記得自己似乎無意間吐露過幾句心中煩憂。她心裏發虛,坐得越發筆直道:“母親不知,表嫂就是這般熱忱性子。既然欠了人情,女兒尋機會還就是了。”


    沈夫人見她行容局促,心裏已猜度出八九分,但無意說破,隻悠悠道:“姑娘,怕隻怕這人情連本帶息算下來不好還呐。醉翁之意不在酒,你還是費點心思去打聽打聽,看是你家侍郎新有升遷,還是他家司隸遇著難事。不然人情未還到人家心坎上,跟沒還有什麽區別?”


    沈夫人說完繼續做針線,再不睬她,沈夢華卻心緒起伏不定。在她心裏魏氏善解人意寬宏大方,她寧願相信魏氏此舉單純為的親戚一場,而非什麽“醉翁之意”。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沈老爺和鄭氏前後迴來,沈夢華相幫著備好午飯,一起吃過少坐片刻,玉長清便到了。她診脈罷含笑對眼巴巴守在一旁的沈夢華道:“夫人放心便是,老太太的病勢已經無礙了,隻是遇上陰寒天氣、下雨落雪時肺腑或有些反應,畢竟是多年的病灶,敏感些也是有的,不過至多咳嗽幾聲,平日裏莫著涼,就與尋常人無異了。”


    沈夢華對玉長清之言從來信服,不禁笑逐顏開,沈夫人也心情愉悅地拉玉長清聊了會兒家常,沈夢華遂邀她過府一坐。玉長清念著秦如月,欣然應允,與沈夢華一道迴了侍郎府。果然秦如月聽聞玉長清到,丟下筆墨跑過來,兩眼璨璨地迭聲喊著“姐姐”。玉長清帶她在園裏玩了半刻,便讓香枳倩兒相陪,自迴廳中與沈夢華敘話。


    不知不覺日影漸西,沈夢華忖度著玉長清該當迴府,遂將話頭轉到盂蘭身上,略略敘過她身世,憫然道:“這丫環甚是可憐……如今鐵了心思要學醫理,甘願做個粗使婢仆,我實在勸不得才跟妹妹提,若妹妹府裏著實不缺下人,也不必勉強。”


    “夫人說的必是那麵有刺青的西域姑娘罷?我也見了她幾次,竟不知她經曆這等顛沛。”玉長清滿是同情道,“既然心向醫道,恰又是我擅長的,哪裏還論什麽勉強?剛好藥堂缺個打掃的丫環,明日就讓這姑娘過去罷。”


    沈夢華笑著連道幾聲麻煩,讓合碧喚來盂蘭,一指玉長清道:“這位顧太醫夫人現缺一名打掃藥堂的丫環,我聽你姨母說你心向醫道,就將你引薦過去了。待到顧夫人身邊,務必盡心侍奉,謹言慎行。”


    紅衣心中恍如大石落地,撲通跪下就衝玉長清叩頭見禮,玉長清忙讓合碧將她扶起,清澈的眸子裏含滿笑意。


    第二天用過早飯,紅衣手挽一個小包裹在孫莫嵐陪同下來到前庭。她本也沒多少東西,打一個小包袱就是全部家當。秦如月聞訊早等在院中。女孩心思純澈,見認識雖不過半月卻已熟稔親密的人轉頭離去,心中自是難過,也顧不得尊卑有別,上前緊緊拉住盂蘭手,踮起腳在她耳畔悄悄說道:


    “姐姐可要時常跟玉姐姐一道來看宛如啊。”


    紅衣看著孩子眼中毫無雜質的依戀不舍,一陣恍惚,不由蹲下來在她背上輕撫片刻,方撤身衝沈夢華深深施禮作別。


    紅衣跟孫莫嵐對視一眼,匆匆出門登車。車夫一抖韁繩,馬車迎著晨光慢慢離開她棲身了半個月的侍郎府,駛向玉氏家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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