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宅離越王府不近,馬車晃晃悠悠走了半天才到。隨車的仆婦丫環都是蕭家派來恭請的,禮數很周全,越王府隻紅衣一人隨行。秦宛月本是想讓桂風跟隨。今日赴宴,於她而言何其重要,紅衣跟她太過親密,若情緒上有些許波動,難免不會被察覺,萬一被看出什麽端倪……她不敢冒這個險。奈何離府前,桂風被趙夫人臨時叫去有事,隻得跟往常一樣,由紅衣隨行。


    馬車停在一個烏漆大門前,秦宛月隻覺心都要跳出來了,她凝神靜氣片刻將激動的情緒壓下,再抬眸,又成了那個人前落落出塵的雲韶郡主。外麵丫環挑起車簾,她扶著紅衣一步步下到庭院,就見那天落水的女孩一身錦衣華裳,顧盼神飛地跑過來,笑盈盈上前向她深施一禮,道:


    “多謝郡主救命之恩!聽說您那天著了風寒病了好些天,我一直掛歉著,實在對不住。哦,這是家姐……”


    秦宛月抬眼,隻見一個身姿修長的女子跟隨過來,登時心忽地在腔子裏狂跳起來。她硬是死攥雙手強力忍住,欠身微笑道:“蕭先生,叨擾了。”


    蕭明熙微一答禮,淡笑道:“你我平輩,況且沒有外人,尊稱就不必再提。宴席已設下,請到後園閣子裏坐罷。”


    一眾丫環仆婦簇擁著三人往後園走。蕭宅的布置極清幽,觸目皆是綠植流水,房舍建築也不同於金陵這邊的大戶人家,通用青磚灰瓦,一洗繁飾雕琢。穿過幾楹翠竹,就見臨蓮池一座幹淨雅致的閣子,曲欄迴廊,兩側架著藤花架,落在地上一片陰翳。秦宛月怔了怔,眼前突然閃過原先家中母親屋旁那條老藤盤繞的迴廊。等她迴神,已經上了石階,左右丫環打起竹簾,一絲涼意撲麵襲來,她架在紅衣手上的胳膊不禁一顫。


    賓主落座,侍婢們斟上果酒,蕭氏姐妹又說了幾句謝詞,一應禮節已盡,秦宛月抬眸笑道:


    “冒昧叨擾,不知令堂在否?若方便,我當見禮。”


    “家母命薄,在舍妹二歲那年便因病亡故了。”蕭明熙欠身為她又斟上一盞清酒,淡淡道。


    秦宛月眼皮輕顫,緊緊捏著酒盞的手指隱隱發白:“請教大小姐今年貴庚?”


    “過了中秋,便二十有三了。”


    “二十三?”秦宛月驚道。她這可是真心吃驚,二十三的女子竟還未出嫁?


    蕭明熙對於她的失態並未在意,隻落落一笑,道:“家父自從亡母故去便極少過問家事,一年裏倒有十個月都在外地。家裏事務繁冗,鳴玉年幼,隻能我擔著。拖來拖去的,就拖老了。”


    聽到這裏,秦宛月從酒盞邊上抬起眼皮盯著對麵的蕭鳴玉,一對點漆眸子定定鎖住女孩的眉眼努力辨認著。她已出落得跟小時候判若兩人,和那個兒時與她同床共眠的小表妹唯一的共同之處,許就是那不羈的性子了罷?


    蕭鳴玉被她看得發毛,忙避開目光,笑著睃一眼姐姐。蕭明熙此時已將秦宛月的形容舉止看了個仔細,隻覺眉眼似像不像,依稀有點表妹的影子,便又向秦宛月敬了一盞酒,笑問:


    “郡主身為鳴佩公主之後,果然氣度不凡。我冒昧地問句,郡主小時生在哪裏?怎會識得水性?那天舍妹迴來後直對我說郡主遊得極快,水性好得很呢。”


    “我……”秦宛月一時啞口。她心下已然斷定眼前這對姐妹就是小舅的女兒,恨不能馬上表明自己身份,告訴她們自己就是那個月兒。怎奈紅衣就在一旁,並非她信不過紅衣,她實在不敢賭,絕不能讓越王府知道自己當年有意隱瞞身份,謊稱孤兒。幸好此時閣門輕響,垂紗拂動處走進一個衣著格外精致的丫環,上前行禮道:


    “大小姐,老太太聽說今日府上有貴客,特命奴婢過來,想請郡主後堂一見。”


    事發突然,蕭明熙蕭鳴玉兩姊妹愣在座上,還是蕭明熙先反應過來,向秦宛月歉然一笑道:“是外祖母,年紀大了,做事總沒個準兒……郡主若覺突兀,我便命她去迴掉罷。”


    秦宛月微笑著搖搖頭,輕聲道:“既是老太太相召,怎能推卻?去一趟也無妨。”說著起身,蕭明熙叫妹妹候在閣中,自己相陪而去。


    出了園門穿過一條夾道沒走多遠,便進了第三重院落。院中四角各植一株老槐,枝幹蜿蜒樹葉茂密,一看就是上了年歲的。秦宛月垂眸沿迴廊往正屋走,甫一進屋,一眾丫環便候在外廳,隻蕭明熙引她進到內室。榻上端坐一位白發老人,滿臉皺紋,笑顏可親,見這兩人一進屋就緊盯著不放,秦宛月瞳仁黯淡了幾分,微笑著上前垂眸斂衣道:“晚輩上官氏,見過老太太。”


    老太太笑嗬嗬地顫抖著手拉她過來,端詳了半天,又看看自己外孫女,咧著沒牙的嘴問道:“好……好孩子!這是誰家的姑娘?”


    紅衣忍不住撲哧一笑,卻被秦宛月扭頭狠盯一眼,她心中一怔,下意識地垂眸,眼觀鼻心。蕭明熙恭身上前笑著道:“姥姥,這便是雲韶郡主啊。”


    老太太滿意極了,拉著秦宛月喃喃道:“唉,也不知是誰家的孩子,生得這個好模樣兒!……”念叨了好一陣,方睡眼婆娑漸漸鬆了手。蕭明熙低聲囑咐了榻旁一個上年紀的嬤嬤幾句話,便同秦宛月退下迴水閣。倆人默默走了一會兒,她才低聲道:


    “外祖母年歲已高,時醒時不醒的,郡主見笑了。”


    秦宛月半天沒說話,許久方輕聲問:“不知老太太今年高壽?”


    “算來……八十三了。”蕭明熙澀笑著,“外祖母最疼母親,母親去世後便一直渾渾噩噩的。後來父親放心不下,特地將她老人家從淮南接過來。父親很愛母親,為了母親他連籍貫都改了……父親原本是廬水人氏。”


    她說這話的時候兩人已迴到水閣,正踏入閣門,秦宛月聞言,不知是過於激動,還是從暑熱的外麵陡一進了冰涼的室內被寒氣所襲,她隻覺心口一寒,氣息紊亂,顫巍巍地跌坐在椅上,麵對著蕭鳴玉熱情地勸自己嚐嚐那碗冰鎮蓮子羹的笑顏,她惟能死死攥住骨瓷勺,幾乎要把它捏碎——最後那點疑惑也已解開。


    “郡主,您可是身子不適?”


    耳邊,紅衣的聲音低低響起。秦宛月迴過神來,看著紅衣滿是疑竇的目光暗暗咽下一口氣,微笑著迴道:“不礙事……暑氣裏走了一遭,想是室內太涼,激著了。”說完,伸手端起了那盞沁涼的蓮子羹。


    閣中一時沉寂下來。蕭鳴玉比秦宛月還急,頻頻睃著蕭明熙,指望她已打聽出一個準信兒,哪知蕭明熙還是雲淡風輕地不發一言。蕭鳴玉正急得要死,簾外走入三個侍婢,各送上一碗八寶酪。便聽蕭明熙道:“都下去罷,教我們自在說說話。”侍婢會意,笑著上前硬是將紅衣勸走,一時閣中僅剩三人。


    “今日得見郡主,倒是一見如故。”蕭明熙還是打著太極,“實不相瞞,姑母家曾有一個表妹,也是郡主似的舉止,跟舍妹格外投契,隻可惜,八歲那年沒了。”


    “啊?!……”秦宛月聲音微微發顫,“怎麽迴事?!”


    “溺水。”蕭明熙雙眼微睱,“實在是可惜。我從沒見過那麽聰明的孩子,姑母一家視她如珍寶。我們趕過去吊唁時,姑父頭發都花白了,姑母哭死過去好幾次,表弟也悲痛欲絕……不過我隻是奇怪,好好兒的人,怎麽就溺水了呢?別人不知,我可是清楚的緊,小表妹識水性的。”


    “是啊,”秦宛月的聲音越發沙啞,“死得……的確蹊蹺……”


    蕭鳴玉看著這二人,一個眼含探究,一個麵色不定,怎麽看都明擺著有鬼,偏生倆人都不肯明說。她再忍不住,突然扯著嗓子叫道:


    “行啦,別試探啦!你——”黑漆漆的眼眸轉向秦宛月,聲音因緊張和期待隱隱扭曲,“——你是月姐姐,對不對?”


    秦宛月嘴角扯了扯,驀地立起,袖袂打翻了杯盤,茶水瀝瀝地滴在她的裙裾上。她向下撇著嘴角,泫然欲泣的樣子,終於迸出一聲“阿姐!”,帶著哭腔道:“咱們換個地兒罷?我快要凍死了!”


    “換,這就換!”蕭明熙忙上前將她扶起,“咱們去書房說話,慢慢說……”


    蕭宅書房雖也擺著冰盆,較之地處蔭蔽的水閣,已算暖和了。秦宛月欠身在長榻上坐定,張口欲言,這時門外進來一名婦人,手上托著壺新茶和茶盞。蕭明熙接過,向隱含戒備的秦宛月道:


    “這是青霖,當年隨母親陪嫁過來的,你還記得吧,將我和鳴玉從小帶大,現在一直跟在我身邊,無妨的。”


    青霖向秦宛月恭身行了一禮,遂轉身退去。蕭明熙斟好茶,遞過去的當兒與秦宛月手指相觸,不禁一凜道:“現在是大暑的節氣,你的手怎就這麽涼?這幾年你都是怎麽過的?身子作踐成這樣!……”說著一把攥住她的手。


    秦宛月看著她極少波動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急怒和心疼,竟笑了起來,抽迴手道:“阿姐也知道,我病剛好,身子自然差了些。”她避開蕭明熙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喜滋滋巴著自己的蕭鳴玉,笑得更明媚了:“你又是怎麽迴事,以前不是老誇口說自己是廬水一等一的弄潮兒嗎,為何還要等到我去撈救?”


    “我是傷風沒好,受了驚嚇一時失措,又多嗆了幾口水啦……”蕭鳴玉緊緊摟住她的胳膊,一刻也不肯放手,臉上又是笑又是淚。“不過我那日要是不落水,沒準咱們就不得相見了。月姐姐,你不知道,那年聽說你出事,我都傻了,據說整整一個月都隻呆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說到此節,她鼻頭又有些發紅,哽咽道:“月姐姐,你沒事我真高興,以後我就不會再孤苦伶仃一個人了……我去給你吊唁時,難受得心都碎了,你不知道你出事多少人傷心!……”她管自叨叨著,並未注意到秦宛月越來越白的麵色,“還有桓哥哥,平時多文雅的人,那時候眼睛紅得滴血——”


    “鳴玉,”蕭明熙輕喚道,目光凝滯在秦宛月那隱忍著深深怨念的眸子上,“陳先生快到了,你先去罷。左右以後有的是空兒跟你月姐姐混,姐姐今日好不容易得閑,想單獨跟你月姐姐敘敘舊。”


    蕭鳴玉雖然很想一刻也不離秦宛月,但終究敬重姐姐,何況陳先生是她的弓馬師傅,當初也是求了好久蕭明熙才準她學習騎射的,於是緊緊一抱秦宛月,蹬上鞋跑了。蕭明熙欠身坐在了秦宛月身邊,輕聲問道:


    “月兒,現在隻有你我二人了……究竟是怎麽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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