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轉過六月,就有內監造訪公主府,稱乾帝宣召純和殿見駕。宇文鳳自那日陪宇文暉拜訪慶王府之後就再沒出府,一麵打算跟洛琴齋僵持下去,看他何時能讓白鳥來尋,一麵跟自己賭氣,氣從何來卻又不知所以。她就這麽別扭著勁兒在府裏鬱悶了好幾天,今得乾帝宣召,當即心安理得地踏出府門徑奔宮城,一路上直思量,可要出宮後悄悄去靜園看看?


    “算了,我才不去呢。”眼見宮門就在前麵,她也下定決心,“又不是我的錯,憑什麽我先去找他?”


    想完了,她又覺得這理由簡直莫名其妙,幹脆丟開,恰巧宮門口迎麵碰上宇文暉也接旨入宮,當下兩人一起往純和殿去。路上宇文鳳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宇文暉近日作何消遣,偏生宇文暉未說幾句,便把話題扯到芳菲坊:


    “昨日去坊裏看了看陵先生。陵先生正跟溱先生商議新曲,編了個什麽《黃粱詞》……好像是專為應付鵲橋宴的。離京半年,白鸞湖頗有變動,也不知誰才是最終登上枝頭那一個……”宇文暉正說到興頭上,忽想起宇文鳳曾有意拜師洛琴齋,當即嚇出一身冷汗,唯恐宇文鳳經自己提醒舊事重提,忙笑道:“不過你又不明白這些事,聽了也無趣……對了,前日遇見師尊,師尊說你已近兩個月沒去武院了,言辭上可惜得緊,說好不容易有個好苗子,本還以為能在告老前栽培出一名得意弟子呢……”


    “你還說我?你多久沒去了?”宇文鳳聽他說在芳菲坊見到洛琴齋,一顆心當即煩躁起來,隨口譏嘲一句,滿臉不爽。宇文暉見狀眉頭一皺,緊走幾步壓低聲音道:


    “我都知道了。”


    宇文鳳心中猛一跳,就見宇文暉眼含痛惜地看著自己:“我早就覺得你不對勁,問了三哥才知道原委。三月間華姑娘沒了,四哥還犯了心疾,你又跟父皇吵架,是吧?我就說你性情大變必有原因,怎能藏著不說呢,你還當我是兄弟麽?清祥,別鬱結了,等過會兒出宮,六哥帶你跑馬去!”


    宇文鳳驟然懸到嗓子眼的心重重跌落著底,一翻白眼,道:“我沒那麽小心眼,些許小事記到現在,我累不累啊?本宮好得很,哪就鬱結了!”


    宇文暉搖著頭斷然道:“你慣愛麵子,我還不知道嗎?這些年來,誰能比我更清楚你的性子?你心裏必是還掛念著四哥,父皇為這事肯定也讓你受了不少委屈。怪不得你非要找我辦什麽接風宴,其實你想借酒消愁罷?唉……你不知舉杯消愁愁更愁麽?你哭得那叫個淒慘啊,衛何劭他們都驚呆了!……”


    宇文鳳一咬牙:“宇文暉,倘若本宮當真把這事看得如此重,你現在就是揭人舊疤!何況本宮根本不是你想得那樣,本宮是那多愁善感的人嗎?!”她狠狠瞪著宇文暉,低聲怒道:“你要是……要是敢把那晚的事說出去,本宮鐵定與你沒完!”


    她不給宇文暉說話的機會,步伐加快,率先邁進純和殿門,宇文暉無奈,隻得緊隨跟進。轉過落地玉石屏風,見乾帝正坐在榻上同晉王慶王說話。兩人依次見禮在榻前坐下,乾帝貌似興致不錯,閑問了幾句日常,方道:


    “今年行宮避暑,禮部測得初七離京最佳。晉王,你明日就帶內務司金吾衛先行,按往年規格,清掃安排宮室。”


    晉王應命,慶王起身稟道:“父皇,兒臣自請今年留守京城,還望父皇允準。”


    “為何?”


    “顧太醫說璿玥初到大楚,水土略有不適,況身有寒疾,山中蔭蔽,不利璿玥調養。故此兒臣鬥膽,請父皇許兒臣留京。”


    乾帝緩緩捋須,沉吟半晌道:“既然上官氏體弱,那便慶王留京,代理朝政,晉王、和王、清祥隨行。晉王,清洲苑便無需清理了,讓清祥住林水榭罷,倒好時常陪朕說說話。”


    “父皇,兒臣……”宇文鳳坐直身子,才出一聲,屏風後安福臨轉入,恭聲道:


    “陛下,端王殿下到了。”


    宇文暉不由看向宇文鳳,隻見她麵色微變,腰板更直了幾分。他臉上多了絲擔憂,迴頭看時,宇文曌已入殿跪倒,垂眸見禮:“兒臣給父皇請安。”


    乾帝冷眼看著他,眼中神情變幻來去,終究冷哼一聲,淡漠道:“別人都早到了,唯獨你最遲,還真是病體不堪。依朕看,讓你罷朝這幾月倒愈發養得懶了。”


    宇文曌默默跪著不出一言,直到乾帝揮揮手,說聲“賜座”,方低聲謝恩,起身落座。


    “清祥,方才你有什麽話要說?”


    宇文鳳自兄長入殿後就偷眼看,正為他蒼白的雙頰蹙眉發愁,乾帝一聲發問使她惶惶迴神,忙道:“父皇,兒臣是想說……兒臣能不能,也不去行宮啊?”她敏感地覺到宇文曌倏然抬眸盯住自己,心裏不由發慌,早已想好的理由一開口便結結巴巴:“兒臣……覺得今年比往年少了些精神,懶怠動彈……去行宮路程總得一天,兒臣想想都覺得累……思來想去,不如留在京裏跟三嫂做伴的好……”


    乾帝瞅著她思忖片刻,方頷首道:“你既不想去,就算了,在京裏好生歇著。慶王,這些時朕看你與你長兄協理政務,比先前精進不少,如今獨你一人,可謂監國,萬事都要仔細。”他下頷微揚,轉向宇文曌端詳他許久,淡淡道:“端王也在府休養小半年了,待朕離京就重新隨朝,替你三皇兄分擔些朝務。”


    宇文曌並沒有馬上謝恩,而是欠身拱手道:“迴稟父皇,兒臣愚昧,早先奉父皇尊旨理政時尚需兩位皇兄照應,如今共同監國,恐怕有負父皇所托,兒臣實不堪此任,還望父皇收迴成命。”


    乾帝麵色剛趨緩和,聽到這話當即又沉下來,冷冷道:“愚昧?你可是覺得朕年老昏聵,由著你胡說?你如今乃一品親王,食王奉祿當報王恩,朕要你協理朝政你卻推三阻四,究竟意欲何為?!”


    殿內靜寂中湧動著緊張的氛圍,宇文暉暗自咽口唾沫,悄悄掃視兩位兄長,最後望向宇文鳳,卻驚異地發現她竟麵不改色,一副事不關己的無所謂樣子。


    宇文鳳平靜端起茶盞,待宇文曌離座跪地告罪領旨時,捏著盞托的指尖隱約發白,茶盞輕輕抖了兩下,她垂眸抿下一口沁涼茶水,冷淡眼眸掠過殿中儲滿冰塊的大缸,隻覺兜底浮上一股寒意,整顆心似乎都被凍結。


    行宮事宜既定,乾帝也倦意湧上,晉王當先起身,眾人齊聲告退。一出純和殿門,雖覺暑氣蒸騰,卻遠比陰涼的殿內舒爽百倍,饒是晉王也長出一口氣,宇文暉更一臉如釋重負,隻宇文曌始終神色不變,靜靜走在最後。幾人步出內宮,在空蕩的朝堂前庭上停住,晉王眸色雜糅地看看宇文曌,欲言又止,說了聲“本王還要去文淵閣議事,先行一步”,當先下了重重玉階;慶王則拍了拍宇文曌肩頭,低聲道:“父皇年紀大了,言辭上……難免焦躁,你時常躲著些,行事小心,應該不會有大礙。”


    宇文曌微微一笑:“皇兄,臣弟倒是巴不得深居簡出,可也得父皇首肯啊。”


    “父皇如今有意重新起用你,可見父皇對舊事已經放下了。四弟,何不各退一步?……”


    “皇兄,”宇文曌後撤一步,拱手為禮,語聲淡然,“您知道,臣弟如今大不如前,心力不濟,今日領旨是逼不得已,臣弟倒是寧願不受父皇這份隆恩,父皇厚愛,臣弟當真受不起。”


    慶王勉強一笑,“隨你罷……若是身子還沒養好,也無需每日隨朝,左不過兩個月,應當沒什麽要事。”


    “多謝皇兄提點,臣弟自有分寸。”宇文曌微頷首,慶王見狀,不好多說,隻衝那兩人一笑,亦抽身離去。宇文鳳低著頭舉步欲行,就聽身後宇文曌溫聲喚道:


    “近來總是覺得累?可曾請太醫瞧過?”


    宇文鳳腳步一滯,緩緩迴首,對上宇文曌憂鬱縈懷的眸子,不出所料地心中抽痛,強作笑顏道:“隻是困於暑熱,皇兄無需掛心,況且……我不過找個由頭不去行宮而已,沒什麽大事。”


    宇文曌似稍有心安,接著道:“既是嫌熱就少出門亂跑,多待在屋裏,莫要中暑。”


    宇文鳳答應一聲,半晌遲疑問:“玉老大人還去你府上麽?去得勤嗎?”


    “些許小恙,不過做個樣子給外人看,避避風頭罷了。”宇文曌輕聲說完,又叮囑道:“再有半個月就該入伏,隻怕更熱,你也留心著些,莫出什麽事。”說罷,向宇文暉點點頭,舉步往宮門去。宇文鳳靜立玉階上,直到他的背影慢慢隱沒在甬道中,方挪動了腳步。


    他麵色好差……為何那麽消瘦?說話聲有氣無力,他到底痊愈了沒?宇文鳳揪心想著,在炎陽下立得久了,驀然走動,腳下竟是發軟,她微一踉蹌,惶惶扶住石欄,就聽宇文暉的聲音忽近忽遠傳到耳邊:“清祥,你怎麽了?你不會真中暑了吧?”


    宇文鳳穩一穩神擺手說沒事,宇文暉滿臉狐疑,見她眼眸鬱鬱,百般思忖後捺下不提,管自問:“你為什麽不去行宮?你不是年年盼麽?咱們又能進山射獵了,多好,每年不都這樣嗎?”


    宇文鳳若有所思地站了會兒,自嘲一笑,漫漫道:“好不容易落下兩個月的清淨,我幹嘛上趕著尋不自在?成日跟在父皇身邊,誰知又會聽見什麽話,生出什麽事……惹不起我躲得起,你就讓我一個人好好兒歇會罷。”


    她揮揮手下了玉階快步離去,出宮門扳鞍上馬,靜靜捋著馬鬃,抬眸看向漫漫長街,心裏輾轉不定,終究苦笑,口中輕叱一聲,青馬揚蹄,沿街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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