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雖對吳氏沒什麽好感,可卻是打心底替沈辛殊這個弟弟感到高興的——沈辛殊從來都說「想要個長兄」,沈良身份卑賤,算不得什麽正經長兄;但那沈辛固,卻是他的一母兄弟,乃是真真切切的長兄。若是沈辛固迴來了,想必沈辛殊也不會如此寂寞了。


    「若是大少爺真的迴來了,想必夫人和老爺都會很高興。」沈良對沈辛殊道。


    「阿良高興麽?」沈辛殊問自己的伴讀。


    「自然是歡喜的。」沈良答道,「少爺能有自己的親兄長在身旁,日後便不會孤獨了。」


    「是麽?」沈辛殊立在窗前,年少麵孔上有一分少見的沉鬱,「聽聞我那親大哥,就算是被賣去了其他地方,也是命好的很。如今他飽讀詩書,正等著考取功名。」


    「那也是喜事呀!」沈良道。


    「是啊。」少年沈辛殊望著窗外春景,淡淡道,「他若迴來了,爹必然會將這國公府的家業交給他吧。」


    沈良雖沒有迴答,可心底卻說了聲「自然」。


    沈瑞隻有三個兒子,他沈良身份卑微,是一輩子都見不得光的。在沈辛殊麵前,沈良便如蠟燭台下的融脂似的,與沈辛殊有著天上地下之別,更不可能繼承爵位。


    如果沈辛固不迴來,那這安國公府就是沈辛殊的。可飽讀詩書的嫡長子迴來了,那便不好說了。


    那時的沈良,其實不太懂沈辛殊的言外之意。在沈良眼中,沈辛殊是錦衣玉食的富家少爺,又有什麽不滿足的呢?無論安國公府是不是由沈辛殊來繼承,這都已經足夠了。


    那時是春日,百花盛開。楚北冬日的融冰破了,江潮高泛。沈家派了一條船,去迎接大少爺迴京。


    誰料到,那條船卻在江上遇到了一夥水寇,整艘船被洗劫一空,沈辛固也不知所蹤。


    尋尋覓覓一月有餘,沈家人才在附近的城鎮裏尋到了沈辛固。他被水寇打了一頓,丟到了附近的城鎮裏。因為身上沒錢,又一身傷病,沈辛固隻得躺在破廟之中乞食為生。不巧的是,那年恰好疫病橫發,沈辛固也染上了病。縱是找到了,可沈家人卻一時不敢讓他入京了。


    沈辛固自幼顛沛,身子本就弱,這時疫又沒有什麽好方子能治,不過一個月的功夫,人便沒了。吳夫人聽聞此噩耗,當即心疾發作,也匆匆地去了,膝下還留了個剛會記事的女兒。


    沈瑞陡然遭遇兩重打擊,整個人便有些不對勁。從前貪愛的顯耀門楣,在他眼裏忽而變得輕飄飄的,再也不重要了。思來想去,沈瑞覺得那夥水寇罪該萬死;以是,他發了狠,要將這水寇盡數剿滅。


    最後,江上的水寇確確實實被他掃了個一幹二淨,可那水寇嘴裏卻吐出個驚天消息來——要他們這樣幹的,便是安國公府的二少爺沈辛殊。


    沈辛殊倒也不是存心要沈辛固的命,隻是叮囑水寇裝模作樣地將沈辛固打一頓,不可傷及筋骨,再將他趕迴從前養他的鄉野去。


    沈辛殊想的周到,甚至還著意準備了一袋銀錢,方便沈辛固趕路之用。隻是水寇兇惡,又不守信用,不僅將沈辛殊準備的銀錢一並吞了,還把沈辛固打了個半死不活,以至於沈辛固行動不便,隻能躺在破廟之中,又染上了瘟疫。


    沈瑞得知此事,心下如何,自不必多說。


    當年的下人們不知內情,隻知道二少爺在中庭跪了整日整夜,都不曾起來。春寒尚未褪去,夜裏天冷,沈辛殊險些跪壞了一雙腿,都沒能換來沈瑞的露麵。


    吳氏的白事辦完後,沈家宗族便尋思著再為沈瑞找個續弦。隻是沈瑞卻像是豁然看開了一般,再也不想娶妻了,隻說這京中利祿耽誤事,他日定要出得京城去,做個自在人。


    沈辛固病死的消息,宗族裏的人並不知曉,還道大少爺不曾找迴來。沈瑞索性將沈良喚了出來,說他便是剛剛找到的沈辛固,是沈瑞的親生兒,日後會繼承安國公府。


    沈良乍一得知,驚詫非常。他自認身份卑微,不敢有所妄想,立即向沈瑞迴絕此事。隻是沈瑞卻下定了決心,不可悔轉。


    「殊兒對我說,他並非是無情之人,他待你也是真情實意,將你當做親大哥。他隻不過是怕固兒迴來了,擠占了你的位置,這才想要將固兒趕迴去。」沈瑞冷笑一聲,「既然他這麽說了,我又怎好不順著他的話來?若他是真心實意,就合該替你高興!」


    一時間,沈良無所適從。


    他倒不是真的相信沈辛殊口中的言辭,反而更覺得他沈良不過是沈辛殊的一個借口。


    饒是如此,那又如何?那少年救了他兩迴,也確實曾真真切切待他。


    沈良啊沈良,當日你發過誓,若是出人頭地,必然要好好迴饋沈二少爺的恩情,如今恰是時候了。若是知恩不報,那便有愧為人了!


    自此,沈良便改名做了沈辛固。沈瑞隻對外人說,長子已被找了迴來,便是這個麵貌極是肖似自己的少年。恰好沈良也精於學業,與沈辛固那「飽讀詩書」的名頭對的上,族人皆無有質疑。


    沈辛固本是個卑賤子,卻忽然擔起了這安國公府的前程,心底不可謂不惶恐。所思所想,僅剩下一句——他定然要迴饋父親之恩,令這安國公府更上一層;也亦要護好家人,照拂那有多番救命之恩的弟弟。


    星移鬥轉,白駒過隙,已是近三十年匆匆過去。


    沈瑞的病榻前,肖氏的身子顫個不停。


    她原本是有備而來,隻等著將沈辛固的低賤身份昭之於眾,給自家老爺討一個公道;卻未曾料到,她竟從沈瑞口中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縱沈辛殊當年是無心殺人,可那真正的沈家大少爺,確確實實是被他害死的。有這麽一樁事兒在,國公爺的心底又怎會毫無芥蒂?看來,這爵位是毫無希望了。


    想到此處,肖氏的麵色一陣灰敗。


    「原本一輩子都不會有人問及此事。我有心給他留個麵子,也好讓你夫妻二人過富貴順遂的日子。誰料到他卻貪心不足,終究是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沈瑞搖搖頭,歎息一聲,道,「老二家的,我也不好為這次子開脫什麽,你若是想要和離,老頭子也是答應的。」


    肖玉珠愣了一下,不知該說什麽好。


    什麽和離不和離的?這事兒哪有這麽重?


    高門大戶,又有哪家不是爾虞我詐、你傾我軋的?她家老爺隻不過是錯在藏得不夠深,讓國公爺發現了端倪。若是他當年做的手腳利落,這爵位保不準就落在了自家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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